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木景清還在遲疑,魏氏已經掉頭往回走了。嘉柔對他點了點頭,他才跟上魏氏。他們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來到一座假山面前。魏氏取了外面的一支火杖,彎腰進去。 里面是一個密道,石壁的兩邊皆用夜明珠照亮,壁面打磨得十分光滑。地勢曲曲折折,還有很多岔路,仿佛一個迷宮。外面的打斗聲,漸漸聽不見了。 不知走了多遠,才見到一個向上的階梯。魏氏說道:“從這里上去,便是淮西節度使的府邸,這里的兵力應該都被虞園吸引過去了,你們可以安全離開。我就送到此處吧。” 嘉柔讓木景清把自己放下來,對魏氏行了個大禮:“老夫人,您的恩情,我不知該如何報答。” 魏氏擺了擺手:“我也是為了還恩,你們快走吧。再晚,就要被人發現了。” 嘉柔不知她話中的還恩是何意,但也來不及多問,跟著木景清往上走。等到那方石門關閉,魏氏閉上眼睛。當年她跟隨的那個游方醫,竟然就是白石山人李泌。難怪她遍尋不到恩人的下落,原來他故意隱瞞真名,而且歸隱山林了。 若當年他沒有不告而別,或許就不會有她后來的種種遭遇。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嘉柔和木景清從石門中出來,這里似乎是一間書房。果然如魏氏所說,節度使府邸現在守備空虛,如入無人之境。木景清帶著嘉柔出府,街上不斷有城中各處的守兵奔向虞園。 木景清拉著嘉柔,側身隱匿在巷子中,等那隊士兵跑過去,嘉柔才問道:“阿弟,你到底哪來的這么多兵力?我不是讓你先回南詔嗎?” “我怎能把你孤身一人留下?你若有閃失,阿耶和阿娘那里,我也沒辦法交代。”木景清說道,“而且我們其實只有幾十個人。” 說到這里,他還有些得意。似乎樂于看見這幫人被他們耍得團團轉。 竟不足百人?可看城中四處火光沖天,虞園里也喊打喊殺的,嘉柔原以為得有數百人,才能制造出這么大的陣仗。這種打法,把精銳的牙兵全都打散了,根本應接不暇。她不相信屈屈幾十個人,竟然能辦到? 木景清神秘地笑笑:“走吧,我先帶你出城。” 城門外停著一輛馬車,還有幾人騎著馬在等待他們。這些人不是云南王府的府兵,十分面生。木景清把嘉柔扶上馬車,自己親自駕馬,飛奔而去。 一夜的驚心動魄,嘉柔覺得很累,躺在馬車里睡著了。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時能感受到灑在臉上的溫熱日光,有時卻是如水的月光。半夢半醒間,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她睜開眼睛,木景清手里拿著干糧:“阿姐,快醒醒,吃些東西吧。” 她扶著木景清爬起來,雖然沒胃口,但為了孩子,還是忍耐地吃了一口,沒想到全都吐了出來。 木景清順著她的背,急聲問道:“阿姐,你這是怎么了?可是生病了?我去找大夫!” 嘉柔拉著他,輕輕笑道:“不是,你要做阿舅了。” 木景清愣住,一下沒反應過來。然后忘記在馬車里,竟然激動地站起來,頭一下撞到了馬車頂。但他也顧不得這些,說道:“你,你有娃娃了?我,我要做阿舅了?” 嘉柔點頭:“月份還小,你不要聲張。” 木景清只覺得十分高興,一路上緊張的逃命氣氛也被沖淡了。他說:“這里是唐州,我們馬上就要離開淮西鎮,進入山南東道節度使的轄地。到了那邊,我再給小外甥找好吃的。它喜歡吃什么?” 嘉柔聽完卻皺了皺眉頭。襄州原來是山南東道節度使的治地,去年此地反生叛亂,被虞北玄和劍南節度使韋倫合力剿滅之后,因為搶地盤發生了爭執。朝廷新派了節度使管轄此地,但那個節度使軟弱無能,一直被虞北玄壓著,根本不可能庇護他們。 他們進入襄州,跟重回虎口沒什么區別。 嘉柔搖頭道:“不行,我們不能去襄州。” “為何?”木景清不解地問到。 嘉柔閉上眼睛,仔細回憶了一下:“轉道,北上去洛陽吧。只有那里才能逃開虞北玄的追兵。” “可,可我要怎么告訴姐夫……”木景清說完,一下捂住嘴巴。 嘉柔卻已經聽到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說什么?你見到他了?” 木景清見瞞不住了,就說道:“是姐夫找到我,安排救你的事。我以前從不知道,姐夫竟然這么厲害?他算到了每一步,甚至跟我說,只需我一人去救你,有人自會帶我們倆平安離開虞園。原來就是那個虞老夫人。他讓我救出你之后,直接離開淮西鎮,不用管他。他留下來善后。” “他瘋了!”嘉柔怒斥道,一口氣沒提上來,猛地咳嗽了幾聲,“虞北玄手里有幾萬大軍,他憑屈屈幾十個人,就想對抗他?” 木景清連忙拍她的背:“可是,就是這屈屈幾十個人,把虞北玄的五百牙兵弄得焦頭爛額,還把阿姐救出來了呢。我相信我姐夫,我現在真的有點崇拜他了。” 嘉柔狠狠地捶了下馬車,她現在絕不可能返回去,那只會給李曄拖后腿,還幫不上他任何忙。 “你在蔡州的時候,為何不說?”嘉柔質問道。 木景清摸了摸后腦:“姐夫說,要是我跟你說了,你一定不肯舍下他。所以不告訴你最好。” “好,他很好!”嘉柔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兩個字。她千辛萬苦把虞北玄從河朔弄回來,讓他不至于身陷險境,到頭來還是讓他跟虞北玄對上了。 “姐夫還要我告訴你,他肩上扛著無法卸下的重任,身不由己,但他的一顆心全給了你。為你,他必會平安。” 嘉柔鼻子一酸,悶聲道:“我們去洛陽等消息吧。”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大概過了二十日,木景清和嘉柔終于平安抵達東都洛陽。一行人皆松了口氣。 這座千年古都是大運河的中樞,以牡丹花聞名于世。城中建有三市,百余座坊,其繁華絲毫不輸給長安,文化興盛。洛水北岸,還留有洛陽當年作為都城時的皇城和宮殿。 木景清和嘉柔在定鼎門處驗了過所,直接在西市附近的廣利坊找了家食肆坐下來。跟他們同行的護衛,都穿著便裝,分散地坐在附近,盡量不引人注意。 此次,廣陵王率兵對陣河朔,洛陽作為最靠近戰場的大城,得到戰報也是最快的。現在街頭巷尾都在傳,廣陵王打敗了魏博軍的主力,抓住了魏博節度使田敘。 盧龍節度使倉皇地逃回了自己的治地,但魏博和成德兩鎮都已經被破,盧龍鎮再難成什么氣候。 有一桌客人似乎正在講河朔的戰事,其它的客人都圍過去聽。 “要說從前還真沒覺得廣陵王用兵如神啊。這次魏博節度使截斷了朝廷大軍的糧道,廣陵王向后方求援,誰知都城竟撥不出多余的糧食,才知武寧侯貪空了國庫。我們還以為這場戰懸了,前幾日魏博節度使趁機率大軍進攻。怎料竟中了廣陵王的埋伏,反被殲滅了主力。從魏州的節度使府邸,抄出數不出清的真金白銀啊。” 那人說得眉飛色舞,旁邊的人問道:“廣陵王的軍中不是斷糧了嗎?這會影響士氣,他們是如何取勝的?” 那人有些語塞,隨口說道:“肯定是想辦法從別處調來了糧食啊。總之,朝廷這回可是揚眉吐氣了。” 之前城中的百姓還擔心萬一廣陵王戰敗,會殃及洛陽,如今打了大勝仗,一向囂張跋扈的河朔三鎮要被收歸朝廷,真是大快人心。食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以后,還在就此事議論不絕。 經此一役,廣陵王在民間的威望大漲。 木景清點了幾個菜,等著小二上菜的空隙,問道:“阿姐,如果廣陵王的糧道真被斷了,都城中又出事,供不上糧草,那他們是從哪里弄來的補給啊?軍中斷糧,會影響士氣軍心的。” 嘉柔倒了一杯水,淡淡道:“你們行動那夜,除了攻擊虞園,還做什么了?淮西是出名的魚米之鄉,每年的糧食產量都很可觀。你覺得附近還有哪里的糧食比淮西多?” 木景清恍然大悟道:“我以為那夜姐夫他就是隨便攻擊了一個地方,分走了半數的牙兵,方便我們攻入虞園。原來他,他攻擊的是虞北玄的糧倉?可那么多糧食,又是怎么運走的?” “這就要問吳房縣的那些流寇了。他們也是廣陵王的疑兵,所以那夜在城中的,絕不僅僅只有你知道的幾十人。”嘉柔喝了一口水。玉衡就是玉衡,救她的同時,還搬走了虞北玄的糧倉。他做事從來都不會無緣無故,從最初布下流寇開始,恐怕就為此事做好準備。 他救她的同時,還是沒有放下廣陵王。所以說的那句“身不由己”,也有這層意思吧。 “妙啊,真是妙啊。姐夫是在給廣陵王做事?”木景清低聲問道。 嘉柔卻不想回答了,知道太多對他也沒什么好處。 飯菜很快端上來,不少大葷大腥的菜式,都是給嘉柔進補用的。可嘉柔聞這味道就想吐,側身干嘔了兩下。 隔壁桌的一個中年婦人看見了,就好心過來問道:“小娘子,你沒事吧?可是有了?”說著又瞄了木景清一眼,“你媳婦臉色這么差,想來是受了勞累。你可得多留心啊,要是吐得厲害,還是找個大夫來看看。” 木景清面紅耳赤,連忙解釋道:“不,不是,她是我阿姐。” 中年婦人笑了一下:“哦,怪不得看你倆眉眼間有些像。我來告訴你孕婦要多補些什么食物,你且用心記著。”那婦人也是熱情,嘰里咕嚕說了一堆。 木景清立刻叫了小二過來,改了那幾道菜。 “不瞞你們說,洛陽城近來有個女大夫,醫術十分了得,好多達官顯貴都爭相請她看病。普通的疑難雜癥自是不用說,婦人科和小兒科更是精通。我也是陪著兒媳婦去她那里看病,剛剛回來。你們若是在洛陽多逗留的話,也可以去找她看看。”說著,她還給木景清說了個住處。 木景清謝過她,她便回到自己的桌子,結賬離去了。木景清悄悄對嘉柔說:“沒想到此地的人還挺熱心的。阿姐,我記得你以前身體可好了,怎么懷個娃娃就虛弱成這樣?” 嘉柔不想把自己中過毒的事情告訴他,免得他擔心,只說到:“第一胎難免都艱難一些。以后你可要記得好好疼媳婦。” 木景清眼睛看著別處:“吐蕃未滅,何以家為?何況我這樣的軍旅之人,常年不在家,還是別讓人家守活寡。” “說得好像你能一輩子不娶一樣。如果你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就會日日夜夜都想陪著她了。”嘉柔嘆道。 木景清未經□□,對阿姐所說并不太認同。但他也沒多反駁,扶著嘉柔出門,提醒她擔心腳下。他們到了食肆的門口,看見大街上堵著一群人。 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被幾個壯漢攔住去路。其中一個壯漢說:“我們刺史幾次三番請你去看病,你都借故推諉。怎么,敬酒不吃,想吃罰酒?” 那女子的聲音極其清冷:“我說了,今日我有別的患者。刺史夫人還是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改日再來。” “不識抬舉的女人!兄弟們,上!”那幾個男子一擁而上,要動手抓那名女子。怎料那女子竟然也有身手,左右躲閃,將幾個人耍得團團轉。 木景清覺得有趣,興致勃勃地看著,聽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那不是女菩薩嗎?前些日子她在白馬寺給窮人看病贈藥,分文不取呢。” “是啊,這女大夫心善,醫術又高明。怎么一群大男人欺負她一個啊?” 木景清摸著下巴自語道:“這位不會就是剛才那位大嫂口中的女大夫吧?”他話音剛落,那邊的大漢不知又從哪里喊來了十幾個幫手,男女之間的力量本就懸殊,女子很顯然處在了劣勢。 “這群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也不嫌丟臉!阿姐,我去幫幫她,說不定她會愿意給你看病。”木景清說完,將嘉柔托付給隨行的護衛,自己飛身跳到女子的身邊,對她說道,“我來幫你。” “無需你幫忙。”女子冷冷地拒絕。 木景清可不會因為她的拒絕就打退堂鼓。剛好他許久沒有活動筋骨了,那些個壯漢空有蠻力,招式卻沒有章法,不是木景清這樣征伐沙場之人的對手。木景清還抓著女子躲過了幾次進攻,后來嫌她礙事,干脆將她推到了路邊,自己一人應付。 女子本要再回去,可自己于他而言不過是個累贅,便沒有再動。 過了會兒,幾個壯漢被木景清打得躺在地上,哀叫不止。其余的人見狀,不敢再上前,還是剛才說話的那個壯漢指著木景清道:“有種的別跑,在這里給我等著!” 木景清摸了下鼻子道:“隨時奉陪。” 他們狼狽離去,圍觀的百姓也都散了。那個女子本也要轉身離開,木景清卻一把抓著她的手腕,說道:“別急著走,幫我阿姐看看。” 女子本要用掌力震開他,可想起剛才他出來相救,還是忍住了。木景清帶她到嘉柔的面前,女子見嘉柔的臉色確實不好,伸手搭脈。這……是中過毒?何況還懷有身孕。若是身體底子差一些,恐怕…… 木景清問道:“如何?” 女子不說話,只嘗試著點了嘉柔身上的一個xue道,沒想到她竟然倒了過去。 木景清連忙接住嘉柔,喊道:“喂,你到底對我阿姐做了什么?” 女子自己也覺得疑惑。按理說,她只想探探大xue,看氣血和筋脈有無異常,怎會如此虛弱?她道:“這附近可有客舍?你把她放平下來,我再看看。” 木景清點了點頭:“我知道一家客舍,你隨我來!”他欲將嘉柔抱起來,有人卻先他一步,將嘉柔攬了過去。 木景清定睛一看,激動地叫到:“姐夫!你怎么會在這里?” 李曄風塵仆仆,臉上盡是滄桑,來不及多言,只道:“前面帶路。”他打橫抱起嘉柔,懷里的人,瘦得幾乎脫了像,輕得沒有半點分量。他收緊手臂,心中一陣抽痛,不知她被關在虞園時,到底經歷了什么。 旁邊的女子一時僵在那里,手在袖中收緊,胸口猶如鹿撞。 兩年了……她得知河朔開戰,千里迢迢地從揚州趕到洛陽,就是為了離他近一些,沒想到竟然在這樣的情形下再見了。師兄……她動了動嘴唇,最后只是低下頭。戴著帷帽,他應當是認不出她的吧? 那樣也好,她本不該瞞著阿兄見他的。 李曄跟著木景清走了兩步,回頭看她仍站在原地,叫到:“瑤光?” 孫靈芫猛地抬頭:“師兄,你認出我了?”她的口氣小心翼翼,還帶著些顫抖,與剛才的清冷判若兩人。 李曄點了下頭,輕輕道:“她需要你,跟我們來吧。” 木景清聽到孫靈芫居然喚李曄為師兄,也是暗暗吃了一驚,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孫靈芫跟在他們后面,帷帽遮面,看不清容貌和表情。但她的目光一直在追隨那個背影,他比兩年前又清減了許多,只是那氣質和風度,仍是她熟悉的玉衡師兄。 到了客舍,木景清直接向掌柜要了幾間上房。李曄抱著嘉柔進到房中,將她放在床上,側身讓開。孫靈芫上前,坐在床邊。她先撐開嘉柔的眼皮看了看,然后從腰間取出一個布包,拿出銀針,在她身上摸準xue位,扎了下去。 為了不打擾她們,李曄先退到屋外,關上門。他這一路馬不停蹄地趕來,體能也已經撐到了極限,扶著欄桿才能站穩。木景清看出他臉色不好,問道:“姐夫,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