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第一滴水珠落回清淺溪水中的那一瞬間,孟亦忽入滌除玄覽,澄懷味象之境。 繁華與荒涼的人間景色見過良多,身邊之人生老病死反復無常,凡人一生短若浮游,朝暮生死,卻也有許多綿長濃烈的情感與過往。 幾百載時光,他如紅塵中客,看盡所有沉浮,又抽身而去,時至今日,終是頓悟。 意識到自己心境變化的那一剎那,孟亦眸中瞬時凌冽,倏而便消失在原地。 下一個瞬間,他便出現在了修真界。 若留在人間,凡人界稀薄的靈氣是否能供給他進階所需的靈力暫且不提,只說那雷劫到來之時,在人間被限制了靈力的孟亦在應付天雷之時,必然完全無力護著腳下萬千生靈,屆時人間界怕是會毀于一旦。 因此,孟亦一直計算著時間,以便自己在預感將要突破的瞬間就回到修真界。 他早就有所準備,渡劫的地點選在了無人荒原之上。荒野一片蒼茫,舉目望去千萬里內寸草不生,入眼皆是砂石與皸裂的土地,然靈氣卻并不算稀薄。 這處荒原也算是修真界一奇景,明明有靈氣,靈植有無法生長,修真來此,初時還要,之后靈力凝滯,無法寸進,離開這里一段時日后再回來,便又是如此。 長時間停留并非良處,然而若是在此處進階,卻是上選,只要修真者做好萬全的準備便可。 雷劫聚集的極快,不多時,天際間便雷云滾滾,黑云遮天蔽日吞噬天地,其間紫白色電光閃爍,夾雜著轟鳴的聲響,振聾發聵。狂風呼嘯,飛沙走石,一片天地將傾之象。 比之當初玄溫進階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妒之上,所謂天譴,便如是。 因為孟亦勘破之時,那鵝就在他身邊的緣故,忽而魔尊第一個便意識到此事,不多時便尋了過來。 童衡緊隨其后,靈芮賊因境界較低,落后了些時候。 修真界發生如此大的異動,便是在如此荒野之上,也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覺。不多時便有門派得到消息,言之無盡荒原上忽而電閃雷鳴,黑云蔽日,或有異寶出世。 消息總是比人傳得快。 當一些修者大能接到消息趕到之時,看見天邊異象,神情紛紛凝固。 有些有閱歷的大能心中駭然,這……這哪里是異寶出世的異象,這分明是有人在渡劫! 且還是傳說中的天劫,轟鳴間似乎可見萬物生靈都在瞬間化為灰塵,不留一絲痕跡,此番之景,在場之人平生見所未見。 不知雷劫正中所在,究竟是哪位隱世的大能? 一時間,無人再敢發出任何聲響,全都屏息凝神,遠望那天地間的浩大景象。 童衡面容肅穆,魔修面上也難得嚴肅,怎么也笑不出來。 若是早知曉他渡劫之時,有如此異象,與常人相去甚遠,該要多多做些準備才是,如今這般情景,他二人心中焦灼之時,難免自責。 靈芮更甚,她畢竟修為相較孟亦幾人要低上許多,甚至不能站在離雷劫太近的位置,否則難以承受那毀天滅地的聲勢。 身處其間的孟亦反而負手而立,氣定神閑,不見一絲慌亂。 第一道紫色雷光劈了下來,他動也未動,任由那雷劫劈向自己,將自己全身包裹。雷霆威力巨大且可怖,萬年蠶絲做的衣衫也不堪雷電之威,衣袂袖口皆有焦黃之色,孟亦卻依舊如常,似乎不受其擾。 遠處眾人見著他避也不避,先是一口氣提到了心尖,后隱約見他似乎毫發無損,這才堪堪松了一口氣。 如此,前面的無數道雷劫,孟亦都未曾有絲毫躲避的任由它撕裂淬煉自己的身軀,等到雷劫后半,天邊黑云的面積忽而擴大兩倍不止,瞬間籠罩了原本還在遠望的幾人。天際翻滾的紫雷也越發粗壯,轟鳴聲響仿佛敲擊人心,令人耳目乍然失去觀感,喉間血氣翻涌。 “不好!雷劫范圍擴大了,我等快撤為好!” 不知是誰如此喊了一聲,眾人立時個個御風便朝遠處飛去,生怕一個不慎,被此等雷劫擊中,身消道隕,斷不值得。 孟亦也終于出手,開始抵御雷劫,他周身風獵獵而動,形成風刃,嚴密地護住他。 一道雷電劈下,卻被尋不到蹤影的風刃屢屢斷開,雷霆之力與颶風之力相撞,于無邊天際炸開輝煌火花,壯烈而宏大。 那之后,天際雷劫便次次與風刃相撞,地面早已是一片焦黑,飛砂怪石在被狂風卷起之后,將將靠近雷云中心的區域,就會化為塵埃,轉眼彌散。 孟亦的發梢微微顯現出焦黃之狀,衣衫也開始襤褸,一側面頰有被雷劈過焦黑的痕跡,仔細看去,深可見骨。 然他情態仍舊從容,面對天道之威而不懼,似乎眼前足以籠罩大半荒野的雷云不過爾爾,便是被劈的血rou模糊也只是不痛不癢,而他才是這天上地下,來去自如的那一個。 終于,最后一道雷劫即將落下落下。 孟亦停手,不再抵御,硬生生讓這最強大的一道雷劫從自己頭頂直直劈下。 他闔眼,任由衣衫被焦灼,身上血rou模糊,傷痕累累,周身裂開的傷口猙獰斑駁。他臉頰的傷口溢出的血順著面龐流下,蜿蜒如畫,分明是可怖的畫面,配上他淡漠眼神,似乎多了一股出離的氣質。 “結……結束了……”有看者喃喃道。 其余人看著天邊乍破的瑰麗天光,說不出話來。 終于,魔修反應過來,身形移動,便要往那天光中央而去,卻忽而路遇一道屏障,整個人被阻擋在外。 童衡也是如此,二人對視一眼,齊齊朝著屏障打去。而且修為境界在此處可以說唯獨屈于孟亦之下,可是即便如此,他們兩人用盡全力合力一擊皆是無用。 二人心下一凝,境界修為在他們之上的,恐怕便是那個人了。 雷劫結束,烏云散去天光破云,待到一切塵緣落定之時,一人出現在了荒原之上。 荒野遼闊,無邊無際,仿佛吞噬天地,人修渺小的身軀在此襯托下不值一提??蓙砣藚s不然,他周身的氣勢不容忽視,那是令萬物顫栗的強大。 孟亦似乎早有預料,抬頭與來人對視,面色如初,啟唇:“玄溫。” 玄溫威嚴散去,看著踏入飛升期后,如獲新生的孟亦。他靠近他,拭去他臉頰傷口淌下的血,擦拭的過程中,孟亦遍身傷口全都恢復如初:“我還是喜歡你叫我師尊?!?/br> 踏入飛升期,此后便是不知期的等待,等待仙界召喚,得道飛升。在這個境界中的修者,便再無小境界之分,修者的強大看的便是靈力的深淺,功法的玄妙,法寶仙器以及個人領悟。 孟亦揮去玄溫的手。 玄溫道:“你是否仍想殺我。” “你我之間,必有一死。” 玄溫聞此,勾唇輕笑:“是,必有一死,若是我生,你便屬于我;若是我死,你將凌駕于天地?!?/br> 說完,玄溫攤手,一把長劍緩緩出現在他掌心。劍未帶鞘,劍鋒寒光凜冽,一陣風拂過,劍身有所感,嗡嗡作響,竟似有魂。 吟風劍。 孟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我此生再不用真劍?!?/br> 以心為劍,身為鞘,可斬萬物。 “既如此?!毙厥掌鹗种幸黠L劍,又拿出自己本命靈劍,隨手朝一旁扔去,凌厲劍身插入地中,震動兩下,便失了光澤。 玄溫這才又看向孟亦,道:“那便皆不用劍?!?/br> 遠處眾人看到此情景,皆瞠目。待到他們想要確認是不是鴻衍宗宗主玄溫之時,卻發現眼前景色忽然模糊,原是境界高深的修真者目看千里之外的能力消失了。 死戰看似一觸即發,玄溫卻不緊不慢,與孟亦議起了過往。 “涵兒,自你年幼時,我便帶你入修真界后,我教你天道何為,傳授你功法,為你鑄造本命靈劍……”玄溫頓了頓,繼續道,“你的大部分人生皆,與我相關?!?/br> 孟亦自然知曉,正因如此,當初那魔修說他若是早些遇到自己該多多好時,他未覺得動容。 “假若”一詞本就是虛幻的。 從來沒有一個被叫做孟亦的孩童,在幼時被一個笑的惡劣的魔修用一串糖葫蘆拐走。 時至今日,孟亦這一生,絕大部分悲歡均來自于玄溫這個瘋子。 孟亦道:“我的心在何處?!蹦悄晁脑獘肱c心皆被剜出,如今元嬰歸位,心被“無念”若取代,令他無法擁有悲喜。 玄溫聞言,看向孟亦的眼神變得柔和:“我以為你不會問?!?/br> “畢竟是我的東西?!?/br> “這倒也是,”說著,玄溫右手撫向自己心臟的位置,“不過涵兒可以安心,你的心,我且好好安放著。” 孟亦蹙眉:“你這個瘋子?!?/br> 玄溫笑:“我想對你好?!?/br> “你不過是想讓我做檻花籠鶴罷了?!?/br> “不,你錯了?!毙氐?,“我愿你做鷹?!?/br> 只不過能看到你振翅高飛的,只能是我一人。 至于后來出現的那些人,本就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他指向結界外那些修者,神情睥睨:“你看看他們,如同螻蟻一般蜷縮在遠處,連上前打斷我們的能力都沒有,又有何資格與你并肩。涵兒,能與你一同俯瞰蒼生的,唯我而已?!?/br> 孟亦面無表情:“所以你毀了我,又美其名曰,新生?!?/br> 玄溫凝視孟亦,不肯錯目:“涵兒,如今的你,是不是除了殺死我,便再也沒有其他念頭。” “這很好?!?/br> “涵兒,我孤身修行數千年,便是為了等你于那條街道上抓著我衣角,攀著我,仰頭看我。所以你的世界,原該全都是我?!?/br> “善是我,惡是我。” “生是我,亡是我?!?/br> “信任是我,猶疑是我?!?/br> “懵懂是我,痛徹是我?!?/br> 說罷,他輕嘆:“為何當初眼中會有其他人?!?/br> 孟亦伸手,掌心舉起風刃:“多說無益,來戰。” 兩人皆聚起身體內靈力,化為武器。境界至飛升期,靈力凝結而成的兵刃割開人的血rou,暴烈的靈氣會依附于傷口之上,使之難以愈合。 絕非尋常武器可以比擬。 大能之間的廝殺,可撼天動地,原本玄溫設下的堅不可破的結界也在一瞬間碎裂,遠處圍觀的眾人紛紛撤離此地,心底感慨劫后余生。 一場大戰,持續了三天三夜,你來我往之間僵持不下,直到彼此都筋疲力竭,身上靈力幾乎耗光。 最后,孟亦與玄溫二人的靈力凝聚而成的利刃抵住了彼此的胸膛。 玄溫身后是呼嘯風刃圍成的嚴密的風墻,其間飛沙走石嚓嚓作響,孟亦身后則是可焚燒一切的炎炎烈火,萬物落入其中均會化為灰燼。 無論是誰后退一步,都是死路,而彼此若是向前一步,靈氣之刃便會刺破胸膛。 “撲哧——”靈氣化成的利刃刺入血rou的聲音響起。 片刻的靜默后,玄溫嘆息:“我怎會殺你?!?/br> 話音剛落,他滿身靈力霎時間潰散一空,孟亦身后熊熊火焰也忽然消散。玄溫松了手,任由手中靈氣之刃化為熒光彌散,自己則被孟亦之刃完全穿破胸膛。 玄溫將下頜抵在孟亦肩側,笑道:“你贏了。” “不愧是我養大的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