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這些東西都是她作為長公主日常要耳濡目染的一部分,就算沒照過面,聽見了也會習慣性的記下來形成常識,如果連常識都被人懷疑,那她也太沒有臉面了。 封鞅挑眉噢了聲,“那你就看看吧,但我估摸著應該是沒事,方康德位居五品,不管是他還是他兒子,任何一個人如果戰死了,消息也早該傳到帝都了,不會到現在還杳無音信,方婕妤那失魂落魄的擔心委實沒什么必要,你們女人就是愛多想。” 合懿又埋怨他冷心冷情,“正所謂關心則亂,方婕妤難道不明白你說的那個道理么,但是沒有準信兒就不能安心,因為那是她的父兄,是血濃于水的家人,若換作我在她那樣的境地,也必定和她一樣困頓。” 她向來把親情看得極重,甚至......比愛情還要重要吧,就像除夕夜那晚她對著無邊的夜空大聲許愿,寂靜的溫泉宮中,那聲音被蕭瑟的夜風吹散開來,可巧飄進了正離宮的封鞅耳朵里。 他記得很清楚,她所有的愿望都是和家人有關。他倒也不是爭寵,只是心底里恍惚有些愁患如同縹緲的霧氣似得一圈一圈氤氳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太傅求問:被媳婦調戲了怎么辦,在線等,急!!! 第42章 斛珠釀 合懿緊著下半晌將那厚厚一沓子名錄全尋摸了一遍, 天可憐見, 幸而沒有方家父子的名字。 她接著就要琢磨教人給方婕妤帶個信兒, 好教人早日安心康復。 捎個信兒這事原也不值得費什么心的, 但主要合懿身份在那, 如今跟宮妃沾邊的事她不愿意做得太明面,回頭落了人口實,她倒沒什么大礙, 只是怕給方婕妤無端招禍,那就事與愿違了。 左思右想, 她想到了內宮局。 內宮局有專門出宮司辦采買的太監,合懿從前就經常讓人去找他們帶些市集上的小玩意兒,這一來二去的, 時間長了,也算熟門熟路有口風緊信得過的人。 身為太監在宮里當奴才供人使喚,出了宮換身衣裳手上攥著銀錢轉眼就能當大爺,兩相一對比,越發顯得每月定日子出來的這一趟不容易, 差事辦穩妥了,抽空消遣一二那也是大伙兒都心照不宣的事兒。 既然消遣那也就是尋樂子, 太監身上雖然比尋常男人少一塊兒, 但尋樂子的途徑也和正常男人沒什么兩樣,說到底還是離不開“吃喝嫖賭”這四個字。 晚上她和松青說起來這事,松青道:“這幾天不正是他們出來走動的日子么,明兒派人去他們尋樂子的地方等著, 到時候隨便招呼過來一個也就把話送進去了。” 合懿也認同,“那你親自跑一趟吧,找個穩妥點的,囑咐他不要讓其他的宮妃知道是我給方婕妤帶的信兒。” 松青應了聲兒,第二天掐著時辰便出府去了。 她一個姑娘家,“嫖和賭”那地方也就不好沾腳,便挑了“吃喝”中他們尋常最愛光顧的醉夢樓。 她去得早,往二樓尋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上幾個可心的菜品,一邊吃一邊等。 約莫一刻鐘,窗戶底下停住一輛馬車,車門打開,里頭走出來位眉清目秀的貴人,身量不算高壯但勝在挺拔,乍一看,一點兒不像太監,倒像哪里的富家公子。 這可真是巧了,松青眸中一亮,曲起兩指在窗棱上不輕不重敲了兩下,底下的人聞聲果然抬頭望過來,見著她頗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隔著樓上樓下說話不方便,他又道:“你等等,我就來找你。” 松青噯了聲,趁他還沒上來的檔口招呼小二進來把桌上的殘羹全撤了,又吩咐上幾個招牌菜過來,在座位上仔細理了理衣服,再攏了攏鬢遍莫須有的碎發,確定妥帖無虞這才安穩端坐。 這么個樣子的殷勤,在她這兒著實少見。 樓梯上很快有腳步聲嗒嗒傳來,他停在樓梯口打眼兒便瞧到這兒,走過來熟稔地在松青對面落座,“今兒也不知什么風竟把你從公主府刮到這兒來了,瞧這模樣,是在等人?” “抓鬮呢!”松青擺手,“公主有吩咐想給宮里人帶句話,讓我在這兒守株待兔,誰成想居然先遇上了你……這都有小幾個月沒見著你了吧,果真是貴人事忙!” 他和別的太監謹小慎微的陰沉不一樣,笑起來能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筆直,尋不著半點卑躬屈膝。 “前些時候奉皇上旨意往靖州去了一趟,山高路遠,一來一回就耗費不少時間,光耽誤在路上了,哪夠得上你一句貴人事忙。” 松青直教他別裝模作樣的謙虛,“對了,還沒來得及恭喜你高升呢,都過去不少時候了,也沒個見面的機會,今兒正好碰上了就我做東,賀你榮升裴少監。” 對面那位正是如今的內侍省少監裴嘉時,實實在在太監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說起來兩個人還很有些緣分,同年入宮同年伴主,而后仍是同年隨主而安,不同的是松青伴的長公主,裴嘉時伴的是當今的皇帝。 當年皇帝還小尚未移居東宮時,常和長公主一處讀書習字,他們做下人的自然也在一處,年少情貴,年級相仿的人一道處久了容易生出深厚情誼,哪怕后來他隨皇帝去了東宮,再后來松青陪嫁長公主更出了宮,幾年下來細數不過寥寥幾面,如今難得碰面也還能如老友一般毫無嫌隙。 說著話,小二將菜品一一上齊,裴嘉時又要了壺斛珠釀,這酒柔和的很,適合姑娘家飲用。 小二動作很快,酒呈上來,裴嘉時先拿起來給兩人杯中都添滿,他那雙手不算好看,手背上有傷手心覆有一層繭,看起來與他養尊處優的面容一點也不搭。 他向來是個寵辱不驚的模樣,聽了她的恭喜便簡單道了謝,“既然碰上了,你便說說公主想給誰帶話,帶什么話,我回頭也就幫你辦了。” 松青沉吟了下,也覺得找別人哪里有找他更教人信得過,便不作遮掩將方婕妤一事如實相告于他,“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這些日zigong里出了不少風波,公主都被牽涉其中,不得不防著些,你只需將話帶給方婕妤讓她安心即可,其他不該多言的相信你也有分寸。” “公主還是那么個善性人......”裴嘉時忽的莞爾,又打量她一眼,“但我怎么聽說你之前還把公主沖撞了,受了好大一頓罰,現在瞧著已經無大礙了?” 這事教他提起來著實窘迫,松青臉上很有些掛不住,只嘆口氣,“咱們做下人的哪還能一輩子不受罰,但不是公主罰的我,是主子爺,那事說到底還是我辦得欠妥不怨旁人,你莫要再揭我的傷疤了。” 她說著又提醒他,“倒是你,人都說伴君如伴虎,何況皇上的性情和公主南轅北轍一點兒都不像,你在跟前聽差遣,可要當心著些。” 裴嘉時走到如今的地位,身邊除了上頭需要他曲意逢迎的,剩下的就是對他溜須拍馬的,真正發自內心關心他的人翻遍整個帝都怕也找不出來一只手的數,何況松青又是從小就相識的情分,這份情誼總歸比旁人還更厚重些,他自然念她的好意。 兩個人就著酒菜又敘了幾句舊話,松青記著出來不少時辰了,裴嘉時也還有公務在身不好多逗留,一道下了樓,便要在門口各奔東西了,松青臨了又想起來托他一件事。 “我倒還有件事想麻煩你,公主如今長久不進宮,對里頭的情形說白了兩眼一抹黑,但不妨礙里頭有人想算計她,就比如之前落水那事,天知道我的魂兒都差點嚇沒了,如今你回來了也能在宮中四處走動,勞煩多留個心,不為別的,只是個防備。” 長公主落水不是小事,裴嘉時人雖不在宮中卻也早知道了,他身為內侍監少監,若非此前遠行,宮內的人命官司愿本就該他過手查辦,現今她有此一提,順勢也就應下了。 ******** 翠微宮里的兩顆梨花樹已經凋落得只剩滿枝的青葉,樹底下的華勝卻仍舊隨風飄揚,只多不少。 婢女照例送太醫出了大門,外頭清新的空氣聞一遭再進偏殿里更能覺著出滿室的藥味兒,是病入膏肓的味道,在人心頭無端堵上了一塊大石頭,悶得心慌氣短。 她從桌子上拿起藥方細細看了眼,比上次換了幾味藥,但換藥又有什么用,心病醫不好,就是換成太上老君的仙丹只怕也無用! “玉竹……” 里頭有人叫了,她趕緊放下藥方進去伺候,見方婕妤正靠在床頭上,見不著血色的臉被陽光照得幾近透明。 她咳嗽了聲,沒等玉竹到近前來先自行掀了被子下榻趿鞋,玉竹忙上前扶她,觸手所及的一條胳膊纖弱的像風中的蘆葦,真怕外頭稍稍一陣風就會把這人給吹折了。 但玉竹也不阻攔她,因這是每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要去在那樹下掛一根華勝。一個不得寵的妃子,深宮于她而言只是一堵又一堵冰冷的高墻,唯一一點念想都寄托在家人身上,如果連這點念想都沒有了,日子也就再無光了。 這廂正顫顫巍巍忙活著,那廂卻有婢女站在屏風外稟報了句:“裴少監求見。” 主仆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是不知所措,裴少監是皇帝身邊的人,不會無緣無故來拜見她。 難不成真是父兄……方婕妤止不住一顫,也不敢耽誤忙吩咐把人請到茶室稍候。 她懷了滿腔的忐忑、甚至絕望去接見裴少監,不料對方說得卻是,“奉長公主之意來給娘娘送個口信,娘娘的父兄如今皆平安,請娘娘不必掛心,安心養病早日康復。” “誰?”方婕妤睜大一雙因消瘦而有些凹陷的眼睛,幾乎是脫口而出的疑問,鋪天蓋地的不解甚至蓋過了對于父兄安好的喜悅。 裴少監不著痕跡的微蹙了眉,又道:“長公主殿下是菩薩心腸,聽聞娘娘為父兄擔憂而纏綿病榻多有不忍,遂調取了兵部的撫恤將士名錄查看,確認名單中并無兩位方將軍這才吩咐奴才前來傳話,請娘娘放心。” 長久用藥的人精神頭總不會太好,方婕妤面上仍有些恍惚,兵部的名錄,她知道的,只是沒有本事去動,卻沒想到素來沒有交情的長公主會為了她一個小小的婕妤做這些。 她回過神來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琢磨良久,站起來朝裴少監鄭重福了福身,“勞煩少監替我多謝長公主援手,今日之恩我銘記于心,他日定當涌泉相報。” 裴少監卻說不必,“長公主不是為了娘娘的報恩才有此一舉,恩德如何,娘娘自己記在心里就是,不必拿在人前說出來,如此,于長公主于娘娘都是最好的。” 該帶的話都帶到了,裴少監自東偏殿里出來,走了沒幾步,正殿中忽地一聲孩子的哭鬧霎時間傳出去幾里地。 榮王的生母沒了,如今養在翠微宮……他嘆了口氣,低頭提了提膝襕,闊步而去。 這宮里,是時候該捉捉鬼了。 第43章 清平愿 松青回來的時候臉上掛著笑, 手里提了兩包桂花酥, 春光滿面遞到合懿面前, 神神秘秘的口氣, “您知道我今兒出門碰到誰了么?” 桂花酥是合懿常愛吃的那家鋪子里的味兒, 一入口齒頰間都是清甜香氣,配一盞奶子茶絲絲潤進嗓子里,那滋味兒, 實乃人生一大樂事。 “誰呀?”她問得漫不經心。 “裴嘉時!”松青沒在意,還是興沖沖地模樣, “就說前幾回進宮怎么沒見著他呢,皇上把他差遣到晉州去了,也不知道什么事, 還整得神神秘秘的,走的時候誰也沒告訴。” 合懿噢了聲,“他回來了倒好,橫豎婉昭儀死得那么不明不白的,大理寺的人再神通總歸不好往內宮里查, 一頭被絆住了手腳才導致這案子拖了這么些時候,現在有他在宮里應和, 或許能早日為婉昭儀昭雪也說不定。” 松青一笑, “何止呢,以他的頭腦,再有些時日,抽絲剝繭下來估摸著就能挖出當初是誰在您使得手段, 且等著吧!” “但愿吧!”合懿都不再指望了,當初也怪她自己一時大意,一個素不謀面的丫頭都能把她給騙走,那回鬼門關里走一遭全當做吃一塹長一智了。 她說著忽然想起來問,“你該不是找裴嘉時給方婕妤帶的話吧?” 松青理所當然說是呀,合懿一聽就瞪她一眼,“你個不靠譜的!這下可好了,你信不信,他回頭就會去給皇上通氣兒的!幾下來來回回,還不如我那天在宮里直接跟皇上談......皇上這會兒指不定正說我偷偷摸摸的管他的閑事呢!” 她那么一股腦的埋怨都是猜奪,松青不服氣,急赤白咧地拍著胸脯給她打包票,“您別把人看扁了呀,我都跟人囑咐過了不要多話,他那么個靈性人兒還能聽不懂,既然答應了更不會食言在背后賣了您,您這么說可實在有些門縫里瞧人了!” 合懿聽著這話,一口奶茶包在嘴里忘了咽,鼓著兩腮狐疑打量起她來,對面那模樣簡直比她自己被人冤枉還義憤填膺。 隔了道珠簾外,露初正歸置衣裳呢,聽著聲兒也挑了簾子進來,眼睛滴溜在兩個人身上一轉,問松青,“你這是怎么了,突然被人踩著尾巴氣急敗壞了?” “去去去!你才屁股后頭長尾巴了呢!”松青笑罵她一句,也覺著自個兒當著主子的面大呼小叫地實在僭越了,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咳嗽一聲,邊繞過小桌往外走邊說:“您就是不信他也信我一回,肯定不會給您露底的......我出去給露初搭把手,您慢用吧,有吩咐叫我倆。” 那頭兩個人推搡著便出去了,合懿回了回神兒才把嘴里的奶茶咽下去。 松青和裴嘉時好,合懿從前就是知道的,只是今兒不知為何,瞧著松青那護短的模樣總教她想起在別人面前維護封鞅的她自己,這可真是歪到二舅姥爺家去了! 別的不說,裴嘉時是太監呀,太監不能娶親的吧?況且宮里嬤嬤那時候不總說太監算半個姑娘么,那裴嘉時……長得那么清秀豈不是更算了? 松青可能是把他當成和露初月盛一樣的好姐妹了吧,誰還沒有個護短的時候呢! 合懿自己個兒理順了其中的因果,也覺得這解釋十分合理。 瞧一眼袋子里,桂花酥下肚了三塊兒并大半盞奶子茶,五臟廟填得差不多了就得起身松松筋骨。出了正殿站在門口瞇著眼遠遠迎向天邊,下半晌的太陽不像中午那么張揚跋扈,收起刺眼的金光,邊緣便清晰起來,湊著半邊彩霞一起看,夕陽也能瞧出來恢弘蒼茫的氣勢。 封夫人和老太太昨天便回了寧園,得幾天才能又過來,合懿想起花房里和封夫人打賭種的花兒,正要去瞧瞧長勢,剛挪了下步子,外頭卻有小廝從院門上奔進來,通稟說是端王妃有急事求見。 既然有急事那不能耽誤,忙吩咐小廝把人迎進來。 來了客,花兒也只能回頭再去看了,她轉身回了殿里教人去沏上兩盞烏樓春來,這頭坐下沒一會兒,榻褥子還沒捂熱呢,兮柔已到了跟前。 大門口離昭和殿且有段距離,她想來走得極快,額上猶帶著一層細汗,洇濕了鬢遍垂下來的幾縷碎發,凌亂貼在臉頰邊愈發顯得人匆忙而狼狽。 合懿嚇了一跳,忙去攙她胳膊,“你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值得你急成這樣?” “小姨......”兮柔咽聲叫她,這廂還未開口言語間已然泣不成聲。 合懿趕緊輕拍她的背順氣,隔了會兒才聽她接著說:“小姨,是我爹,是我爹出事了!府里方才得了消息,因齊公子科舉作弊一事中指認我爹私下收受賄賂貪贓枉法,今晨下朝便立時被革職押進了大理寺牢獄待審,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啊,進去了不死也得脫層皮,不管是真有罪還是被冤枉的,哪還有幾個全須全尾出來的,請小姨向太傅求求情救救我爹!我爹絕不會做那樣的事,他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啊!” 兮柔來之前想必已經哭過好大一場,此時雙目紅腫,緊緊抓著合懿的手,連帶著把她一顆心霎時間也揪了起來。 皇上不會貿然發落堂堂禮部尚書,這么傷筋動骨的事怎么著也要三思而后行,可如今卻就如此辦了,可想而知尚書大人的處境確實堪憂! 合懿拉了兮柔落座,嘴里說著讓她先別急實則自己的心也止不住慌起來,“世卿如今還沒有回來,他既然在朝堂上想必也會盡力斡旋,不會讓人趁亂落井下石,況且尚書大人如今還沒有定罪,你貴為端王妃,大理寺斷沒有對你的父親屈打成招的道理。” 她說著又想起來,問:“琰錚呢,你可有給琰錚寫信告知此事?據我所知如今的大理寺卿左元柏當初和琰錚在軍中有同袍之誼,若由琰錚親自出面,起碼可以保尚書大人在案情查明前性命無虞。” 合懿尚不清楚案情,不好夸大給兮柔作保,但大理寺牢獄素來聽著就讓人不寒而栗,多少人都熬不到沉冤昭雪那一日便先喪命其中。尚書大人若真是清清白白,那首要一宗是要先保證他能平安等到外頭的人救他出來那一天才行。 兮柔聞言卻面露悲哀,輕輕眨一下眼,如雨的眼淚便剎那淹沒了整張臉。她望著合懿,目光中滿是千瘡百孔的哀致,緩緩搖頭,嫣紅的唇反復說著,“他不會管的......他不會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