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合懿這才轉過視線,東面的主客座上是位端莊慈目的老太太,鬢發染霜但收拾得十分妥帖,釵環不多卻盡顯體面,額上束兩指寬褐色抹額,穿墨藍色寬大織錦誥命服,正溫溫然笑望著她。 她是頭回見老太太,聽太后的話遂過去乖巧見了禮,便坐在太后身邊,不再開口。 這場景著實詭異,明明已經嫁過去半年多,如今商議的是和離之事,氣氛卻像是雙方頭回議親,讓她覺得莫名別扭。 老太太倒不往心里去,仍是滿目慈愛,“松青是幾個月前世卿遣人送到寧園的,我那時還不知她是公主的丫頭,只覺得小姑娘伶俐可愛便讓她到身邊伺候,后來越相處越喜歡,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和公主還有一層淵源,人都說底下人性子隨主子,如今見了,公主果然也是一樣的惹人疼愛,可惜我族中嫡親子孫皆沒有這般大小的姑娘,太后得女如此,委實讓人羨慕。” 太后也不推辭,含笑應了,“這丫頭別的好處稱不上,唯獨是孝順,當初出嫁惹得她父皇私下里不知掉了多少回眼淚,若非現在舊疾復發,眼下哪肯就在溫泉宮里干坐著,倒是叫那幫子反了天的凈給他閨女委屈受。” 她略頓了頓,話鋒一轉,“也辛苦世卿被逼請辭又落得罵名,當初若早知今日這結果,想必她父皇無論如何也不會下那道賜婚旨意了,閨女留身邊一輩子,也好過現下看她每日愁眉不展,徒添煩惱。” “太后說得是,公主是金枝玉葉,下降封家原就是我封家的福氣,世卿這孩子我從小看著長大,心頭最是柔軟良善不過,只是他自小就是個古板性子,不善于表達,此前聽聞有朝臣進言攻擊公主便立時急得病倒了,想他心里也定是舍不得這緣分,俗話說唇齒之間尚避免不了磕碰,何況他們少年夫妻,自己都恐怕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又哪里能指望他們會明白對方,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能遇見都是緣分,若因為一些齟齬而輕易分離,怎能不教人倍感惋惜。” 話都是避重就輕地說,太后看不出來其中有多少誠意,面上遂有些不悅。 “老太太拳拳慈愛之心本宮并非不能體會,但若是二人同室相對卻終日形同陌路,狀若寒冰,那又有何緣分可言,既然從一開始便是錯的,倒不如及早結束,免得害人害己。” 合懿靜靜聽著,仿佛事不關己一般,她知道母后的意圖,也知道其實和離這件事到如今已經是不成了,但母后說會再想辦法,讓她只需要在公主府多忍耐一段時間便好,沒有更好的法子了,她其實不覺得自己有多委屈,畢竟當初要死要活非要嫁過去的是她,如今惹出這么大禍患的也是她,還有什么資格和愛她的家人討價還價,她如今只希望朝堂上早些平息下來,別再讓阿玦cao心這些閑事了。 許是太后的話重了些,合懿又是幅油鹽不進的模樣,封老太太心下暗自嘆氣,朝兒媳婦看了眼,眸中有些無奈。 封夫人垂下眼遲疑片刻,忽然起身幾步,福了福身子,卻未向太后而是朝合懿。 她從袖口拿出一張皺得幾乎無法辨認的紙雙手承到合懿的面前,姿態低伏,聲線卻仍自持,“這是我在世卿的枕頭底下發現的,公主寫下的和離書他至今都留著,若非親眼看見,連我這個親娘都不能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公主喜歡世卿……或者曾經喜歡世卿,但公主捫心自問真的了解他么,他喜歡顏伯卿的畫,公主就送顏先生宿仇孫道真的畫給他,他對杏仁過敏,公主就親手做杏仁佛手送給他,他素來不喜張揚,公主就在國學監之外昭告天下您的心意……凡此種種不勝列舉,賜婚之時他是不情愿,但皇命難違,對于公主所帶來的一切他幾乎都被動接受了,事到如今,乃至于公主這個人,他也已經接受了,但或許天意弄人,這時候公主卻冷了,我此來只希望公主對和離之事三思而行,人一輩子是很漫長,但年少時純粹的心動卻可能只有一次只那一個人。” 這番話連太后都聽得晃了神兒,合懿只是半垂著眼瞼一動不動地坐著,她張了張嘴,一句“他喜歡的另有其人”終究消弭在唇齒間沒說出來,隔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朝太后蹲了個安。 “這次貿然提出和離是女兒考慮不周,以至于惹下諸多麻煩,還請母后明日下懿旨責罰于我以消眾怨,女兒日后必定謹言慎行,不會再任性妄為。” 說罷又轉向老太太與封夫人,頷首道,“今日勞煩您兩位辛苦跑一趟,我們小輩辦事不周全還請見諒,不敢再教長輩cao心,三日后我自行回去,今日身子不適,不便多陪,望您二位勿多心。” 這是她此刻所能說的最周全的話了,顧不上拉松青,她一個人匆匆出了永安宮,所幸松青還是跟上來了,這對現在的她來說也是個不小的安慰。 第二日太后降懿旨,稱公主與駙馬心性幼稚不顧大局,小吵小鬧便輕言和離,將婚姻當作兒戲是為不妥,二人均罰俸祿一年,以儆效尤,此一舉自然引來諸多不滿,但長公主亦與駙馬緊隨其后聯名出致歉書,表明二人已冰釋前嫌,先前種種皆是誤會,自家私事鬧到金鑾殿上妨礙國事,甚是惶恐,最后又謝諸君勸誡美意,一番裝模作樣的“誠意”才終于堵住眾朝臣的口。 合懿臨走之前趁與皇帝獨處時,因始終不放心騫瑜,遂旁敲側擊于皇帝:“你有很多女人,那么切記不要傾注太多的感情給一個人,你從小那么聰明,千萬別在自己心上栽跟頭。” 皇帝恐怕是當她聯想到自身才有此一言,手中拿著書轉過來漫不經心沖她笑了笑,點了個頭嗯了聲便算是應下了,合懿還是沒辦法說太多,只盼騫瑜既已入了深宮便能隨遇而安,早早斷了不該有的念頭。 出宮回府那日太后又送她到貞順門前,合懿下了步攆才看見宮門外有人在等,他還是一般的長身玉立,只略顯的消瘦了些。 合懿瞧著只是五味雜陳,向太后依依告別后,她下白玉階朝宮門外走過去,期間一直微微仰著下頜,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有絲毫地失態。 恰逢官員下朝,群臣自宮道一頭魚貫而出,她聞聲回頭,看見這些拿她當刀使的人忽然就紅了眼睛,腳下像是定住了一般再挪不動,真想沖上去問問他們的為官之道究竟是為國為民還是排除異己不擇手段? 身后卻有人快步走近,攬住她的腰背擁入懷中,按著后腦勺讓她的額頭貼在他胸前,合懿正想推拒,卻聽見他低聲說:“都過去了,別讓他們知道自己可以控制你的情緒。” 她果然不再動了,微微顫抖的肩膀藏進了他寬大的衣袖下。 封鞅隨后抬起頭,目光遙遙對上玉階上的太后,沖她微微頷首,太后緊皺的眉頭這才松了幾分。 身側涌過一波人潮,“和好如初”的公主與駙馬站在人群中間旁若無人的相擁,有人說著恭喜,也有人嗤之以鼻。 第18章 鐘意遲 “多謝公主。” 封鞅扶合懿上馬車時這樣說。 合懿腳踏上小馬墩略一頓,只道:“我只是不想阿玦知道后生氣,與你無關。” 她的聲音不像以前那般軟軟地了,也不會再帶著能讓人憐惜的哀婉,只是平靜地敘事,尋常的像對每一個人一樣,又比對每個人都更“尋常”一些。 “靈犀……”封鞅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語氣有些無奈,他托著她的手腕忽然反手握住,止住了她登車的步子,“我和騫瑜不是你想的那般。” 那是那般? 合懿回過頭問了句,卻沒給他再解釋的機會,兀自抽回手腕,進了車里便將門關閉了,那封信的古怪之處他當時不說,她如今也不打算再聽。 松青兜兜轉轉又回了合懿身邊,如今看見封鞅就想起那三十個板子,心里頭直發怵,瞧著車門關了,便吩咐宮門值守的侍衛牽來一匹馬,硬著頭皮上前去請他挪步,好在封鞅也沒多言,翻身上馬便從容吩咐侍從往公主府去了。 沿途路過一家甜點鋪子,合懿估計是聞著味兒了,打開車窗喚松青去給她買兩份杏仁佛手,松青張口就勸:“您想吃什么回頭讓小廚房給做就是了,外頭的不干凈,您吃著,奴婢可不放心。” 合懿只催她,“我今兒就想嘗點兒不一樣的,你去買就行,要兩份。” 松青才撇嘴“噯”了聲,一溜煙鉆進鋪子里好一會兒才出來,手里可不止提了兩份杏仁佛手,“他家新出了好多吃食呢,透花糍、酪櫻桃、菱沙糕……奴婢每樣兒都來了一點,您都嘗嘗,有喜歡的就送去小廚房讓他們也長長見識。” “是你自己想吃吧!”合懿白她一眼,順手接過來幾袋,找著那袋杏仁佛手又遞給她,“給太傅送過去。” 松青頓時像吃了只蒼蠅,縮著頭不接這活計,又斜眼瞧她,那眼神分明是說:你想膈應誰呢?不是剛知道人家對杏仁過敏么? “我可不送,要么我去叫太傅大人過來,您自己給他。” 松青說著話撒丫子跑了,封鞅騎馬就行在前頭,被松青攔下來聽她說完便停下來等馬車經過。 合懿扒在車窗邊兒上,眼看著越來越近又有點后悔,但話說出口沒有再當縮頭烏龜的道理,從車里伸出去一只手,將袋子遞到他跟前,目不斜視,“剛才多買了一份杏仁佛手,送給太傅嘗嘗吧!” 封鞅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膈應人的,只當她還是不知者不罪,心里倒還有些高興,接過來沖她道了聲謝,此后一路便都行在車窗邊,直把松青給攆到另一側去了。 公主府門前早有老太太攜封夫人在等,遠遠從街頭就瞧見封鞅是一個人騎馬回來的,二人相視一顧,暗道不妙。 “這怎么連馬車都不讓上了?” 封夫人扯了扯嘴角,昧著良心給老太太寬心,“您瞧仔細,那不是在車窗邊兒守著呢嘛,想來應該沒太大事了,只是剛接回來,心里還有點氣性兒,過段時間就好了,咱們且再等等看,不著急。” “但愿吧!”老太太眉間仍抹不掉憂慮,“也不知道是哪輩子的福沒積夠,這兩個孩子的姻緣怎么全是錯開的,趕明兒你陪我去慈濟寺拜拜菩薩,只盼世卿能早點與公主和解。” 封夫人答應了聲,到底是親娘,瞧著封鞅行在二月的冷風里自然心疼,眼下快換季了天氣正倒寒,他先前的病也沒好,這一趟吹過去,只怕這段時間的藥都白喝了。唉!誰讓人是她們舍了臉求回來的呢?她心里縱然對合懿有些怨懟卻也沒表現在臉上,還是高高興興迎進了門。 “這幾天勤等著公主趕緊回來呢,府里沒有女主人哪能行,世卿今天一大早就讓人準備著了,本來大夫說他生著病不宜出門,但他不愿意,就念著要去接公主,長了二十多年還從沒見他對誰這么上心過。” 合懿也不知道答什么好,側頭見他面上氣色確實不佳,便說:“太傅既然身體不豫就先回去休息吧,讓李太醫仔細瞧瞧,他開的方子一向有效。” 封鞅聽著老太太那話才是不好意思,本想說不礙事,剛開口就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于是只得拱手應下了。 合懿那天讓人搬走的東西又被放進了昭和殿,仔細瞧了幾個來回,似乎還添了許多新物件,她看著沒說什么,老太太方才放心,拉著她的手閑話家常不得停,合懿只覺得受寵若驚,還有些不習慣,畢竟除了親爹親娘親弟弟沒有人會對她無緣無故這么好,封家的殷勤多少也是有對這次和離之事順利化解而投桃報李的意思。 言語間老太太提出會與封夫人常住公主府一段時間,合懿也沒意見,彎著嘴角還是乖巧的笑,等把人都送走了才問松青,“你之前在寧園待了那么久,老太太對你好么?” 松青和她心意想通,忙點頭,“老太太人挺好的,我那時候被送過去,還是老太太派人來給我看得傷涂得藥,還著人照顧我,等我好了就讓我去她身邊,也不讓我干重活兒,最多的就是陪她聊聊天,她還向我打聽過您呢。”說著一笑,“您放心,我肯定是光挑好的說,所以在她印象里您絕對差不了。” “傷?”合懿突然詫異,“你那時候受傷了么?太傅打你了?” 松青才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臉上猶豫了下才道:“那事兒是我辦的欠妥,您沒見過話本子里寫取經的和尚被女妖精勾引有多義憤填膺惱羞成怒么,人太傅要做圣僧,我偏把您往溝里帶,他恨不得殺了我都正常。” “你連尋師傅那事兒也抖出來了?”合懿一下子氣得臉通紅,看著她的眼神像在看個不靠譜的叛徒。 松青急了,“您別這樣看我呀,您不知道我一直怕他么?他說我要是敢隱瞞實情就把我賣到飛鸞閣里去反正我愛往那鉆……那我……您又救不了我,我可不就只能先保命了么!”說著又轉念一想,反問,“太傅沒和您說過這個事兒么?而且他既然都知道實情了,為什么朝臣彈劾他的時候他都不說呀?” 松青邊問邊自己給了答案,語氣飄忽面上狐疑,“難不成是為了護著您?那他這人也真是夠擰巴的……” 這人是個榆木腦袋,合懿早就該知道的,也不想再問什么了,兀自起身往桌邊去嘗那會兒買回來的糕點了,心下卻仍止不住懊悔,也不知道自己當時腦子里是進了多少水,居然做出那樣丟臉的事情來! 昭和殿南邊兒的廂房里,封鞅也正往桌邊坐,隨手將那袋杏仁佛手放在桌上,李太醫上前來給他瞧病,封夫人就在旁邊坐著,打開袋子一看,眉間立刻便皺起來,“你明明碰不了這東西,哪個沒眼色的下人給買的?” “公主送的。”封鞅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先替人解釋道:“她不知道我不能碰這個。” 封夫人瞧著他霎時間愣了神兒,半晌才有些氣沖沖地當頭給了他一棒,“公主怎么不知道,前兩天進宮的時候剛說起來這回事兒,轉眼就能忘?她這是故意給你找不痛快呢!” 李太醫把脈的手頓時就是一哆嗦,咳嗽了一聲稍掩飾了尷尬,忙背過身去寫新藥方了。 封鞅臉上也有些掛不住,朝那袋子瞧了兩眼,還是說:“她給我的時候說了這是杏仁佛手,肯定沒想故意害我。”說著又喚了聲十陵,等人進來,拿起那袋杏仁佛手遞過去,“公主賞你的。” 十陵呵腰一笑,“那奴才這就去公主那謝恩。” 封夫人瞧著封鞅這模樣也說不出什么別的來,零零碎碎又囑咐了兩句,心里記掛著去侍奉老太太便準備走了,臨出門又忍不住道:“從前你不愿意也沒人能逼你,但現在都知道和離是離不成的,你既然也對公主有意思,這日子就還能湊合過,想想你再有段時間生辰一過都二十四了,尋常人家孩子都好幾個了,可真不能再耽誤,現在和公主都在一個院兒里住,多走動走動,上趕著哄著點兒,姑娘家都心軟耐不住甜言蜜語,我和老太太賴在府里不走是為了什么,一個是想幫襯著點你,另一個不就是為等著你們趕緊傳出個好消息呢嘛,你緊著點心,啊?” 封鞅聽著面上也是難堪,合懿對老太太和封夫人的態度總給了她們事情并不嚴重的錯覺,似乎真如太后懿旨上所寫“孩子心性小吵小鬧”而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前后反差有多大,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回心轉意的,如今想想自己過往所做一應糊涂事兒,再怎么后悔卻都已經是晚了。 心里這么想著也不好說出來給長輩添堵,只連聲說知道了,送封夫人出門又往主屋那邊瞧了眼,松青正和十陵在廊下說話,屋里有人在來回走動,應該是露初在伺候,那合懿呢,她在做什么? 他忍不住想,后來想到:她要么是在吃,要么就是在睡吧! 畢竟他從前為數不多的幾次踏進她的房間,她都是在做上頭這兩件事,那時覺得她的生活一定很無趣,現在若仔細想想她的神態與動作,又似乎有些可愛起來。 站在門口半會兒,用目光丈量了一下,從這頭到那頭約莫五十步,但卻是他覺得這世上最遠的距離了! 第19章 梁上燕 二月里的早晨還是呵氣成云,合懿起身的時候東邊剛從云幕中透出來幾絲熠熠金光,坐在鏡子前描娥眉,點絳唇,眉間細細貼上一枚嫣紅的鳳尾花鈿,面上收拾妥帖了,便裊裊去給老太太和封夫人請安。 老太太與封夫人如今下榻在歸蘭閣,離昭和殿不遠,半盞茶的功夫也就到了,誰知走到門口竟剛好碰上準備出門的二人,合懿一問之下才知道對方是聽聞她已起了正要過昭和殿拜見去呢。 她聽著訝然之余更是慚愧,忙兩步過去扶住了老太太另一邊胳膊,“我一個小輩哪里能勞動您大老遠兩頭跑,您就在歸蘭閣安心頤養著,該是我每日來給您和婆母請安,咱們快回去吧!”說著又吩咐露初去傳早膳過來。 老太太之前就被松青的耳旁風吹得耳根子發軟,這會兒瞧她更樂得眉開眼笑,一邊走一邊欣慰地拍她手背,“得公主這么個有孝心的孫媳婦是我這老婆子的福氣,但福氣是天賜的,公主身份尊貴,我怎么能得了便宜還賣乖,前去拜見是本分,此前未在一個府里住著怠慢了這許久,幸得公主不怪罪,好在往后日子還長久,公主若不嫌棄就依著世卿喚我一聲祖母,如今一個屋檐下,日子鐵定越過越和美。” 合懿覺得自己挺招長輩疼的,她父皇母后也從沒有教過她“皇家高不可攀”的臭規矩,私下里原在陸家就有認下的“祖父祖母”,更遑論嫁進來的封家,名頭還掛在一塊兒,稱呼上也是天經地義的,當下便笑著喚了聲“祖母好”,老太太果然更高興了。 用過早膳,合懿陪老太太散步,走了大半公主府天公忽然不作美,原本不甚晴朗的天氣更下起雨來,眼瞧著戶外是待不成了,只得匆匆又鉆進屋里。 人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可再多的話也有說完的時候,嘴皮子總得歇歇功夫,老太太又舍不得她走,眼角瞥見茶座木幾上的棋盤,便道:“下雨天也沒什么別的樂子,媛媛不是愛下棋么,正好趁公主也在,你們婆媳兩個切磋切磋豈不正好打發時間。” 封夫人本名公良馥,閨名媛媛。 合懿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就憑她那三腳貓的棋藝,哪敢拿出來在公良家的小姐跟前獻丑,當下忙推辭,“祖母您也太抬舉我了,我的棋連棋院最末等的學生都看不上,哪有本事和婆母切磋,拿出來也是徒惹您二位笑話,我往后還不得羞得不敢見人了。” “這孩子說得什么話!”老太太才不依她,拉了她的手往茶座那邊兒引,“這兒又沒有外人,輸了贏了也都不出這間屋子,何況媛媛愛護小輩,哪有不讓著你的道理,她要是毫不留情殺的自己兒媳婦片甲不留,才不知是誰要羞得不敢見人。” 這話合懿可不好往下接,只低著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那頭還是封夫人先搭話,“都是擺弄著玩兒,公主別想太多,沒開始之前哪知道誰輸輸贏,來,咱們對一局,權當消磨時間。” 說話的空檔已有丫頭端上兩盅黑白棋子來,合懿以前也經常陪她父皇下棋,倒算不上一竅不通,見封夫人已泰然落座,便不好再扭捏。 二人采用座子制,所謂座子制就是在四角的星位對角各先放黑、白二子,白先黑后。 封夫人主動執黑,禮讓合懿執白先行,合懿與她對弈不敢輕視,沉吟片刻方謹慎于起東南九落下一子,封夫人下著極快,幾乎未見猶豫便放東五南十二,合懿置西八南十,封夫人又落西九南十......二人一快一慢,一謹慎一從容,如此不過三十六著,合懿已頹勢大顯,身處困局便更加舉步維艱,手中握一子置于棋盤上方舉棋不定之際,忽有人從身后靠近她耳邊,聲音極輕道:“置東十南八可暫緩其攻勢。” 突如其來的親昵,因靠得太近,他呵出的氣息霎時間縈繞在她耳廓,合懿手上一顫,一顆晶瑩剔透的白子順勢掉落的棋盤上,毫無章法可言,半死不活的局勢頓時……死透了! 她皺緊秀眉氣急敗壞地扭頭找他麻煩,罪魁禍首已泰然自若直起身朝老太太與封夫人行禮,“世卿見過祖母、母親。” 封鞅身上的大氅都已去了,也不知道在后頭站了多久,這會子才裝模作樣的見禮擺明了是故意堵她的嘴,合懿瞧著氣不打一處來,火氣沖上了頭,燒得耳根子通紅,更惱了。 “觀棋不語方是真君子,太傅不知道么?” 封鞅望著她忽而挑眉,撩袍子在她身邊落座,找補得理直氣壯,“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臣見公主困頓其中不得出路,故想伸出援手相幫而已,縱然仍舊事與愿違,但臣的初心絕對是好的,還請公主明察。” 狡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