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 長平回到府中,下人們正在院子里收拾東西,左右都沒有虞北玄的身影。她松了口氣,想是消息還沒有傳回來。她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走進內室,就看見虞北玄正襟危坐于榻上,嚇得差點跳起來。 “你,你怎么都不出聲?”她摸著胸口道。 虞北玄側頭看她,冷冷地說:“我釀的那些烈焰,你拿去做什么了?” 長平看到他的褐眸之中翻滾的情緒,不由地心悸,說道:“今日舒王妃在馥園設宴為我踐行,我拿著酒去分給眾人喝。她們都說好喝……” 虞北玄怒拍桌案,長平閉上眼睛,往回縮了一下。 “你以為我不知道馥園發生何事?你如今越發能耐了,竟然幫著外人算計我!你可知我如今的處境,站得越高,摔下來越是粉身碎骨。若今日當真發生什么,你我能全身而退?愚蠢!”虞北玄質問道。 長平早就知道自己錯了,只不過生性驕傲,不肯輕易承認,仍挺直身板為自己辯解:“我只想知道你聽說她有危險是什么反應,又不是真的要害你們。一切都是舒王妃的策劃,我以后不與她往來就是了。” 虞北玄見她說得輕描淡寫,霍然從榻上起身,幾步走到她面前。長平以為虞北玄要打她,連忙伸手擋住自己的臉,卻聽到他說: “你聽好,我不喜歡愚蠢的女人,所以下面的話只會說一次。你既然嫁給我,便不再是宮中受到萬千寵愛的長平郡主,而是淮西節度使的妻子。你在外的一言一行,都將影響眾人對我的看法。諸如今日之事,總會有些風言風語傳出去,到時候李絳怎么看我?圣人怎么看我?舒王又怎么看我?” “我……”長平一時語塞。 “平日關起門,隨你如何任性,我都不會管。但是長平,我如今走在鋼絲上,一不小心就會掉落,摔得粉身碎骨。上回你招惹了徐進端的妾室,讓他一氣之下再不與我談合作之事,我便罷了。這回又用一個有夫之婦來試探我,險些成為別人的棋子。你這性子若不改,還是留在長安,不用再跟我回蔡州了。”虞北玄說完,拂袖就要出去。 長平急得一下抓住他的手:“我錯了,我改,還不行嗎?你對我一直很冷淡,我以為你還喜歡她,一時被嫉妒沖昏了頭腦。事后木嘉柔來找我說了很多話,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虞北玄心中一動,淡淡地問:“她跟你說了什么?” “她說我那么做是在害你,她一直喜歡的是他夫君,不會跟我爭。”長平抱著虞北玄的手臂,輕輕地靠在他的肩頭,“如果柳絮今日帶著她的東西來找你,你會去救她嗎?” “假設的問題,我不回答。明日還需趕路,你早點休息。”虞北玄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直到走進院子里,他才松開袖中握緊的拳頭。事實上,在長平送東西回來之前,他已收到消息,舒王妃要對付嘉柔。 今日舒王在宮中議軍情要事,自然無暇他顧,正是舒王妃動手的好時機。 虞北玄本已經策馬前往馥園,半路被舒王的人攔阻,生生將他逼了回來,但他還是派了常山過去。只不過常山說,他們的人在馥園中,被人莫名地阻攔,所幸最后危機化解。 可她對長平說的話卻字字如針扎在他的心上。她說一直喜歡李曄,那他算什么?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許下的海誓山盟算什么?他有哪點比不過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 “主上,齊越來了。”常山走到虞北玄的面前說道。 虞北玄暫時平復心緒,去見齊越。齊越行禮,讓他屏退左右,然后才說:“不日廣陵王就要率大軍前往河朔地區。若此番他立功,收歸三鎮,必定會實力大增。舒王的意思是,戰場上刀劍無眼,廣陵王就不用回來了。此事大王不放心交給其它人,只能托于使君之手。” 舒王竟讓他殺廣陵王!虞北玄猶豫道:“可我若擅離封地太久……” “使君放心,舒王自有安排,無人會發現的。只需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廣陵王除去,太子不足為懼,舒王便沒有任何障礙。使君飛黃騰達便指日可待了。” 齊越已經將話說到這份上,是容不得他拒絕了。 虞北玄只能道:“借你吉言。”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李曄將嘉柔抱回房中安置,嘉柔摟著他的脖頸不愿放手,他便在她額頭親了一下:“乖,我去去就來。”然后將她的雙手放在了被子里。 嘉柔喃喃地說道:“四郎……你別生氣……” 他繃緊的下巴終于緩和,露出一抹笑意:“好,不生你氣了。”說著,還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你乖乖睡覺。” 嘉柔好像終于睡得踏實了,沒再有動靜。 玉壺和秋娘在旁邊看著,也不由地面帶微笑。郎君眸中的溫柔,蔓延到眉梢眼角,如春風送暖,說不出的和煦。玉壺本來還為郡主今日的遭遇而憤憤不平,想找郎君告狀。可看到這個情形,也沒那么生氣了。 還是等郡主醒來,自己說給郎君聽吧。到時郎情妾意,免不得要好好溫存一番。 李曄起身,吩咐她們好生照看嘉柔,自己負手出門,前往鄭氏的住處。 剛才管事并沒有說父親在何處,他猜測定是母親和兩位嫂嫂跟父親說了什么,父親眼下應該在內宅中。 鄭氏的住處,梅花已謝,幾株杏花開始冒出花骨朵,有了絲春意。李絳坐在屋中喝著茶湯,王慧蘭和郭敏剛從此處離去,眼下只有鄭氏作陪。鄭氏原本也想在回來的路上好好問問嘉柔,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嘉柔借口去送崔家娘子,避開了她。 回府之后,李絳又跟王慧蘭,郭敏一道過來,陣仗弄得有點大。李絳竟然問她,木嘉柔在南詔時,是否與淮西節度使有染,此事她是否早就知情。 鄭氏心里咯噔一聲,派去南詔的人至今還未回來,她心中就算懷疑,也不能憑空捏造,便如實告訴李絳不知。李絳面色凝重,派人去府門前守著,說等嘉柔回來,立刻帶到此處見他。 剛才管事的來回話,四郎君和郡主已經回府了,可是遲遲不見人過來。 鄭氏只是個見識淺薄的內宅婦人,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竅。而且李絳從前絕不會插手管內宅的事,此番親自過問,透著些許不同尋常。終于,蘇娘在外面說道:“相公,夫人,四郎君過來了。” 鄭氏還未說話,李絳已經放下茶碗道:“讓他進來。” 李曄站在二人面前,行禮之后說道:“嘉柔今日受了驚嚇,我讓她好好休息,父親有什么要問的,我來回答。” 李絳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她跟淮西節度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用的是肯定的口氣,已經認定了嘉柔與虞北玄之間有些過往。這本來是內宅的事,可是虞北玄這個人,如今的身份實在太過敏感,李絳不得不問。 李家在朝堂上一直保持中立,對于李絳來說,完全投靠哪一邊,都有失敗的可能,不如明哲保身。虞北玄是舒王最看重的人,自己的兒媳若跟他有不清不楚的關系,甚至可能影響到李絳在朝堂上的立場,所以不能等閑視之。 “淮西節度使曾去過南詔,想從云南王手中分得鹽鐵,免不得會與嘉柔有所接觸,但也僅此而已。不知父親聽到了什么風言風語?”李曄鎮定地反問道。 李絳看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兒子,見他與自己對陣的態度,隱約有幾分在朝堂上,同政敵唇槍舌戰的感覺。此子眉眼間的神.韻,其實像極了那人,外表柔和,卻倔強到了骨子里,又極其護短。那木嘉柔既入了他眼中,他肯定是要護著她了。 “若她與淮西節度使是清白的,今日之事作何解釋?”李絳接著問道,王慧蘭和郭敏已經將宴席上的詳細經過都告知他了。李絳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刻明白這是個事先布好的局。在馥園敢對賓客下手的,除了舒王妃和長平郡主,還有何人?舒王妃是木嘉柔的親姨母,沒理由害她,那便只剩下長平一個。 長平與木氏無冤無仇,只除了感情之事。原本木氏嫁到李家,李絳本就持保留的態度。若她膽敢做出敗壞李家名聲之事,還為李家在外樹敵,縱然她是朝廷封的郡主,李絳也容不得她。 “那些捕風捉影的事,不過是好事之徒以訛傳訛,可有實證?嘉柔才是受害者。不管幕后之人出于何故要害她,明知她是李家人,卻還下此毒手,明顯是未把趙郡李氏放在眼里。父親當真在乎李家威望和名聲,便任由旁人如此欺侮?以后人人都可以踩在我們頭上了。” 李絳眉毛一動,認為李曄說的在理。到底不是內宅那些婦人,眼皮子終歸淺薄。 且不說李絳手上沒有證據證明木嘉柔跟虞北玄之間有私情,就算派人到南詔去,如此丑聞,云南王肯定也遮得嚴嚴實實的,難道光憑幾句流言蜚語就斷定木氏不守婦道?當年崔清念美冠長安,那些妒忌她美貌的女子,整日在背后編排她的不是,還說她與太子和舒王都有染,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女人堆里,注定是非多。 再者,木氏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若讓旁人算計陷害,而李家一聲不吭,李家往后如何立足?一個子虛烏有的流言和整個趙郡李氏的尊嚴比起來,顯然后者重要多了。 鄭氏就看著父子倆你來我往,腦子幾乎轉不過來,也插不上嘴,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旁邊。她看著李曄從容自若地應對李絳,一點沒被這個宰相父親壓著,心中甚是安慰。雖然有時,她也覺得這個兒子一點都不像自己。 記得他剛出生時便差點殞命,她都來不及看一眼,就被李絳抱走治病了,快一歲的時候才被重新抱回來。這孩子從小就容貌出眾,天資聰穎,很得李絳的喜歡。 旁人或許不知,鄭氏卻知道,當年李絳對郭氏也未必有多少真心,只不過彼時衛國公府勢大,李絳用花言巧語騙了郭氏,想得到衛國公的支持,最后卻竹籃打水一場空。是以郭氏生下的兩子,他雖看重,卻談不上多喜愛。 他真正疼愛的,是李曄這個幺子。可當他知道自己的疼愛會害了李曄時,便選擇主動放手,送他出府。其實也是為了保護他遠離紛爭,等到他成人,變得足夠強大,再接他回來。 鄭氏什么都看不透,唯獨看透了這一點。所以即使她愚鈍,小家子氣,在家世上也幫不了李絳。但母憑子貴,李絳不會休離她,仍讓她牢牢坐穩宰相夫人的位置。 “此事,你覺得應如何處置?”李絳緩緩問道。 “父親不用自己動手,只需派人將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舒王,并請他處置便是了。”李曄說道。 李絳低頭整理袖子,隨口問道:“你認為是舒王妃所為,而不是長平郡主?” “長平郡主自幼長在宮中,生性刁蠻卻單純,不是手段殘忍之人。她是被舒王妃利用了,至于舒王妃對付嘉柔的原因,當年她跟云南王妃之事,想必父親比我清楚吧?” 李絳輕輕摩挲著茶碗的邊沿,“嗯”了一聲:“你回去吧。選官之事,還需好好準備。” 李曄應是,而后行禮告退。 鄭氏怔怔地看向李絳,這事就算過去了?李絳說道:“你愣著干什么?這茶涼了,你就讓我喝冷的?” 鄭氏連忙喚蘇娘去煮新的。李絳也沒急著走,而是問她:“今日三娘沒去馥園?” 鄭氏點了點頭,說道:“那郭氏入府,廣陵王便十分寵愛,冷落了三娘,她好像是氣病了。等過兩日,我再去廣陵王府看看她,好生勸勸。唉,帝王家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要怪也只怪她自己肚子不爭氣。” 李絳冷笑一聲:“你生的這個女兒,當真愚蠢至極!你以為廣陵王排除萬難立她為妃,是真的喜歡她?不過愛屋及烏罷了。你去看她時,好好敲打她一番。衛國公如今跟著廣陵王出征,廣陵王對他的女兒,自是掏出心肺。否則戰場之上,如何放心把后背交給衛國公?她若知道好歹,便善待郭氏,倘若作妖生事,東宮的徐良媛第一個不會放過她。” 鄭氏聽得懵懵懂懂的,什么愛屋及烏?但最后她聽明白了,廣陵王不在,還有徐良媛在。廣陵王寵愛郭氏,是不得已的。她得好好勸勸三娘,總歸守著這廣陵王妃的位置,郭氏再怎樣,也不過是個妾室。若是連王妃之位都丟了,才有她哭的。 過了兩日,廣陵王率十萬大軍離開長安,而原本舒王府要舉辦的壽宴也忽然停止了。都城里有各種傳言,有說舒王妃得了重病,不能見人。也有說她得罪了舒王,被舒王軟禁。總歸那之后好一陣子,再也沒有人看見舒王妃在公開場合露面。 日子一下子到了二月,春天的氣息臨近。嘉柔收到了崔氏從南詔寫來的信,信中說,木誠節跟徐進端談好條件,又與邕州經略使和劍南節度使修好,吐蕃的大軍已經撤回了,要她不用掛念。 信的最后還說,之前有人在南詔打聽她跟虞北玄的事,像是從長安過去的。她的阿耶已經做好安排,那人不會打聽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要她不必擔心。 什么人會去打聽她的事?嘉柔覺得奇怪。不過馥園的事,李絳和鄭氏都沒找她的麻煩。她只知道李曄幫她說了幾句話,李絳就不追究了,也不準家里的人再議論此事。 她閑暇時還是去跟王慧蘭學看賬,現在也找到點門道,只不過王慧蘭不會讓她接觸李家的核心賬目,都是拿自己私產里的店鋪賬目來教她,顯然是防著她。李家家大業大,王慧蘭掌管中饋,不可能不從中漁利,這點嘉柔還是明白的。 李曄的風寒已經好得差不多,可胸口的淤青怎樣都無法退去,嘉柔只能想著辦法給他進補。如今他隔三差五就要出門,有時回來得很晚,就直接睡在前院。嘉柔也沒辦法監督他的三餐,這讓她很傷腦筋。還是得找到孫從舟來診治,她才能徹底放心。 這日,玉壺到嘉柔的面前,說道:“郡主,崔家那邊派人來,說有消息了。請您過去一趟。” 嘉柔立刻想到是托付崔時照的事情有了眉目,簡單地梳妝之后,去鄭氏那里請安,順道告知她要去崔家一趟。鄭氏也沒攔阻,崔家雖然不如李家,但怎么說也是名門望族,多去走動走動也是好事。 前幾日,派去南詔的人終于回來,沒有查到任何蛛絲馬跡。李絳已經不讓家里的人再追究此事,連王慧蘭和郭敏都安靜了,鄭氏自然也就把此事放下。 今日,崔老夫人和盧氏,崔雨容出門進香去了,府里只有崔時照在。嘉柔見到他,一身竹青色的圓領窄袖長袍,猶如芝蘭玉樹,立于階前。嘉柔聽崔雨容說,他又拒絕了幾門婚事,碎了幾顆芳心,不知到底是哪一家姑娘,才能入得他眼中。 可也正如崔雨容所說,他外冷心熱,時下臨近選官,應是最忙的時候,連李曄那樣不緊不慢的人都忙得不著家,他卻還分心幫她找鬼醫。 “表兄。”嘉柔叫到。 崔時照轉身看她,她穿著繡卷草紋的襦裙,頭發梳成墜馬髻,發上插著一支纏枝牡丹的花釵,另有小朵的淺綠絹花點綴發間,眉目間如少女般明麗純真。 他一時有種錯覺,她還未嫁人,仍是待字閨中。 “我找到了孫從舟,你隨我來吧。”崔時照說道,轉身往前走去。 嘉柔就知道崔時照有辦法把人找到,高興地跟在他身后,直走到一個廂房前。那廂房外足足有十幾個人守候,大門上還掛著鎖,連窗戶都釘死了。 嘉柔有些詫異,崔時照解釋道:“非我不用上賓之禮待他,實在是此人頑固不化,總想著各種辦法逃走,只能如此。” “沒關系,反正以禮相待,他也未必會乖乖聽話。”嘉柔說道,“我進去看看吧。” “我同你一起進去。”崔時照脫口說道。 嘉柔對他笑:“表兄是擔心我?我尚且能應付幾個男子,屈屈一個醫者,不在話下。” 她的笑容耀眼,崔時照淡淡地移開目光:“縱然如此,你在府上出了差錯,祖母和母親也會怪罪于我。此人十分刁鉆,自被帶進府中,還未開口跟我說過一句話。只怕你未必能如愿。” 嘉柔說道:“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表兄總要讓我進去試試吧?我是女子,他的戒心不會那么重。你就在門外等我吧。” 崔時照想了想,吩咐看守的人把鎖打開,又不放心地說道:“我就在門外,若有事,你喊一聲,我便進去。” 嘉柔點了點頭,獨自進到屋中。 屋中十分昏暗,地上一片狼藉,灑滿衣裳和食物,空氣中有一股發餿發霉的味道。嘉柔用帕子掩著口鼻,盡量挑干凈的地方走,小聲喚道:“孫先生?” 屋中沒有人回答,床上和榻上也都不見人影。 嘉柔找了會兒,才發現一個人影靠坐在角落里,披頭散發,身上的衣裳凌亂不堪,被五花大綁著,寂靜無聲,仿佛死了一樣。 嘉柔走過去,蹲在那人面前,伸手要給他解綁:“孫先生,實在是得罪了……”她的手剛碰到孫從舟的身上,就被孫從舟避開,她又去解,再被避開,如此反復不懈,孫從舟終于惱道:“別碰我!滾開!”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還透著綿軟無力。顯然是幾日未進食了,身體十分虛弱,差點歪倒在地。 嘉柔扶著他坐好,索性坐在他面前,氣定神閑地說道:“我還以為先生是個啞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