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但馥園如今有重兵把守,憑她一己之力,肯定無法進去。 “郡主?!边@時,秋娘在外面叫了一聲。 嘉柔回頭,看見她拿著一封信進來。那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字體無比熟悉。虞北玄!嘉柔心里咯噔一聲,秋娘道:“有人在門房那里放下這個,說一定要交給您,但沒有署名?!?/br> 虞北玄這時候給她寫信做什么? 嘉柔不動聲色地把信接過來,等秋娘離去,才將里面的信取出來看。虞北玄約她在東市的茶坊見面,說有要事說給她聽。最后一句還強調了與李曄有關,請她務必要去。 從上次她挾持了老夫人,逼虞北玄回淮西,他都沒有殺她開始,她就明白,他是不會害她的。就算前世,她沒有比過他心中的大業,他的感情也未必全是假的。更重要的是,虞北玄應該可以幫她見到舒王妃。 所以她要去這一趟。 打定主意,嘉柔便換了套胡服,只帶玉壺和兩個仆婦前往東市的茶坊。這茶坊在東市也算小有名氣,樓下的客人不少。嘉柔說了雅室的名字,小二便領著她們上樓。 雅室的門口守著一個生面孔,并不是常山。他大概看過嘉柔的畫像,把其它人都攔下,只放她進去。 玉壺還有些不放心,眼巴巴地望著嘉柔,想跟她一起進去。嘉柔卻對她笑了笑,以示安撫,自己推門進去了。 雅室內的擺設古樸,墻上掛著字畫,穿臺上擺著一盆花。而木榻前有一座木制的潑墨山水畫屏風,屏風上隱約透出一個高大的人影,正襟危坐。他身上有胡人的血統,骨骼本就比普通的漢人要大一些,襯托出那種壓倒一切的氣勢。而他的眼睛,如最敏銳的蒼鷹,似能洞穿人心。 嘉柔深吸了口氣,繞過屏風。虞北玄抬頭看她,褐色的眼睛仿佛凝結了千萬年的琥珀一樣?;次饕粍e已有幾月,她身子未見豐腴,反而還清減了不少。李曄到底是怎么照顧她的? 嘉柔在他對面坐下,也不開口說話。他們之間不管用什么姿態相見,總免不了幾分冷淡疏離。李曄為讓她從淮西脫身,搬走他的糧倉,攻下他的縣城,可謂讓他損兵折將。就算虞北玄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李曄,嘉柔也無法那么坦然地面對他。 “我知道懷孕了不能飲茶,便只要了水。你看看需配什么茶點?”虞北玄只將一張單子遞了過來,如尋常老友相見般自然。 嘉柔擺了擺手,說道:“我現在是正常人,你隨意就好了。” 虞北玄聞言一愣:“你……那孩子……”他不敢說下去,只是目光緊張地盯著嘉柔。當初他的確不想讓那個孩子留下來,可此刻聽她這么說,心頭卻沒來由地緊了緊。 嘉柔淡淡笑道:“當時我中毒已深,那孩子吸了不少胎毒,勉強生下來,怕也是活不成的。只可惜枉費了老夫人為我拔毒的一番苦心。老夫人的恩情,我銘記在心,將來必定找機會報答?!?/br> “母親她就是那樣的性子,不求你報答。只是那毒,是怎么回事?”虞北玄皺眉問道。他本就覺得那毒來得蹊蹺,若是李家人做的,嘉柔回長安之后,斷斷不可能再住在李家。 嘉柔不想多談及,只問道:“你在信中說有關于李曄的事情告訴我,到底是什么事?” 虞北玄給自己倒了杯水,將杯子遞到嘴邊:“我若不這么說,你會來嗎?其實無關李曄,只是我知道圣人病了,舒王和太子必有最后的一爭。李家如今這樣的局面,恐怕也庇護不了你。不如你先回南詔去避避風頭,等都城里頭穩定了再回來。以李曄的身份,無論哪邊登基,都不會太為難他的?!?/br> 他本是好意提醒,可嘉柔想起前世的事情,嘴角不由地帶了幾分譏諷:“使君的意思是,要我拋下夫君,獨自會南詔去避難?也許在你的眼中,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永遠比不上利益來得重要??晌遗c你不同,李曄與你也不同。所以我不會走。” 虞北玄的面色一沉,將茶杯重重置在桌上:“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薄情寡義的人?你可知皇位相爭,必是你死我活,牽連甚廣?我是不得已,你何苦卷進來?” 她是知道最終結局的那個人,她要改變李曄的命運,或許會導致整個結果都不同。廣陵王最后會敗,而舒王會當皇帝。可這天下誰來主宰,她根本就不關心。她只想自己的夫君能夠平安健康,這就足夠了。 “虞北玄,你可有想過,你跟著舒王,最后會想得到什么?”嘉柔平靜地問道。 虞北玄看向窗外,這個問題,他自然是想過。他想要權勢,想要千萬人之上的位置。只有那樣,他才會有成就感,才能彌補他年少時所受的那些屈辱。當然,他也想要她,他想無人能夠阻止他奪回她。 他眼里狂熱的光芒讓嘉柔不敢直視,別開臉說道:“既然你好心來提醒我,我也提醒你一句。舒王的野心,恐怕不僅僅只是皇權,從他對河朔三鎮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他要的是這天下。如果有朝一日,你威脅到他的地位,他一樣會毫不猶豫地除掉你。所以你,別太貪心了?!?/br>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虞北玄的嘴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 “不是關心,只是等價交換。我眼下有件事,的確想要你幫忙?!奔稳嵴f道。 虞北玄往后靠在憑幾上,氣定神閑地說道:“你憑什么認為,我一定會幫助你?你剛剛才拒絕了我的好意。” “也許我做的這件事事,會對你們有幫助。”嘉柔言簡意賅地說道,“你不想試試嗎?這對你來說,一點都不難?!?/br> 虞北玄揚了揚眉,這世間還沒有幾個人敢跟他談條件。 半個時辰之后,虞北玄帶著一個隨從出現在馥園門口。馥園如今由神策軍和舒王府的府兵守衛,但基本上都聽命于舒王。他們看見虞北玄前來,簡單地問明來意,聽說是舒王要問王妃幾個問題,就果斷地放行了。 等進到園中,有專人領著他們到關押舒王妃的住處。在馥園的后面,竟然就是當初婢女扶著嘉柔休息的水榭。水榭四周荷葉田田,水中冒出粉嫩的花苞,花莖隨風搖曳,很是僻靜安逸的居處。 虞北玄與守門的人打招呼,討下一刻鐘的時間,才推門進入。 入門的地上還放著一個托盤,上面的飯菜都沒有動過。屋中的東西七歪八道,光線晦暗,幾乎覺察不到有人的氣息。虞北玄四處搜尋,忽然目光一定,看到窗邊的塌上趴著一個身影。那人頭發未梳,身上還穿著華麗的宮裝,只是一動不動的,仿佛靜止了般。 “舒王妃?!庇荼毙辛艘宦?。 那人影總算有了動靜,慢慢回過頭來,正是崔清思。 她看見虞北玄,沒什么興趣,又轉回頭,了無生氣地說道:“你來這里干什么?是他要你來的?” 虞北玄沒有說話,只是尋了一個地方坐下來,給身后的隨從遞了個眼神。那隨從上前,走到崔清思的背后,說道:“姨母,你還認得我吧?” 這回,崔清思猛地回過頭,待看清眼前的人,一下跌坐在榻上:“你,你是怎么進來的,來人……” 見她要叫,嘉柔眼疾手快地上前捂著她的嘴,低聲道:“我來,并不是來取你性命。我知道我阿娘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我只想問一問,你為何這么恨她?當年明明是你的婢女推她下水的,不是嗎?” 崔清思用力地拉開嘉柔的手,面容幾近扭曲:“可笑,我若要害她,為何用自己的婢女?難道不是你娘得知了舒王和太子妃的私情,千方百計不想嫁給他,就設計這么一出戲,陷我于不仁不義嗎?當年整個長安城都知道崔清念才貌雙絕,太子和舒王都為她神魂顛倒。可太子難違父命,娶了延光長公主之女蕭氏。舒王又為了報復太子,跟蕭氏不清不楚。你娘跟我說起這些事,我還同情她,幫她出主意。結果她是怎么對我的?一手把我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嘉柔看到崔清思說得言之鑿鑿,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有說謊的必要。當年之時,卻越發撲朔迷離。 “你跟我阿娘一起長大,難道不了解她的為人嗎?她就算不想嫁給舒王,也會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拒婚,為何要陷害你。那對她有什么好處?” 崔清思冷笑道:“她嫁去南詔,做她逍遙的云南王妃,木誠節對她不好嗎?恐怕他們二人早就相識在前,故意安排這一出金蟬脫殼,還要連累我被舒王厭棄,被家人誤解,一步步變成如今這個鬼樣子。我為何不能恨她?我恨不得殺了她!” 她雙目赤紅,身體因為情緒激動而劇烈起伏。這十多年,便是這恨意支撐她挺過來的。她根本不后悔自己所為。 嘉柔苦笑著搖了搖頭:“你和阿娘是親姐妹,從小一起長大,你們之間的信任和感情,居然敵不過別人的挑撥離間。你可曾想過,若阿娘早就認識我阿耶,為何還會怨你?若是她安排了這一切,難道這長安城沒有別的王孫公子愿意娶她,她非要離鄉背井,去那么遠的南詔嗎?” “那是因為當時皇后怕她威脅到蕭氏的地位,影響東宮的勢力,已經不容于她!”崔清思脫口而出。說完,又倔強地別過頭。這些話,她出于私心,從沒有跟旁人提起過。 “是誰告訴你這些?難道你就沒有想過,也許那人一直在誘導你,想讓你對付我阿娘?”嘉柔平靜地說道。 崔清思先是搖頭,好像聽嘉柔說了個天大的笑話。隨后她整個人都僵住,似在仔細回想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當年出事的時候,徐氏主動來安慰她,言語間有意無意地暗示那可能是崔清思的陰謀。崔清念遠嫁以后,很快有了身孕,徐氏又來提醒她,寫封家書去問候。后來,當年追求過她的曾應賢當上了嶺南節度使,徐氏故意在她面前提起獻婢一事。 這些,徐氏統統沒有直接參與,但每一件又都和她脫不了干系。包括徐氏說到破血丹,還說了那些導致心痹的藥,看似無意,何嘗不是在一步步誘導她! 崔清思越想越覺得自己一直被徐氏牽著鼻子走,直至現在,才恍然大悟!好狠的心腸,好深的城府!她跟崔清念斗了這么多年,原來不過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是她!是那個東宮的徐盈!”崔清思叫道,幾步爬過來,抓著嘉柔的手臂,“是她叫我害你娘的,是她!她提醒我,你娘有心痹之癥,加的那些草藥,也都是她都說的!” “太子良媛徐氏,閨名徐盈?!奔稳嵋粋€字一個字地說道。她聽到崔清思這么說,竟有了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果然是徐氏。所有的前塵往事都連成了一條線,那只看不見的手,從來就不是舒王妃。 一直坐在旁邊的虞北玄聽到這里,也已經明白。怪不得嘉柔說,這件事或許對他們有幫助,東宮里居然還藏著這么一號人物?若未提前防范,何事被她暗算了都不知道。 “嘉柔,時間不早了,走吧?!庇荼毙f道。 嘉柔跟著虞北玄往外走,關上門時,從門縫里看著已經有些魔怔,一直在低頭自言自語的崔清念,精神恍恍惚惚的,忽然便沒有那么恨她了。 地獄空蕩蕩,惡魔尚在人間。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 這日李曄下值得早,記起李昶喜歡吃東市的一家炙羊rou,便坐著馬車去了東市買。方才在大理寺中,他聽同僚說起,李昶被判流放千里,這輩子恐怕都不能再回長安了。 曾經是長安城中年少有為的世家子弟,如今落了這么個下場,眾人難免唏噓。 李曄跟李昶雖從小就有恩怨過節,也難免起了惻隱之心。牢獄之中的生活,必定十分艱苦。在李昶臨行之前能吃到一份熱乎乎的炙羊rou,也算是李曄盡的一點心意了吧。 云松把馬車停在路邊,李曄往賣rou的鋪子走去。 他覺得有道目光在看自己,舉目四望,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又不見什么異常。他不動聲色地走進鋪子,點了兩份炙羊rou,坐在旁邊安靜等候著。這家鋪子的生意很好,他曾帶嘉柔來過,當時那只饞貓一個人吃了兩份,津津有味。 他容貌和氣質皆出眾,與這樣一個滿是油煙的小鋪顯得格格不入,在場排隊的人都紛紛側目看他。他早就習慣了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眼觀鼻,不動如山。 倒是在他旁邊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自顧地交談著。 “老頭子,近來我睡著的時候,總聽見一大片腳步聲,窗外跑來跑去的?!蹦抢蠇炚f道。 老翁卻不以為然:“定是你上了年紀,出現幻聽了?!?/br> “是嗎?可我有時候還會聽見金鼓之聲……”老嫗仰著頭想了想,最后大概被老翁說服,就不再執著于這件事了。 李曄側頭問道:“敢問二位現住何處?為何會聽到金鼓之聲?”軍隊作戰通常以鼓為令,這應該不是個巧合。然而并未聽說有軍隊駐扎在長安城外,未免太過蹊蹺。 那老翁怔了怔才回答道:“我們住在春明門外,她耳朵不好,興許是聽錯了。她還常把龍守渠的水聲,聽成錢塘江的潮聲呢。” 老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著老翁的袖子,似乎想讓他給自己留些顏面。 李曄對他們禮貌地點了點頭,心中卻覺得不對勁。春明門在興慶宮附近,由春明門而入,很快就會到達皇城。而且春明門外那一帶,多是山丘密林,便于藏匿。 難道真的有軍隊藏在其中?他們的目的是什么?又是何時抵達的? 城中竟然連一點風聲都沒有。 炙羊rou的香氣在小鋪子里飄散開,店家拿了個巴掌大的竹籃,將香噴噴的羊rou裝好,均勻地分給客人。李曄提了竹籃出門,還是覺得有道目光一直追隨著自己。他將一份炙羊rou交給云松,吩咐他轉交到刑部的牢獄之中。一個人在他身后叫道:“請郎君留步?!?/br> 李曄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著胡服的女子,氣質像是宮里出來的。她走到李曄面前:“郎君,我們夫人有請。” 李曄立刻猜到是哪位夫人,將手中的另份炙羊rou也一并交給了云松:“你先回去吧。告訴郡主,我晚些回去?!?/br> 云松警覺地看著那名宮女,不放心地搖了搖頭:“郎君……” 李曄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么,便跟著那名宮女走了。 街道轉角的茶肆,僻靜冷清,依舊沒什么人。上回徐氏跟崔氏便是在這見面,這回對面的人卻換成了李曄。宮女為李曄端來茶湯,桌上擺放著林林總總的茶點,糕餅和蜜餞應有盡有。 徐氏揮手讓宮女退下去,笑著說:“你隨意用一些吧。今日唐突把你叫來,實在是失禮。但愿你別怪我?!?/br> 李曄謝過:“娘娘客氣了,不過我素來不喜甜食,喝茶便好?!?/br> 徐氏也沒有勉強,取了一塊糕餅自己食用。李曄安靜地喝茶,窗外的日光灑在木制的桌案上,連紋路都看得很清楚。徐氏吃東西的動作十分優雅,等吃完糕餅,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才溫和地說道:“我知道廣陵王給你添了很多的麻煩。這次河朔之戰所以能勝,也多虧你千里馳援。我先代東宮謝謝你了?!?/br> 徐氏欠身行禮,李曄連忙避開:“娘娘此話便見外了,都是我應該做的。我承諾過廣陵王,不過是盡人之事罷了。” 徐氏抬頭,定定地看著他:“從你選了他開始,我便知道你為的是天下大義??墒怯窈?,你畢竟是舒王之子,東宮必有顧慮?!?/br> 她早知李曄的身份,這么稱呼,李曄也不覺得意外。而且站在任何一個人的立場,都不會放心地重用敵人之子,這點李曄也能夠理解。若當初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不會選擇輔佐廣陵王,致使如今陷入這樣兩難的局面。 “娘娘放心,雖晚輩從頭到尾都沒打算認親,但身份擺在那里,自不會插手東宮和舒王府之事,更不會給廣陵王提任何建議。”李曄拱手說道。 徐氏搖了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摸著茶碗上的浮雕:“你可以告訴我,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你是否還希望最后的勝利者是東宮?你我都明白,若太子登基,舒王府眾人還有一線生機。若舒王登基,則東宮不可能有半點活路。加之他那人剛愎自用,任人唯親,不是江山社稷之福。我若允你留舒王一命,你可會傾力助東宮?” “娘娘到底想說什么?”李曄冷靜地問道。 徐氏下榻走到窗戶前面,看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說道:“我收到秘密消息,舒王有五萬精兵藏在郊外,蓄勢待發。圣人身邊的陳朝恩,也被舒王收買了。我懷疑他們最后會挾持天子,再控制長安城,擁立舒王登基。只是如今誰都見不到圣人,也不知他們何時會動手。你知道一旦兵變,河朔便會聞風而起,到時候整個帝國便會再次大亂?!?/br> 李曄面上不變,心中卻是一震。 五萬精兵!這么多人,是如何掩藏行跡的?可這剛好印證了方才那對老夫妻所言,的確是有支軍隊藏在城外。以長安城如今的兵防,這支軍隊一旦進入,跟陳朝恩的半數神策軍里應外合,東宮根本沒有勝算。最重要的是,到時候各地藩鎮會趁亂揭竿而起,烽煙戰火又會席卷整個帝國。 所以必須要阻止他們。 “我能做什么?”李曄望著徐氏的背影,沉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