第68節
片刻后,宋姑喜滋滋地拿著一方染血的白綢去見太后。 我明白昨夜發生了什么事,在這個深不見底的皇宮,一切手段都太尋常不過。 我回到御前,皇上埋首批閱奏折,殿中好像一切如常,可我清晰地瞧見皇上執筆的手都在顫抖。 他終于棄了筆,直奔出宮。 侍衛惶恐地追上,我隨滿殿宮人也驚惶地跪在地上。直到夜里皇上才回了宮,內侍官在跟侍衛打聽,我聽見侍衛說皇上去了城郊的小院。 我知道那個小院,我再回頭,御案上擺放了一株觀音掌。 從今后,我每每上前添墨斟茶,總能瞧見皇上抬起頭,目光落在那盆觀音掌上,柔如春風。 兩個月后,皇后懷了身孕。 太后大喜,舉朝歡慶,我不知皇上是否也是高興的。他就一人立在皇宮最高的那處殿宇上,遠眺著萬家燈火與重重宮闕。我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容貌柔美的女子也曾立在這里,依偎在皇上肩頭,與他共望著錦繡江山。 啟安十年,皇上的生活如舊,只是他會抱著皇后誕下的那位小公主在宮廷中逗樂。 如爾公主年兩歲,生得乖巧,深得皇上寵愛。 皇后不曾再鬧過,即便她黯然不受帝寵,可至少她的女兒深受皇上的喜愛。 一日,朝臣入殿求見,道周朝帝后的那對雙生子即將過生辰之喜。 皇上沉默了一瞬間,笑了笑:“準備厚禮,結我兩邦友好。” 我無聲侍奉在宮殿一側,我知道,這不是為了兩邦友好,只是因為皇上還記掛著那位周朝皇后。她的喜好,他都知道,會在每歲春節時派使臣送禮至周朝。她的子女,他都會在他們每歲生辰時備上禮物。 我從來不知世間會有這樣的情,一個至高無上的男人,愛一個女人到如此卑微。 今年的春節,皇上為如爾公主準備了許多禮物,他的確很寵愛這位公主。皇后很高興,等不及去了司宮臺為公主先挑選禮物。 皇后拿了許多禮物要回宮給公主,卻被司宮臺提點那是給周朝皇子們送去的禮物。 皇后笑道:“還有這么多新奇的玩意兒,你們挑選這些便好。” 宮人不敢應,勸解皇后。皇后已生怒意:“本宮難道命令不動你們?” 她最后拿起許多玩具,又挑選了一件狐裘準備帶回鳳華宮。司宮臺的宮人全跪在皇后腳下:“這狐裘是為兩邦友好而獻與周朝皇后的,皇后娘娘,您若要帶走,還需奴婢們請示陛下。” 皇后氣急,她在宮中不得帝寵,如今連宮人都敢違逆她。她帶著狐裘與玩具直接回了宮。 我侍奉在紫祿殿,皇上聽聞宮人稟報,眸光漸冷:“讓皇后送回來,不能誤了兩邦友好。” 皇后沒有送回來,也許她想跟皇上賭氣,也許她只是單純地希望皇上能因為此事親自去一趟鳳華宮。 我聽見皇上嚴聲下令:“把東西一應還回司宮臺,著使臣送去周朝,皇后失德,禁足一月。” 從此后,我再也沒有在紫祿殿與華章宮外見到來給皇上送參湯的皇后,哪怕她已經解了禁足令。 啟安十二年,皇后染了風寒,如爾小公主也連帶著染上風寒。皇上得知后乘著夜色走去鳳華宮探望如爾小公主。我與宮人隨在皇上身后,卻在進入鳳華宮時沒有見到守門的宮人,偌大的庭院與宮殿也都沒有瞧見一個宮人。 皇上微有詫異,越往進,卻聽見一道女子的嬌媚承.歡與男子的粗喘。 我轟然怔住,身邊的宮人也大氣不敢出。皇上停下腳步,耳邊的聲音更激烈,一聲聲都是一種對皇家的羞辱。 我隨著宮人們跪了下去,我望見皇上緊握的拳頭,他憤然轉身離去。 第二日,太醫院的一名太醫在回府路上遇到意外身亡,我察覺到昨日一起去鳳華宮的宮人已經不見,殿內換了幾張新的面孔。 寒意從我腳底竄到心尖,我害怕,我恐懼,我怕死。 皇上殺了那名與皇后茍且的太醫,殺了昨日知情的宮人。我在驚懼里端不住茶水,險些跌倒時望見身旁一名女官。 她同我一樣,雙目里都是恐懼。 我忽然一震,她為什么沒有死,為什么我與她都沒有死。 我恍然明白,我與她伺候過周朝皇后,因為周朝的皇后,我們保住了一條性命。 皇上從未提及此事,沒有下旨治罪皇后,皇后也仿佛不知情,換了另一名年輕太醫入鳳華宮,每日都為她請脈。 也許,皇后早已經看得開了,她不奢求帝王之愛,她選擇了另一種活下去的方式。 皇上仿佛對太醫的進出不再留心,他不再過問此事,他只是將如爾公主送去了太后身邊撫養。 再后來,時光如逝水,過去了許多年。皇上從未再寵幸過皇后,他膝下沒有皇子。太后苦心勸他納妃,他堅決否定。 朝中的榮親王病逝,王妃誕下一名遺腹子,皇上將那名男嬰收在膝下撫養,封為了太子。 那一日,皇后不顧儀容在紫祿殿外咆哮,皇上充耳不聞。他看著御案上的觀音掌,那帶著刺的植物生長得茂盛,皇上呢喃:“也許快開花了吧。” 午時,我聽聞臣子覲見時說:“周朝帝后竟游山玩水到我們東朝了,他們是微服出巡,想來不想驚動皇上……” 我瞧見皇上霍然起身,疾步走出了宮殿。 夜里,他歸來了。 他臉上帶著笑,那笑是喜悅,卻含著苦澀。他召我們備酒,他站在皇城最高處的那幢殿宇上,俯瞰著腳下的秀麗江山痛飲。 他屏退了眾人,唯獨留下我。他問我:“云歸,你還記得她么。” “奴婢記得。”我知道那個“她”問的是誰。 “我今日見到她了。” 皇上沒有自稱朕,我忙惶恐跪下。 他笑著:“我見到她與他在吃京中的酸泥糕,她容顏未改,像十歲我見到的樣子。哦,不對,像十五歲,出落得亭亭玉立。我從來沒有告訴她,她如月光,照亮我那些黑夜,從那以后,就生根在了我心口。” 他手捂著心口,輕笑:“這一道傷,讓我知道無論如何,今生都留不住她。” 我難受,我哽咽:“皇上,您心口的傷與腿疾還留有隱痛,可否別再喝了。” “我今日高興。”他喝了許多酒,他憑欄遠眺,迎著月光笑,“今年,她四十有二,我四十有四。我知道,這一生,是最后一次見了。” 第二日,皇上神情如常,仿佛昨夜的醉酒都從未發生過。 他處理完政務忽然叫住我:“你今年多少歲了?快放出宮了吧。” “皇上,奴婢沒有親人,奴婢跟隨您多年,可否就留在這宮里伺候。”我回道,“等奴婢在御前做不動了,您再給奴婢安排個去處可好。” 他應下。 我就這般安安穩穩在宮中伺候到我垂老。 啟安六十八年,皇上鬢染風霜,卻依舊精神康健,他持劍練了小半刻鐘回到華章宮。 一個老臣急急沖入華章宮,連請安都焦急得忘記。我瞧見皇上神態一滯,手掌竟有顫抖。 我聽見老臣稟報:“皇上,周朝皇后……薨了。” 哐當—— 皇上手中的劍掉落在地。 周朝皇后是安安穩穩地走的,她幸福地活到八十二歲,不知道東朝的皇帝記掛了她一生。 皇上交由太子上朝,他吩咐我去做些酸泥糕,我端著糕點急急送回華章宮,宮人卻帶著我出了皇宮。 我回到了許多許多年不曾來過的小院。 院中繁花開遍,皇上坐在梨樹下。 他的身影那樣寂寥,卻那樣超脫,仿佛即將去赴一場盛大的宴會。我上前放下酸泥糕。 “皇上,奴婢把點心拿來了。” “這點心明明很酸,她怎么喜歡吃這一口。”他笑著,眼角的皺紋牽入鬢發。他喝下杯中的花露,抿下一口酸泥糕。 春日,微風來時,白色的梨花簌簌飄落在他發梢。他偏頭拈起肩頭的梨花,眼神溫柔,綻起笑來。 我聽見那道寵溺的聲音,“我來尋你了,下輩子,總算該我先遇見你吧。” 我流下眼淚,不敢哭出聲來。我忍了許久,他端端坐在梨花樹下,一動不動,只任由春風吹動他一襲青衫。 “皇上。” 他沒有回應我。 “皇上……” 他還是沒有回應我。 我上前,他閉著眼,抿著笑,安然地離開了這個冰冷的人世。 我僵硬了許久,急喝:“快叫太醫,快叫太醫!”我拿起那杯花露,雙手不停顫抖。 太醫來了,說皇上駕崩了,說那盞花露里沒有毒,酸泥糕里也沒有毒。 我不信,早上還練劍的人怎么會突然就走了呢。我跪求太子重新檢驗。 太子悲痛欲絕,咆哮著命令太醫查驗,可整個太醫院都說那盞花露沒有毒,皇上口中沒有毒。 我在僵硬里終于明白,原來一個人活著全憑意念,意念斷了,人便走了。 太子遵照皇上下的遺旨從書房拿出一樣陪葬之物,皇后沖上前奪走了那個小匣盒。 她已老矣,也許活著也只是憑著一種意念,她想知道皇帝這一生都不愿寵幸她的秘密,她不顧太子阻攔,強行打開了匣盒。 一支梨花干枝被皇后拿起,碎在了她手心里。 她迫不及待拿起盒子里的兩張紙,呆滯地望了許久,“盈盈是誰?”她又呢喃,“如爾……” 她咆哮地問太子,問宮人,任手中的兩頁紙掉落在地面。 那泛黃的紙就落在我眼前,我看見上面遒勁的字跡。 “盈盈似水月,我心如爾心。” 還有另一張發皺的紙,像是被人揉成團丟棄,最后又被撿回小心珍藏,留下了那上頭娟秀好看的字句。 妾心悠思遠,望與君長壽。 閑時登山埠,暇時君撫琴。 雙十育兒女,三十做嫁衣。 四十送嫁娶,五十伴君側。 六十鉛華謝,七十隨君行。 或有兒孫繞,百歲共此生。 我輕輕一笑,人生熬到了盡頭的這一日,皇上的心愿終于達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