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貴妃隨朕入座?!?/br> 薛盈的目光怔怔落在盛俞身上,他已走向龍椅,她斂眉走去坐席,舉止款步間衣袂生風,可衣衫下包裹的僵硬只有她自己清楚。 殿內是祥和的,笙歌鼎沸,眾人臉上都洋溢著歡笑。 薛盈早就放下那段過往了,她與封恒,風月再無關。 即便相逢,也應當如浮萍掠水不能識。 她甚至應該恨他薄情的。可是為什么她控制不住滿心的震驚與疑惑,甚至心底里還有那絲真真切切的心疼。 她從入座便目不斜視,只望著案前的點心。 封恒的坐席離她不遠,盛俞在問封恒:“豫王來我周朝可還習慣,沒有不伏水土吧?!?/br> “入鄉隨俗,一切安好。我曾為質子居周七載,沒有不伏水土?!?/br> 風將這道聲音送到薛盈耳朵里,依舊清冷,連同他身上那一絲藿香草的淡香都依舊未變。 封恒道:“這位是周朝太后?” 盛俞頷首,許太后笑容莊儀:“難為東朝天子還知入我周朝恭賀陛下登基之喜?!?/br> 封恒說著維系邦交的話,目光落于薛盈身上,問:“這位是陛下的貴妃?” 盛俞薄唇勾起:“是?!彼蜓τ?,“貴妃,豫王遠道而來,可有準備美酒?” 夜宴是盛俞昨日便吩咐宮人準備的,薛盈負責監管。她起身施禮:“陛下,臣妾已備有醇香佳釀款待遠道而來的貴賓?!彼^招呼白湘去安排,方才她的聲音里,似乎有她自己都聽見了的顫抖。 封恒淡淡一笑:“多謝陛下好意。我此般問,是為太后與貴妃準備了薄禮?!?/br> 他身后的使臣分別呈上禮物,在盛俞的示意下,江媛接下禮物回殿安放。薛盈抬眸望向封恒,宛如只是兩人間初次相見,帶著疏離,守著禮節,輕道多謝。 封恒的雙眼落在她身上,她控制著心尖的顫動,迎上了這道視線。 泰和殿的上方是輪明月,那輪月映襯在了盛俞的眼里,余下的暗夜都落入了封恒的眉眼里。他目光幽深到她看不真切,只有那刀鋒雕刻過的五官鬢眼仍舊是從前的模樣。這一眼萬籟無聲,所有的靜卻也都只是相逢陌路。她收回視線,再也沒有望向過那頭。 許太后身邊的宋嬤瞅了一眼呈上來的禮物,許多珍寶上有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宋嬤掀開罩蓋,一時間四周晝亮如光,許太后笑望封恒道了聲謝。 殿中有秦王妃,她坐在許太后身旁,秦王妃朝許太后笑著低談:“夜明珠太后想必不稀奇,可這般碩大渾圓的還是第一次見,真乃稀品矣!今日咱們還在朔陽宮里提到景北別院,說來也巧,景北別院還是這東朝豫王從前待的地方呢!” 秦王妃不知說了什么話,逗得許太后笑開了顏。 白湘似是瞧見什么,低低笑出聲來,但忙礙于規矩伸手掩住嘴。江媛輕聲問:“白jiejie,你笑什么?”薛盈聽到她二人在她身側的談話,白湘道:“你瞧豫王身邊那侍衛,形高如熊,腳踩的地方竟陷進去許多,他得有多沉!”江媛一聽,也吃吃笑了一記。 薛盈目不斜視,沒有因她們的談笑望去。她從來都知曉北邊上的東朝人高大,封恒也是身姿頎長,卻并不粗莽,他待她時,是謙謙如玉的君子??伤缃駞s再也不能靠雙腿行走…… 薛盈抿了抿唇,維系著端莊神色。 大殿上眾人除了以禮款待東朝使臣,許多道目光還有意無意地投向薛盈。 這是盛俞第一次帶薛盈見眾臣,她在閨中時,及笄后只與薛淑姐妹倆外游過一回,并不像薛淑那般在京中貴女中有任何名聲。可她是生而矚目的。薛盈并不以貌侍君,卻在如今知曉自己的外貌到底是什么分量。 卸下從前薛淑逼迫她在臉上畫的小雀點,今日里見到的各家貴女與女眷,哪怕是昔日容冠后宮的許太后,也尚無人及她耀眼。 薛盈被這些目光瞧得不太自在,端起案頭的果酒抬袖飲下。殿中之人懼天威,又見她如此,自然不敢再看。 典客卿受命待客,在與封恒交談。薛盈聽不清那些談話,只聽到那聲音里依舊還是如從前那般的冷。 夜宴畢,封恒離開皇宮住往皇家別院,有官員專門護送他明日出京。薛盈安排人送太后,盛俞與臣子有政務相談,她先回了披香宮。 殿里氤氳著桂花清香,薛盈淺淺聞到才稍覺心安。她吩咐白湘去備水沐浴,走入寢殿,江媛忙來請示她。 “貴妃娘娘,東朝豫王送的禮品奴婢已清點妥當,娘娘累嗎,奴婢為您卸妝。” 薛盈坐到鏡前,江媛為她取下發間珠玉。她在安靜里忽然開口:“東朝豫王所送何物?!?/br> “金器玉飾有九十九,東朝綾羅綢緞有九十九,狐皮冬裘御寒之物有九十九……”江媛記性嚴謹,稟報完道,“奴婢差點忘了,還有書籍,絹畫。不過沒有九十九樣,只有二三樣?!?/br> 九十九。 鏡子里的人睫毛都在打顫。 “書與畫拿給我看看?!?/br> 江媛小心呈上來,薛盈的眼落在上面,她望著書名,望著那畫,轉頭走入屏風后:“我要換衣,你與白湘把這些放好?!?/br> 薛盈沒想再留戀過往,可是記憶卻一瞬間都統統涌入了她腦海里。 景北別院,薛元躬還沒有察覺那時的薛盈與封恒之間的情意。她隔著琴臺坐在他對面,手托著下頷瞧他如瞧一只蜜汁烤鴨。她咽著口水,花前月下,他問她在想什么。她羞于說是想他,于是道出那時的心愿。她想要看什么書,想要哪個名家的畫。 那時夜晚的風太大,吹亂了她的鬢發,封恒抬起手想為她理發,卻僵在半空,他是君子,兩個人止于禮,只靠著兩雙眼眸安靜凝視。 四目相對里,封恒朝她笑:“等我以后有機會,為你尋來?!?/br> 她笑他不知那本書中的意思,那書只是民間話本,講的是一對神仙眷女的情愛。 封恒輕笑:“你想做神仙么?!?/br> 她搖頭,又點頭:“神仙可以長生不老,不會像你我,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封恒安靜了好久,凝望她:“我從前想活萬歲,但因你,我只想活一百歲?!?/br> “那我也活一百歲吧!” “不,你活九十九。剩下那一歲里,我送你,我守著你,修你我同冢?!?/br> 這些都是郎情妾意的誓言嗎? 薛盈不知道。如果都是誓言,那為什么封恒要奚落她,要那般狠心地踩踏她的尊嚴,不要了她給的感情。為什么現在送禮物,還要送九十九樣。 薛盈換好寢衣,喚來白湘:“陛下今夜過來么?” “陛下說要來,只是這會兒應還在建章宮忙著?!?/br> 薛盈取了一件披風系好出門:“今夜去建章宮吧。” 她不知為何,心里很想盛俞。他教過她的,她的這份想念是出于女子對男子的愛,她如今是喜歡這個用心對待她的皇帝的。 第19章 薛盈到時,正有臣子從建章宮出來,薛子成正走出殿門,瞧見薛盈忙請安道:“見過貴妃娘娘,娘娘是來見陛下的么?” “嗯,陛下在里面?” 薛子成頷首,四下已無臣子,他凝望薛盈,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姐,今日你無事吧?” “我甚好,能有何事。” 薛子成欲言又止,最終笑了笑道:“我怕你勞累,那我回府了。” 薛盈目送薛子成的背影離開,轉身走進殿門。她知道薛子成想說什么,他想告訴她不要再執著往事。 “陛下?!毖τ哌M殿中,盛俞正起身走向他,她上前,竟第一次主動地環住了他的腰。 盛俞問:“朕打算忙完就去你宮里,怎么,還惦記昨晚的滋味?” 薛盈被說得臉紅心跳,她搖頭:“臣妾就是想您了?!?/br> “想誰。”盛俞如此問,落在她腰際的手掌已順勢而上。 薛盈此刻后悔自己的投懷送抱,她迎著他灼灼的目光與他帶來的顫栗:“想陛下。” “陛下是誰?!?/br> “俞哥哥。” “是誰?” “盛……俞。” 他抱起她,直接沖進了寢殿。 與心頭喜歡的人,那種相融到極致的美妙竟那樣地讓人上癮。薛盈也是活到這般大齡才知道,男子的無師自通根本不需要看什么春.宮圖,盛俞仿佛與生俱來,一觸即發,帶著她抗拒不了的力量。 明明月事在身,他卻用著一絲都不會傷害她的法子。那樣的花樣百出,最后卻是她自己在這激烈里染紅了龍床,宮人入殿換下新的床品,盛俞忍不住抱著她在屏風后攻城掠地…… 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提過封恒半句,她是聰慧的,哪怕不知他腿疾的來歷,也能猜測到是因為權力。被拋棄在周朝的質子,歸國三載便挾令天子,手握皇權,也許這代價便是那一雙腿。 薛盈終于明白,她心里的善原來只是對同樣的善人。而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她有憐憫,可憐憫卻不是愛。 …… 第二日里,薛盈突然被許太后喚到朔陽宮,原來是賞菊宴改了地方,許太后要去景北別院辦宴會。 薛盈驚訝:“太后,宮中皆已布置妥善,那些菊都在宮里,景北別院的種類太少……” “哀家養護的那些花你著人搬過去就是,昨夜里哀家便已改了主意,只是沒先支會你一聲。暑熱難耐,這次就去景北別院辦宴,你去安排吧?!?/br> 被許太后打斷,薛盈只得領命去辦。她畢竟還是初入宮,自然也想討太后歡心。不過最初的擔憂還是存在,她思索片刻,嚴加囑咐宮人仔細行事。 薛盈讓宮人去建章宮傳了話便與許太后出了宮。 …… 景北別院一切布置妥善,白湘與江媛皆大汗淋漓來回奔波在烈日下,她們朝薛盈稟道:“娘娘,一切都安排好了,賓客們也都到了別院外?!?/br> “把人請進來,記得搜身。” 搜身,是薛盈早晨想到的防備。 別院殿門外,宮女在為王公夫人們搜身時惹得眾人詫異不已。 江媛受命在旁,笑道:“還請王妃與各位夫人、小姐勿介懷,貴妃娘娘特意將宮中的編鐘抬到了別院,毓秀鐘稀罕名貴,是樂中上品,卻遇金銅會產生輕微回響。為免宴會上擾了太后與眾主子的雅興,才讓奴婢們給各位貴夫人查身。” 如此一說,便無人再有微詞。 …… 別院山下深處,已被裝飾煥新的溶洞清涼陣陣,洞里水聲潺潺,洞外金菊開遍。許太后最喜歡的一些品種都擺在了坐席周圍供大家觀賞。 這算是昌平元年、新帝登基以來辦的第一個宴會,如今是太平盛世,許太后坐在首座,望著眾人對她的諾諾俯首,心中自然諸多欣慰。 江媛行到薛盈身后與她耳語:“奴婢與白湘檢查過了,一切如常,娘娘放心賞花吧。” 薛盈面色含笑,偏頭朝許太后道:“陛下記掛太后,吩咐御膳房特意做的這糕點,太后可還喜歡?” 許太后點頭,薛盈笑:“樂師已在外恭候多時,還請太后示下。” “那讓人進來,先奏樂吧,等咱們聽完曲子吃些膳,哀家那株金喜并蒂也快運送過來了?!?/br> 金喜并蒂是許太后最心愛的一株菊,因為運送謹慎,此刻還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