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我只治病。” 靈芮想問,那心病可算是病?囁嚅著,終是沒有說出口。 ———— 科考殿試已經過去幾日,大街小巷仍在討論著前三甲。 靈芮蹦跳著跑過來,瞬間撲到了孟亦背上,探過頭來笑道:“柏函哥哥,在想什么?” 孟亦搖頭:“沒什么。” 靈芮道:“今日就是百花游宴了,白日里大街小巷便已經出現無數叫賣的小販,其中有許多新奇的玩意與吃食,賣河燈的最多,好不熱鬧。” “嗯,今晚陪你去看。” 靈芮笑:“聽說還有詩比,什么狀元郎,探花郎,京城五大才子皆要參加,我們到時候可以看個樂呵。不過這白日里和晚上到底還有些不同的風情,不如我們現在就去一看?” 孟亦站起身,將攀在自己身上的靈芮扶正:“好。” 此時原也是三月草長鶯飛的好時節。 街上小商販吆喝著,叫賣的物品不一而足,出去靈芮所說的東西,其中還有各式各樣的紙鳶。 走過繁華喧鬧的地段,路過一寬敞的地方,河邊垂柳青青,淺草沒過鞋底,有孩童正聚在一起趁著東風放著紙鳶,歡笑聲不絕于耳。 這么些年,孟亦手中總有些金石用作花用,此時只要是靈芮看中的玩意兒,就都買下來予她。 不知不覺,二人手中便拿了不少東西。 “天色漸暗,街上往來的人也越發多了,向來不久游宴就要開始,柏函哥哥,不若我們在前面茶館喝個茶聽說書人講一段故事,想必那時也就到時候了。” 茶館內人不少,想必皆是歇息等待晚上到來的人們。 堂中說書人醒木拍案,開口便是一段傳奇。 漸漸的,茶館里稍作休憩的人越來越多。 忽然,茶館內一陣靜默,孟亦不受其亂,靈芮的目光則順著眾人朝門口看去,卻見那長公主之子正帶著一眾人站在門口,面上陰云密布,看來眾人心情很是不好。 京城里少有人不認識他的,只因他不僅頑劣,還總喜歡湊熱鬧,幸好他也不多惹是生非,無非是仗勢比旁的人大了一些,有時他們還會跟他打個招呼,道一句“晨少爺出來玩兒?”。不過今日,他心情似乎看起來不太明朗,他們還是不要去觸霉頭了。 就在這時,原本滿臉寫滿不悅的小少爺面上忽然放晴,火急火燎地穿過人群,幾息時間后便站在了孟亦身邊,拘謹到面色泛紅:“孟……孟神醫……” 孟亦看他:“看起來身體大好了。” 覺得他此言是在關心自己,小少爺十分激動的模樣:“是,是好了,還多虧了您!” “醫者本能。” “您今日也是來看百花游宴?”小少爺小心翼翼問道,生怕自己說錯了話,惹了他不開心,他會轉身就走。 孟亦點頭。 神醫才在京城出現沒多久,想必這還是第一次參加百花游宴,對其中風俗不甚了解。小少爺喜愛熱鬧玩樂,剛想為他介紹一番游宴風情,卻忽然想到,這百花游宴,除了盛放的各色嬌妍芳花,更有那娉婷美人乘坐畫舫歌舞于其上。 原本他自己先時也是喜歡看那等風情的,如今僅僅只是想一想那些個女人在船上或搔首弄姿,或期期艾艾的模樣,又想到到時孟醫師也會在岸邊看著,就覺得分外惱火。 于是,他開口之后,硬是憋了半天才介紹道:“這時候的花可是好看的緊,不若我帶孟醫師您去看看?” 靈芮上前道:“不必,我與柏函哥哥還有事。” 說著扭頭看向孟亦:“柏函哥哥,我們且去吧。” 見兩人要離開,小少爺焦急,便揮散了身后眾人,跟著孟亦他們走了出來,然而不過一個轉彎閃身的時間,孟亦和靈芮忽然先消失在了眼前。 徒留他失魂落魄站在原地。 夜幕降臨,河邊卻燈火通明,闌珊處,靈芮蹲下身,在河邊放走了一只河燈。 放完河燈,她起身,看向孟亦:“柏函哥哥,他們凡人道這河燈里寫下心愿,點燃了再放進河里,隨水流自然而去,心愿便會實現,不知是真是假。” 孟亦看著河邊千百盞明亮的河燈,回答道:“有所寄托總是好的。”至于是真是假,又何須在意。 “既是如此,那柏函哥哥何不也寫上一盞?”說著,靈芮拿出一盞河燈遞到孟亦面前。 孟亦接過河燈,想了想,什么都未寫,只將它直接點燃放入了河中,然后看它匯入河上星星燈火之中,這才道:“我沒什么可求。” 靈芮聞言執著道:“真的一星半點愿望都沒有嗎?” 孟亦搖頭。 他很明確地知曉自己要做什么,所以不需要有心愿。 恰在這時,人們河對岸一排燈紅通明,樣式精致的畫舫緩緩游了過來。 伴隨著的,是陣陣樂聲。 駐足在岸邊的人皆翹首以盼,隨著畫舫的靠近,有人喊道:“看,是瓊芳姑娘,她果真身子大好了!” 順著眾人視線看去,果然見瓊芳一襲紅紗衣,妝容艷麗,坐在一把古琴前。纖纖玉手緩緩撥弄琴弦,琴聲婉轉,帶著一絲哀然,她啟唇聲聲唱道:“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唱詞情真意切,可君心換我心,談何容易。 岸邊才子見此情景,皆拍手叫好,趁著良辰美景,佳人泛舟之景,作起了詩賦,唯有探花郭方望向了與河中畫舫相反的燈火闌珊之處,癡癡出著神。 狀元郎意氣風發,見他這般,不禁調笑道:“鐘平在看什么?竟來不及看佳人了。” 其他人皆道:“狀元郎有所不知,自那日客棧內對一佳人驚鴻一瞥后,鐘平兄便是如今這個模樣了,,這叫……相思入腸啊!” 其余人皆笑。 京城內徹夜歡暢,不出所料,最后的花魁頭名乃是瓊芳。 若說還有什么怪事,便是那長公主之子在百花游宴上瘋狂找尋著某個人,最終卻一無所獲。那晚上,他是被長公主親自帶回去的,自那日之后,原來的頑劣少年便變了模樣,努力上進,在軍營里摸爬滾打,幾年后變成了聞名的少年將軍,披甲胄,戴紅纓。 逢人問起,少將軍便笑說:“為了尋人,為了讓那人看見我。” 正如孟亦所言,他與孟亦有些因果緣分。塞北胡虜不安分,少將軍領軍御敵,受了傷,軍醫也束手無策,正逢孟亦在塞北行醫,又救了他一命。 少將軍看著他,問他:“您又救我了一命。” 孟亦道:“傷口七日不可碰水。” 少將軍忽而便笑了:“我知曉你還會消失,我也會繼續尋你。” 孟亦直視他雙眼:“何必。” 少將軍道:“母親說你超然世外,非此塵間中人,與我注定無緣,勸我回頭,可我不能放下。” 孟亦提著藥箱,起身離去。 少將軍匆忙起身,傷口裂開,染紅了包扎的繃帶也毫不在意,沖著孟亦的背影問道:“人生短暫,于你而言,我是否還算得上其中一言半語,哪怕只寥寥幾筆,便匆匆帶過。” 孟亦未轉身,只點了點頭。 世間萬物對他而言皆是相同,都是匆匆而去的過客。 少年將軍釋然而笑:“盡夠了。” 之后不知過去多少年,曾經的少將軍早已聲名遠揚,卻孤獨了終生,成為后來說書人口中的另一段傳奇。 某一日,東來小雪,飄飄灑灑,落在孟亦發梢。 靈芮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融化在掌心,她拭去手心濕意,問孟亦:“柏函哥哥可有治不了的病者?” “自然有。” “治不了,要怎么辦?” 孟亦道:“治不過便不強求,命數已到,人終有生死。” 聽著她的回答,靈芮忽而一陣心疼:“那你到底看過了多少人的生死呢?” “記不清了。” 他們修真之人,并非無情無欲,只是一心修煉,情感便寡淡了些。然人之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他們亦會經受,心中仍有漣漪。 如此頻繁地經歷生死,看遍離合,未嘗不是亂心之事。 然而這些對孟亦而言,仿佛不值一提,他眼中神情始終,遍歷山河,飲盡悲歡,卻依舊如常前行。 最令人難過的,是她能感覺到他或許也想要有悲喜,哪怕只是一點點漣漪。可是經過多少載春秋,無數人前仆后繼地愿為他死而后已,他卻只會感謝,無法感動。 就比如那年畫舫里彈著古琴,殷切唱著要將君心換我心的傾城佳人,與那先是頑劣后又保衛了山河的長公主之子,兜兜轉轉惦念了終生,最后也不過一培塵土。 “柏函哥哥在凡人界待了這些年,究竟在尋找什么?” 這回,孟亦沉默良久,才道:“無他。” 不過是思及他的心,如今不知在何處罷了。 —————— 魔修領著蠢鵝找到孟亦的時候,人間又過去四十載。 一見著他,魔修便笑道:“本尊還在洞府外守了這幾百載,卻未曾想到小亦兒竟是悄悄瞞著我來到了凡人界。” 說罷還踹了一腳腿邊的呆鵝,那鵝便立刻用右翅摸了摸綠豆似的眼睛中不存在的眼淚,發出類似啜泣的哼叫聲。 模樣著實可憐弱小又無助。 然而分明是面上輕浮的魔修,但是比那只鵝更像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孟亦看著眼前一魔一鵝,似乎早有預料般,并不覺得意外,只道:“別來無恙。” 魔修笑:“得你一句‘別來無恙’。竟覺得此生足矣。” 自此,孟亦不再四處奔走,為人治病,而是尋了一處漫山野花,有山溪淌過的山谷,種了草藥,建了簡單的木屋,住了下來。 同住的還有靈芮,魔修,還有那只用偷偷啄食孟亦種的草藥的白鵝。 這里地形偏僻,宛如迷宮,總也尋不到進入的入口,外人若想進來,便要看緣分。是以,盡管后來許多人都傳言此山谷中住著神醫,無所不醫,神醫逐漸流傳開來,叫此處為“神醫谷”,卻少有人能真的進入其中,尋得神醫治病。 童衡在尋到孟亦之時,并未多做打擾,只遠遠地看著,而后在他山谷入口處自己搭建了茅屋居住,仿佛門神一般守著這方天地。 他不敢打擾孟亦勘悟,也不舍得離他遠些。 幾人一鵝分外默契,相安無事。 如此寒暑更替、春來秋往,不知又過去多少流年。 某日,孟亦站在流經藥田的溪水旁,看著那只蠢笨的鵝在其間撲騰,啄食清淺水中的魚蝦。 有只小魚游的極快,呆鵝在凡人界雖然也不能算是普通的鵝,畢竟沒有哪只鵝能啄翻林中大貓的。然而它捉淺溪中魚蝦的時候,又是實實在在的笨拙,被沒有開靈的魚群耍的團團轉,也依舊樂在其中。 它被魚戲弄到原地轉圈,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尾巴處的白羽毛都沾了泥巴,它越戰越勇,原地跳起,甩了甩腦袋,晶瑩的水珠四濺,在陽光下透亮的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