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兩人說到此處,都似心有所感,倒靜默不語。 半晌之后,秦淮便對鐘信道,“我方才掉了這許多書袋,倒像是紙上談兵,倒不如現下便挑揀香料,按那方子,調驗一番,終究這香料的調制,千差萬別,便試上百十次,也絕非那么易得的。” 鐘信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卻忽然面色一變,側頭朝窗外聽了聽后,便悄悄朝秦淮作了個手勢,略提高了些聲音,道: “也好,既然要試這方子,嫂子便把衣裳脫了,我幫你開了身上那守貞鎖,將方子取出來!” 秦淮:“……” ************************************************ 二房少奶奶于汀蘭小產之后,在床上歇養數日,竟也漸漸緩過些神來。 她為人雖刁蠻霸道,但若論心機,原也算不得極深。 只不過經了喪子之痛,這些日子臥在床榻,總是糾纏在小產這件事上,思前慮后,竟慢慢覺察出些問題出來。 她因想到自己出事那日,本來在房中懶怠出去,卻是近日少有登門的鐘秀突然前來,只說天氣如何晴好,非要拉自己去園中逛逛。 且這逛逛便也罷了,她還偏將自己引到那樣偏僻少人之處。原本那是雀兒燒死的地方,鐘家上下多有避忌,躲之不及,以鐘秀的聰穎和心思,又如何不知。 想到此處,再想到那日她和手下丫頭的對話,三言兩語,便借著觸景生情,叨念出雀兒出來。之后再提及雀兒口中之言,將家中數名丫頭打胎和六少爺風流等事,說得清清楚楚。其時,自己只覺得是背后私聊,現下想來,卻極像是故意在惹自己動氣了。 她既想到此處,又思及鐘秀素常與鐘義走得親密之勢,便愈發覺得自己是吃了這兄妹二人的暗虧。 這當口,她不去想是自己背著丈夫和小叔子偷人,并懷了孽種,倒滿心思都是自己被他們坑掉了孩子的情狀,被怨氣沖得滿身是火,披頭散發,便從臥室沖了出來。 剛巧這會子鐘義正拎著一個小小的錦緞包袱進得房來,見到她,登時黑了面色,一把將那包袱扔在她身前的地上,極冷淡地道: “你這會子出來倒也正好,前日我說的那物,今日已取了回來,你現下便把它穿上吧。” 于汀蘭愣怔半晌,面色時白時黑,一口怒氣在喉嚨中沖撞著,先低頭把那包袱拾起打開,果然竟是一件不知何物制成的守貞鎖。 她兩只眼睛看著那懸著銅鎖的物事,銀牙緊咬,忽然兩手用力,便拼命撕扯起來。 鐘義見她勢若瘋癲,倒也不去理她,自行點了香煙,翻起一邊的雜志。 這工夫,忽然聽到窗外有人甜笑道,“你且在外面等我一會子,我自己進去便是,這工夫嫂子必還在床上休養,我只和二哥說說話便走。” 那聲音竟然便是鐘秀和她的貼身丫頭。 于汀蘭用力撕扯了半晌,哪知那鎖不知是何種材質制成,柔韌如皮,任她下多大的氣力,卻根本紋絲不動。她正在惱怒之中,聞聽到鐘秀的聲音,眼睛陡然睜大了些許,竟住了手,靜立在一邊。 果然瞬息之間,門簾一挑,鐘秀一身淡綠色洋裝的打扮,裊裊婷婷地便進了房來。 鐘義抬頭看她,面色便是一緩,扔了手中的雜志,用下巴對于汀蘭一支,道: “這會子怎么倒有空過來,因我送了份大禮給你嫂子,她正心情不爽,瘋瘋癲癲的,你現在來,倒別觸了霉頭,有什么話,我陪你出去逛逛再說罷。” 他說著便站起身來,一邊的于汀蘭卻猛地沖到他和鐘秀之間,掐著腰尖聲道: “姓鐘的,你現下拿了我的錯,便真以為可以欺負我了不成?我什么時候瘋瘋癲癲,又什么叫觸了我的霉頭,你倒給我說說清楚!怎么,你meimei來了,你便讓她躲我,究竟我又是什么瘟神,便能傷了她這尊菩薩!” 她嘴里一陣狂吼后,又抓著手里的守貞鎖,便朝鐘秀眼前一送,咬著牙道:“好一個菩薩二meimei,你倒看看這是什么,這便是你哥哥送我的大禮,你好好看看,這大禮可送得好嗎!” 鐘義方要上前攔她,鐘秀卻朝他擺了擺手,面上依舊掛著一對梨渦,伸手便接過那守貞鎖,輕輕晃了晃,道: “想不到這勞什骨子倒比我想得還輕得很,嫂子,你可聽過那句老話,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這物事雖輕,里面可裝滿了大哥對你的一份情意,想來我們特特尋了這東西給你,鎖身鎖心,還不是怕你再走上邪路。嫂子,meimei也是女人,知道在這男女之事上,終究還是女人吃虧多些,你穿上它,男人占不到便宜,你自然便守得住名節,也不用再擔心生了孩子,卻又對不上血型,豈不是好!” 于汀蘭聽她說出這番話來,句句溫柔,字字清甜,卻實如尖刀捅在自己心上一般,一張臉登時氣得沒了血色,滿肚子怨恨,只用手指著鐘秀道: “好,很好,我就知道要給我穿這東西,定是你在背后出的主意。只是我的好meimei,你既有這般對我的好心,可不知是不是留了點給你自己。如你所說,我壞了名節,作了孽,便連孩子也養不活。所以我現在倒要提醒你一句,我不過跟了老六,生的孩子便活不下來,你現下天天和你親哥哥糾纏在一起,眉來眼去、偷偷摸摸,倒不如也趕緊穿了這鎖頭上身,別等著生了孽種下來,活不活倒是小事,萬一沒了屁眼,可要把你們鐘家的臉都丟盡了呢!” 她此刻實已是恨怨交加,故而說到最后,竟已是惡狠狠地咒罵之語。 對面的鐘秀聽她說出這番話來,頓時變了顏色,一雙素來柔媚的眼睛,竟透出一股陰冷之極的光,忽然厲聲叫道: “哥!” 她只叫了這一聲,鐘義已黑著臉沖到于汀蘭身后,一把便將她兩只膀子別在背上,任她又叫又喊,卻只下了狠手往高處抬她的胳膊,直疼得于汀蘭頓時沒了氣力。 鐘秀慢慢走到她的身前,一雙眼睛看了她半晌,猛地伸出手來,對著于汀蘭左右開弓,竟連扇了她數個嘴巴,直打得她左搖右晃,滿嘴是血,又氣又痛,竟直挺挺昏在鐘義身上。 鐘秀直到打得自己掌心發麻,方住了手,看著于汀蘭血淋淋的面孔,眼睛里卻仿佛還是難消被她咒罵的那股惡氣。 半晌,她忽然壓低了聲音,朝鐘義幽幽地道: “后園子那眼井,過一陣子秋涼了后,也不知還有沒有人去井邊憨玩,或是在井邊自怨自艾、懷念死去的孩子呢…” 鐘義聽她這話,便看了鐘秀一眼,竟輕輕點了點頭。 第55章 且說秦淮見鐘信忽然間形容有異,說的話也明顯變了味道, 便知道他素來防范心重, 又耳聰目明,一定是察覺到了屋外有了異狀。 想起上次鐘信隱隱和自己提過一句, 說是泊春苑里,除了二房的碧兒外, 還有人在暗中窺視,只不知現下, 又會是何方“妖孽”了。 他既知就里, 反應自然也不慢,便接著鐘信的話, 故意以嗔怪的口氣道: “叔叔就是心眼子壞得很,既知道這會子要用這秘方,方才在臥房里怎不讓我脫了那守貞鎖下來,現下在這里脫這勞什子,你那眼睛便又要占人家便宜了。” 他嘴里說著,手上便假裝去弄衣服上的紐襻,又故意弄出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出來,倒真像是正在寬衣解帶一般。 鐘信明知他不過是配合自己的一番做作, 可偏生他嘴里的話,手上的動作, 看在自己眼里,卻有著一股別樣的風情。 他心底有一個自覺污穢、想要迅速壓下去的念頭: 若有一日嫂子真的對自己寬衣解帶,眉眼含情, 卻不知自己能否過得了這一關。 片刻后,作好了掩飾的兩人來到那案幾旁,秦淮用眼睛看著鐘信,只等他拿出那鐘家至珍的祖傳秘方出來。 卻見鐘信面無表情,口中似是在默念著什么,便在那放置香源的所在,一樣樣挑揀起來。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挑出了十數樣之多,又迅速混雜在一個大銅盆里,嘴里卻還在無聲的背誦,顯然要選取的香物,還有很多。 秦淮心中一怔。 他沒想到自己還是低估了這位鐘家的老七。 要知道,從秘方到他手上算起,至今也并沒有多長的時間,可是顯然,他已經將那方子牢牢地記在了腦海里。 毫無疑問,鐘仁將秘方藏到男妻穿的守貞鎖里,便已經算得上jian詐狡猾,但是和老七這樣死死地記在腦子里比,卻自然又遜上一籌。 秦淮下意識便有些汗顔。 一想到每天夜里,自己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時候,總會偷偷地看著地鋪上的老七。那光景,自己還覺得他睡覺的時候,要比大學時那幾個室友老實很多。不僅一動不動,更沒有夢話磨牙等人間慘狀,始終都只是沉穩地酣睡,不過唇角邊,隨著呼吸會微微顫動著些,倒也看不出異狀。 現在想想,他白日里忙碌于宅中事務,人來人往,絕沒有背誦這秘方的機會。唯一暗暗默背的時間,自然便是夜里睡覺的工夫。 所以每天他看似已經睡熟,卻必是在暗暗背誦這方子上記載的東西。而自己時不時支著下巴,欣賞他“沉睡”面孔的樣子,大約早就被他感知到了吧。 在他心中,這嫂子… 不知不覺中,秦淮的臉有些熱了。 便在他胡思亂想之際,這邊的鐘信卻已經手快腳快地,挑揀出近百種的香源出來。 “嫂子,這便是那方子上全部的東西了。” 秦淮穩了穩神,走到那香源前,一樣樣細細看過去。 他沒有想到提煉一瓶小小的“鐘桂花,”竟然動用了這許多的香物,很多更是世上難得一見的香材,也難怪會調出那般經典絕妙的味道了。 只是這樣繁雜的取材,其中自然要涉及很多的相生相克,以及不同香材的獨特處理。 而秦淮暗自估計,大約這便是握有秘方的鐘家,偶爾也會出現質量問題的原因。 因為這種舊時由作坊發展起來的家族企業,為了牢牢守住自家的方子,交給廠子里的,永遠都只有七成到八成的方子,待這八成左右的香源制作出香料原液后,他們才會將自己掌有的機密部分,私下制成原液,分發下去,配在一起。 這樣的方式,確實可以保住祖傳秘方不被泄露,但是卻背離了那方子中,各種材料要適時進行搭配轉化及合成的原理,所以便極易在成品中,出現味道的偏離。 秦淮眼瞧著面前的香材,鎮靜了一下,便迅速開始了自己的動作。 鐘信一邊留神著窗外,一邊默默地注視著面前的男嫂子。 只能說,眼前這個先嫂后妻的男人,實是讓人捉摸不透。 這會子的他,神情之專注、動作之麻利,又和素常自己看到的他,不盡相同。 在鐘信略有些困惑的心底,此時卻忽然想起了,院子中那株繁花滿樹的四時錦。 這眼前的男嫂子,想來倒真的和這順時善變的奇花,莫名的相似。 當所有的香材按照各自的特征被一一分類、組合,又有部分作了烘烤或腌制等工序后,秦淮重新選擇了案上的器皿,準備進行加熱后的調制。這一次,他沒有選擇鐘信素來使用的銅鍋,而是找來一點酒精,并選擇了透明的玻璃杯,權當作燒杯之用。因為在一般的情況下,這種沸點之下,是不可能燒爆破璃杯的。 火苗在滋滋地作響,不知不覺中,房間里漸漸生出一股異樣馨香的味道。 那是一種和“鐘桂花”非常相近的味道。 鐘信和秦淮的目光慢慢對在了一起,秦淮發現,在老七的眼睛里,竟然閃動著一份異樣的光芒。 “嫂子,老七說句真心話,還是你厲害,我心里頭想的,正是這個味道,可無論如何,便是弄不出來!” 秦淮擦了擦額上的汗,笑了笑。 “有了方子,多試上一些,終究還是弄得出來。只不知你有沒有覺得,其實這味道,與鐘桂花并不完全相同。” 鐘信閉上眼睛,又深深嗅了嗅。 “嫂子說得很是,這兩種味道雖然極為相似,卻又不盡相同,只是我聞著,卻是喜歡這味道多一些。” 秦淮嘴角動了動,想笑,卻又忍住了。 香氣在房間里飄散,并從窗欞中向外漫延著。 窗外的黑夜里,有人用靈敏的鼻子深深聞了又聞,目光中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 翌日一早,碧兒便悄悄起來,用了比往常近一倍的時間梳洗打扮,更在中衣內死命纏了條束腰的大紅汗巾子,將本就纖細的腰身勒得便如那弱柳之枝一般。 她原在昨天夜里,便偷偷跑到泊春苑正房的客廳中,用鐘仁的電話悄悄拔了個機密的號碼出去,對方,便是安家的大少爺安醒生。 待鐘信起早出去,碧兒便和秦淮告了假,只說自己要出門采買丫頭們的胭脂水粉,一陣風般便出了后門。 待到來至后門外的街市,碧兒心里像燃了把野火一般,已顧不得像往日那樣小心謹慎,急切切便往那糖水鋪子而來。全不知,身后一個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隱得極深,正不錯眼珠兒地盯著她的背影。 這些日子以來,碧兒按安醒生所說,盡可能的老實本分,只尋了一切機會偷聽鐘信與秦淮的墻角。她畢竟還是個姑娘家,未經人事,哪里受得了他二人半真半假、故意做出的房中私語,往往便聽得面紅耳赤,驚訝于那老七在私下竟是如此悶sao,而大少奶奶果然便十分孟浪。 因此每每聽罷回了房來,心里面便翻江倒海,春心蕩漾,只把安醒生那俊俏模樣想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立即跟了他去,做安家的小姨奶奶。 這會子她剛一進了那糖水鋪的二樓包間,安醒生的目光在她粉臉上一掃,又聽到她氣喘吁吁的呼吸,便早已看透了她,只朝她笑道:“來得這般急切,可是很想我了不曾。” 碧兒一張臉臊得更紅,斜了他一眼,先拿了杯糖水吃了一口,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