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薇羅神色嚴肅,眉間似有郁結。 她緊盯玄溫面容,試圖從其的臉上看出什么,未果后開口問道:“前些日子,我鴻衍宗宗門之中潛入了宵小之輩,對我徒弟宿歌下了手,導致其修行有礙,修為受損,我認為此事不查清楚,會對宗門之中的弟子造成不小的影響。” 玄溫聞言,面色如常:“性命有礙?” “無礙。” “既無礙,便可以先放一放,有需要的丹藥,爾自可以自行去宗門內領取。”玄溫神情平靜,繼續道,“我想,今時今日,比起你徒弟之事,自然是修真界的安危更加重要,薇羅長老,你看呢。” 薇羅聞言,心中郁結,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從玄溫面上看出什么異常的情緒,便只好在其他人的注視之下,暗自咽下一口氣,道:“宗主所言極是。” 玄溫揮手:“退下吧,按我所說做些準備,若是妖獸無甚動靜自然最好,若是有異,便要將我人修傷亡降到最低。” 或許是因為宿歌之事,薇羅思考良多的緣故,她對許多事有了新的認知,對玄溫也不再只是敬畏和尊敬,更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此時聽玄溫如此說著,薇羅只覺得心底泛起涼意,她沒有從玄溫的話中聽出任何“為天下人著想”的情緒,只聽出一種唯我獨尊的隨意之感。 那種感覺,是玄溫說再多冠冕堂皇的話,都阻擋不住的冷漠,仿佛他此時做這些事,不過是因為閑極無聊。 因為閑極無聊,所以與他們談聊人族大事,也因為閑極無聊,才會愿意拯救這許多修真者。 —————— 應霜平至死之前,只對孟亦說了五個字,至于過往種種血海家仇之恨、嗔癡心念萌生,卻絕口不曾提及。 他不過是將逝之人,多說無益,徒增枉然,這一世罪孽甚多,默然離去便好,有些事,不是你有難言的苦衷,便有被原諒的資格。 錯了便是錯了,說的再多,也只是為自己尋了些借口而已。 臨死之際,能拼著一口氣,見師兄一面,將他帶離鴻衍宗,帶離玄溫身邊,已是此生無憾的幸事。 至于來生…… 罷了,師兄是要登仙的,若是無緣再遇著師兄,所謂來生,不要也罷。 應霜平的諸多想法,孟亦皆不知曉,他出現的忽然,消失的倒也十分干脆,神魂盡滅,前前后后沒有多長時間,除了他塞進孟亦手中的那根木簪,便再沒有在這世上留下什么痕跡。 正如他這一生,渾渾噩噩、跌跌撞撞半生,最后大抵算是悄無聲息,死得其所。 孟亦保持著站立的姿勢,肩膀上似乎還有方才應霜平將額頭靠過來的溫熱觸感,夾雜著一絲混合了不同人味道的血腥之氣,可以想象應霜平之前必定經過了一場惡戰。 對于應霜平之事,孟亦知之不多。 從之前他突然出現在丹巖峰的洞府之上,到少頃前他化作縷縷浮塵,彌散于天地間,孟亦始終未曾有過任何情緒。對于應霜平忽然擁有如此行為的詫異也罷,對于有人將自己從丹巖峰救走的驚喜也好,都沒有,哪怕是面對應霜平的倏而逝去、了無痕跡,都不能引出他心底任何一點漣漪和波動。 心如死水,波瀾不生,大概便是如此感受。 從始至終宛如一個看客,明明身處其間,卻仿佛魂靈游離于身體之外,懸浮于舉頭三尺之上,神態超然,古井無波,漠然俯首看著一切。 是喜是悲,連自己都捉摸不清。 如果這便是玄溫所期盼的,那孟亦只能說,他做到了。 應霜平塞進孟亦手中的木簪是個儲物法器,孟亦未動那木簪,而是用山間青翠的木葉疊成杯子,盛上一旁滴落的山林曦露,舉杯,灑在了地上。花草上結露不多,這一點傾灑下去,只浸濕了一點泥土地面。 傾此一杯,前塵往事盡付笑談,恩怨情仇皆盡泯滅。 自此再無瓜葛。 小小的修整了一番,孟亦調理了體內靈氣,確認無礙后,便朝著西陸的方向掠去。 孟亦對玄溫的了解頗深。 應霜平不知是用了何等原因,忽然擁有了極其強悍的修為境界,將他帶離了鴻衍宗,然而以玄溫心思之縝密,不會不曾料到如今之事。 孟亦雖然對他們二人之間的交易不甚明晰,然根據諸多細枝末節與蛛絲馬跡,他也能將其間之事推測出個大概。他不信以玄溫老謀深算的能力,會未將應霜平境界強大之后會做之事考慮在內。 應霜平將自己帶出鴻衍宗之時,身上是假飛升期的修為。 假飛升期,單單只是聽名字,便能知曉,它帶了一個“假”字,畢竟敵不過貨真價實的飛升期修者。應家秘寶八卦命盤有些神通,但是應霜平關于命盤所知皆是交易時玄溫告知,玄溫對于命盤的了解,其實比應霜平這個應家后人還要深刻。既如此,玄溫又怎會不知曉命盤的各種用處,讓應霜平如此輕易便利用命盤,以假飛升期的修為從他眼皮底下救出孟亦。 玄溫做事,向來行一步,看百步,他布局之時,從來都是將情感抽出,用最漠然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因此做出的決定往往最冷血,也最合理,斷不會有如此疏忽。 他總數運籌帷幄到令人恐懼的地步。 如今看來,不論是玄溫發現應霜平后刻意不出手,還是在那之前便早有預料,刻意給了應霜平能鉆漏的空檔,都說明玄溫心中并未將應霜平放在眼中,且心中有數。 孟亦邊邊朝著西陸飛去,邊思索,只道那玄溫八成是刻意放自己離開鴻衍宗。 他不知曉這次玄溫讓應霜平將自己帶走,是想讓自己看清什么,抑或者是想證明什么。或許過不了多久,玄溫便會追過來,一場打斗后再將他帶會鴻衍宗,繼續拘禁起來。 然而,無論玄溫目的是何,又布下了什么羅網,他都并非是坐以待斃之人。 第61章 玄溫對應霜平可能會做之事,早就有些許的預料。 應霜平此人, 野心向來不小。 若是三日時間, 他未曾鏟除程家, 又或者剛好如他所說將程家人趕盡殺絕后, 不剩多少時間,他便沒有了趕回東陸的力氣和時間。這樣一來,即便他心中有什么打算, 也都沒有了實施的可能性。 然而,如果應霜平提前解決了程家人, 那么他會做出什么事還未可知。 玄溫和應霜平之間的交易在應霜平取走宿歌的元嬰后, 正式宣告結束,之前為了約束彼此而定下的血誓也自那之后便不復存在。此后,若是應霜平想做些什么, 甚至背叛玄溫,都不會再受到阻礙。 孟亦對于玄溫來說是獨一無二不可分割的, 與此同時, 玄溫也絲毫不懷疑孟亦對于應霜平的影響力。 只要與孟亦相處過,見識過他的風姿和膽識, 了解過他的卓越與溫熱,便再沒有誰可以拒絕“得到孟亦”這一誘惑。 他生來便是如此耀目, 足以吸引眾生的目光。 因此, 早在許久之前,玄溫便將應霜平報仇后可能有的異動,計算在內。 修者升入大乘期后, 一味地閉關修煉很難再達到什么顯著的效果,唯有不斷歷練,才能再度有所突破。如此一來,為了孟亦能夠順利進入飛升的級別,與自己一同登仙,放他出去磨礪,勢在必行。 既然如此,若是應霜平真的還有命,拼著一口氣,前來此地將孟亦帶走,那么,讓他短暫的離開自己,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決定。 有失才能有得,放他離開些時日,再將他帶回自己的身邊。如此,終有一日,柏函會明白,無論他一生中遇到了什么人,走到了天底下的那個角落,都還是要回到自己身邊的。 這么想著,玄溫起身離開了與眾長老議會的地點,幾個轉瞬,便回到了自己的丹巖峰之上。 玄溫端坐于鴻蒙殿中,脊背挺直,半合著眼,似乎是在冥想沉思。 殿中空曠,靈氣飄散,飄然若仙境。玄溫身處其間,即便不言不語,不曾釋放任何威壓,將飛升期的氣勢全都隱匿了起來,他的周身依舊有一股凌人的氣場,令人不寒而栗,更不敢造次。 那是久居上位者的氣勢,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不知過了多久,玄溫似乎想起什么,緩緩睜開了眼,抬手輕點。一只白鵝憑空出現在半空中,頭朝下,狠狠地摔了下去。 “咚——”的一聲響動,白鵝摔得狼狽,頭朝地,屁股撅起。它似乎有些暈眩,并不清醒,保持著這個滑稽的姿勢半天,未曾動彈。 玄溫緩緩開口,道:“繼續裝死,便讓你真死。” 白鵝聞此嚇得渾身一顫,立刻側身翻倒在地,側著身子在地上滾動了兩下,這才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甩了甩身上不存在的塵土。 玄溫又道:“差點忘了你。” 對于玄溫此言,白鵝完全不信。 它已是有靈智的鵝,活了數百年,深知眼前這人的手段。這人怎么可能忘了自己,他明明就是故意把自己放在異度的空間內,鎖起來,不給吃不給喝還接觸不到外界……想到這里,白鵝壯著膽子,昂首朝四周看了看,沒找到想見的人,晃了晃腦袋后,有昂著脖頸嗅了嗅,頓時又難過的低下了頭。 白鵝和孟亦簽訂了臨時的主仆契約,能大致感受到彼此的位置。此時孟亦不在此地,白鵝心想,可憐的小主人,現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感覺離這里很遠的樣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玄溫看著這只兀自沉入自己思想世界中的鵝,眼中神色不明。這鵝跟在自己身邊也沒有用處,至于那魔修,如今不知縮在哪個角落里,玄溫并不認為他會為了一只鵝而自投羅網。 不過,日后總有機會解決他。 敢于覬覦柏函的人,好好活著,真是太可惜了。 似乎是從玄溫的表情上感受到了一絲玄溫內心的想法,白鵝頓時有些驚恐,生怕玄溫喜怒無常,忽然將自己燉了。 “我不好吃!”白鵝激動地開口說道。 白鵝被魔修沈五淵附身時,口中吐人言,乃是沈五淵的聲音,未曾被沈五淵控制時,口中說的話,則是男童的聲音。 此時白鵝聲音顫抖著聲音大喊一聲,明知道只要玄溫做了決定,不打算給自己留活路,那么,無論自己做什么,都是無用功,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即便如此,它卻還是控制不住想說些什么。不說其他,就只是玄溫周身的氣勢,便足夠駭人,壓得它喘不過氣。 白鵝滿面悲愴,一只敢于對抗邪惡的鵝,才是一只勇敢的鵝,才是一只死得其所的鵝。 玄溫對呆鵝所思所想絲毫不感興趣,不過是自己一揮手便能粉碎的存在罷了,無需費心。 唯一令他在意的,是柏函的想法。 柏函似乎覺得這只鵝很有趣。 有趣嗎? 該死。 “柏函很喜歡你。”玄溫如此說道,面上絲毫不顯任何情緒。 玄溫說話的同時,白鵝卻感受到了一陣莫名的陰寒,它晃了晃身子,翅膀微微翹起,神情戒備:“我也喜歡小主人。” 玄溫聞言,面無表情地定定看了白鵝半晌。 許久,他若有似無地勾起了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 有殺氣! 白鵝渾身一抖,整只鵝都僵了。 片刻后,如潮水般涌來的殺氣散去,白鵝卻仍舊僵硬著肥碩的身體。 玄溫只道:“好好跟著他。” 言罷,他一揮手,白鵝便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瞬間,白鵝出現在了鴻衍宗宗門外,在空中旋轉了幾周,這才朝地上砸去,依舊是頭著地,屁股撅起。幸好它不是普通鵝,身體不說像銅像鐵壁,也非尋常rou身可比,否則三番兩次從高空墜下,還都是頭先著地,怕是脖子都會被折斷。 玄溫口中說的“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白鵝翻滾起來站穩了身子,腦海中剛剛動了前去找大主人沈五淵的念頭,便覺得渾身忽然劇痛,翅膀僵直,直挺挺倒在了原地。 玄溫已經在它的神魂之中設下了禁制,下達的命令只有一個,那就是跟在孟亦周圍,不得動任何私心。 白鵝表情苦悶,思前想后,還是揮動著翅膀,前去找小主人了。 將白鵝送出去后,鴻蒙殿中,再度陷入無邊的空洞靜默之中。 靈氣凝霧,白霧縈繞之中,玄溫緩緩合眼。 覬覦你的,以及被你看在眼中的。或早或晚,我都會讓他們一個一個的,泯滅在你的面前。 柏函。 陪你到最后的,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