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終是你們男人行事粗野,想得方法也是這般下流。那原是咱們的親嫂子,便是搜身倒也罷了,可別讓那些莽漢之流,占了他太多的便宜,傳出去,丟得可是咱們鐘家的人?!?/br> 二人又絮談了一陣子,便拿定了主意,待官家通報一至,便立即找族中人來,商議將大房無后寡婦遣返一事。 ************************************* 一大早,便有常來鐘家的醫生,在何意如的房里坐了好一陣工夫。 這醫生在本地可謂是極負盛名,非鐘家這樣的巨富之家,輕易很難求得其登門醫治。 這會子,醫生和何意如細細說了些鐘禮的病情,何意如聽完他的話,身子靠在那里,有許久一言不發。 原來鐘禮至昨夜被人從火場外救出后,何意如便讓人把他暫時安置在自己的隔壁,也好能時刻照看一些。誰知從那時直到現在,他已經整整昏迷了一夜,卻還沒有一點醒來的意思。 而現下醫生經過仔細檢查后,才發現他身上的皮外傷都非常輕微,可是整個人,卻似乎進入了一種極為少見的狀態。 那便是無論醫生或家人如何呼喚他、甚至用醫用針刺等方法驚擾他,他卻都完全沒有反應了。 醫生似乎苦想了半天,才有些猶豫地告訴何意如,三少爺現在的身體狀態,若在西洋醫學看來,似乎像是一種叫植物人的情狀。 但是讓醫生奇怪的是,那種被定為植物人的病人,往往都是腦部受了巨大的創傷,引起大腦的神經壞死,才會導致整個人處于這種昏迷不醒的狀態。 而鐘禮現在,卻沒有任何的頭部外傷,也完全找不到可以誘使他昏迷的病因。 醫生走了,何意如慢慢閉上了眼睛。 她的右手慢慢摸上了左腕上的一只玉鐲,那是她身上常年戴著的一個寶貝,所有人都以為她喜歡那玉的水頭成色,可是只有她和鐘九知道,那原是她生下鐘禮那會兒,他專門選了一塊和田美玉,打成后送給她的禮物。 可是這會子,這玉鐲還是瑩潤如初,可是那個和它同齡的嬰兒,雖然長大了、成人了,卻變了模樣。 她想起醫生一邊搖頭一邊說的話。 “三少爺這毛病,我這幾十年來,也從未得見,當真是納罕得很。依我個人愚見,他此時這癥狀,并非是外因所致,竟完全是心魔所困。說得直白點,他現在昏迷不醒,原是他潛意識里,便不想蘇醒過來。所以太太問我他可有清醒之日 ,我卻不敢回答,這一切,都要看三少爺自己腦子里,有沒有那個念頭了。他若想醒來,也不過是片刻之間,他若不想,便這樣長眠一世,也未可知了?!?/br> 何意如這邊正想著醫生的話,愁眉不展,門口卻進來了一個婆子,竟是跟大女兒鐘毓去的陪房。 這幾日鐘毓兩口子一直未來,老三又這樣,何意如更覺失了臂膀。這時見了那婆子,忙問她因何而來。 那婆子特特從邱府趕來,便是受鐘毓所托,來和何意如說一聲,因姑爺邱墨林前幾日夜里在鐘家給鐘仁上了夜香后,不知是不是撞到了什么,回去后倒像是中了邪一般,上吐下泄,高燒不退,還成日家說著胡話,聽大小姐說,總是在嘴里喊著“鎖、鎖,莫搶我那鎖頭”等字樣,胡言亂語,倒把大小姐嚇得夜不能安。因此特讓這婆子來說聲,這程子暫不能過來了。 何意如擺手讓她去了,心中卻難免更加煩悶,只覺從鐘仁突然故后,整個大房便沒了順心順水之事 ,竟是別扭得很。 她一想到這里,便掙扎著想去佛堂拜拜神佛,卻不料一個管外事的婆子匆匆趕來,原來方才在外面廳里,竟有那官差專程派人送來通知,說是鐘仁的案子已經了結,一并大奶奶和鐘信也都脫了嫌疑和干系。 何意如正稍稍點頭,緩了口氣,誰知那婆子又告訴她,因二爺現在臨時主事,那官差便是他親自接待,現下二爺特意讓告訴太太一聲,打鐵原需趁熱,既然大奶奶已經官判了無事,便不宜再拖延,他那邊已經通知了族中掌事者,馬上就要按族中規矩,商議大奶奶無后遣返一事。 何意如聽得此言,便知鐘義等人心急如焚,恨不能盡早將自己在大房的勢力一一掃除,好換上他們的人馬。 她被諸事煎熬,眼前倒像是有無數金光亂晃一般,即便縱橫了半生,此刻卻只覺千頭萬緒、事事灼心,竟完全沒了主意。 便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 “太太,不知這會子可有工夫,老七有一要緊事,想討您的示下?!?/br> 第46章 方方用過早飯,鐘家各房便應臨時掌事鐘義的要求, 齊聚在大花廳內。 這一次, 除了昏迷不醒的三少爺鐘禮和大小姐鐘毓兩夫妻,鐘家的人, 到得甚是齊整。 而族中這邊,除了族長鐘九, 亦有二個德高望重的族中前輩,一般有如此陣仗之時, 大約都是合議族中寡婦譴返一事。 此時在鐘九家中, 已經將鐘飛鴻軟禁在閨房里,為的便是防止她膽大輕率, 倒會暗中做出約了鐘禮兩下私奔之事。 誰知一夕之間,風云突變,鐘家失了火不說,鐘禮身上竟發生昏迷不醒這樣的慘事,鐘九聽聞之后,心中當真是五味雜陳。 他既擔心私生兒子會從此長睡不醒,又擔心孫女若知道鐘禮病情后,不知會鬧成什么樣子。此刻坐在廳堂正中, 心中便如百爪撓心,但他終究是一族之長, 這半生見多了風浪,即便心中有如油煎,卻仍是一派威嚴, 與族中人等談笑風生。 只是當何意如最后扶著丫頭到來時,他才拿眼睛瞟過去,卻不料今日的大太太,竟比自己想像中堅強了些許,雖然依舊一臉憔悴之色,卻還不至于病弱到出了大格。 見一眾人等都已到齊,鐘義便站起身來,面色沉肅地對鐘九及兩位長輩道: “各位族中長輩想來也聽說了,這幾日鐘家上下頗不順遂,接連發生諸多煩瑣之事,不僅各位太太飽受困擾,便是族中人等,也都跟著憂心勞神。因此,身為鐘家當前掌事之人,我自是責無旁貸,需將宅中要緊之事,一一處理了才是,如此既合了族中規矩,也可讓家中人眾服氣,所以今日特請了諸位前來,便是因官家已把大哥身故一事定了案,大嫂子也脫了嫌疑,眼下便想把寡嫂無后譴返之事抓緊議上一議,以免耽誤了嫂子的前程,倒是我鐘家人的不是了?!?/br> 他這話說到最后,目光掃了眼坐在一邊的秦淮,卻見一身素服的男嫂子面無表情,只靜靜看著眼前香爐中的青煙。 鐘九捻著短須,微微點頭道:“老二做事,倒也爽利,大爺尚未最未發喪,這大奶奶身后之事,你倒替他想到了前面。也罷,既然早晚都要議上一議,擇時不如撞日,現下你們宅中各房,便先說說各自的想法吧。” 他這番話里其實頗有譏諷鐘義之意,只不過說的倒極是委婉,不料話音剛落,一邊三房鐘智便已經開了口。 “這樣的事又能有何想法,大嫂子寡居無后,族中的規矩既擺在那兒,自當執行了便是,我這里三房的人眾,從太太開始,都讓我做了代表,現下便正式表明下態度,三房上下,對此事絕無異議。” 鐘智這話說完,別人尚未搭腔,二少奶奶于汀蘭卻搖著團扇道: “老六此言說的極是,依我說,祖宗的規矩擺在那兒,根本就沒有議的必要。便是要議,我二房從太太起,也同樣并無異議。便何況那日也是在這花廳之上,大嫂子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倒一時三刻便離了鐘家,現今既合著規矩,咱們還攔著人家做甚。只是我是婦道人家,有些事原是不懂,大奶奶從前是煙花胡同的出身,這譴寡回門之后,難道還要回去舊地,重cao舊業了不成?這在鐘家,倒也是頭等新鮮的事兒呢?!?/br> 她這話一出口,秦淮不禁便抬起頭,看著她那張既刁又潑的臉,心下便有一種想要揍上一巴掌的沖動,只不過咬了咬牙根兒后,終還是暫且壓下了火去。 鐘九聽于汀蘭這話說得極是難聽,倒皺起了眉頭,看了看何意如的面色,道: “二奶奶這話倒說得遠了,咱們族中規矩,寡婦譴返回門之后,便不與鐘氏相干,所以這些閑話,多說也是無益。只是我身為一族之長,倒要多講上一句,大奶奶雖然與大爺生前無后,眼下倒是過繼了義子,這樣的事在族中尚無先例,今日倒值得大家再議議看了?!?/br> 鐘九此話一出,鐘義的面色微變,一旁的鐘秀卻已亭亭站了起來,一臉笑容。 “九叔不愧是族中前輩,思慮果然更深,只是秀兒倒有一句話,想說出來與大家權衡。這族中規矩已是流傳了數代,向來并未有繼子便可視為已出的先例。若今日咱們倒開了例,那族中日后所有寡婦,是不是都要參照而行,有的沒的,都收了義子便是,屆時鐘氏族譜之中的血統,可就要亂了章法,再過幾代,名為鐘姓,恐怕那血脈,卻不知姓甚名誰了呢。” 她說出這番話后,在座眾人倒都覺得有些道理,便連那兩位族中尊長,也都點了點頭。 鐘九略沉吟了半晌,便把頭轉向了何意如。 “大太太想來也聽到了各房之意,都是順著族中的規矩而行,我們三個族中代表,自然也無話可說,現下倒想聽聽太太和大房的想法?!?/br> 何意如朝他及二位前輩微點了點頭,慢慢坐直了身體。 “方才大家所議大少奶奶之事,也可算得是老大身后之事,如此我便說上一點子。二房三房并族中尊長,皆說到要按族規辦理老大媳婦一事,我倒甚是贊同。俗語說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既是寡居,難免有諸多不遂心之事,若是青春守寡,想來更是難熬。所以族中規矩看似不近人情,實是極通人情,也算是放了寡婦一條生路。只一樣,大家言及這族中規矩之際,都只提及一處,便是寡婦無后當譴,可我分明記得清楚,其后還有一條,若族中不逾輩份之男肯相迎娶,寡妻則可自選去留,九叔,這話我說的可對嗎?” 何意如這話一出,眾人皆微微一愣,鐘九卻率先點了頭。 “大太太記得甚是,族規確是如此,只是這許多年來,族中倒還未曾有過迎娶寡妻的舊例,因此倒常常把這條給忘掉了。” 何意如微微笑了笑,“既然是有,自然便要問上一問,不然對老大媳婦來說,豈不是有些不公平了?!?/br> 鐘九暗暗看了她一眼,便對眾人道: “大太太所言甚是,各位既反復提及要守族規,那自是要慮得周全,才算合意。按照族中規矩,迎娶寡婦進門,既可為妻,又可為妾,如此,現下我便以鐘氏族長之身,向在座諸位鐘家子弟問上一聲,可有哪一房哪一人,想要迎娶大房寡嫂進門的?” 鐘九這邊話音既落,那邊鐘智便“嗤”地一聲笑道:“我這輩子所能喜歡的,便是美貌的女子,大嫂子再好,終是男人,奈何與我無緣?。 ?/br> 一邊的于汀蘭聽他說到喜歡美貌女子,借著拿茶杯喝水的當兒,卻極快極狠地剜了他一眼。 鐘義這邊卻面色沉穩,對鐘九正色道:“九叔,我亦絕無此意?!?/br> 鐘九朝他點了點頭,“二房三房都無此意,那這里其他人等,可還有話要說?若是沒有……” 他剛說到此處,角落里卻忽然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 “我愿意娶大嫂子進門,做我的正妻?!?/br> ******************************************* 昨夜。 當秦淮堅持將菊生暫且安置在自己房內時,鐘信雖略猶豫了下,卻并未作聲。 在鐘仁身故之后,其實秦淮早就發現,鐘信是甚少出現在這個房間里的。想來,有過碧兒那次‘夜襲’之后,本就謹慎的他,更是會主動避嫌。 蘇醒后的菊生雖然沒有了性命之憂,卻因被涼水浸得過久,此時身子變得guntang,雙眼緊閉,不停地說著胡話,已然發起燒來。 秦淮看著床上燒得火炭般的菊生,已顧不上許多,一邊令人趕緊去請大夫,一邊便伸手要去脫他身上濕透的衣服。 鐘信皺了皺眉,伸手攔住了他。 “嫂子這會子且去看人燉些姜湯來,菊生這里,便還是我來打點吧。” 秦淮先是怔了一下,卻又迅速反應過來,便停了手。 不過他心里悲憤,一邊退后讓鐘信上手來弄,一邊卻恨恨地道: “這起爛了心肝的人,便是一肚子的壞水,專能盯著這些事做下流文章,卻不知他們背地里,有多腌臜齷齪、心思歹毒呢!” 鐘信快手快腳地脫光了菊生的濕衣,早用大棉被將他緊裹起來,因聽見秦淮如此抱怨,便低聲道: “嫂子如此氣憤,想來也是可憐菊生這孩子命苦,只不過嫂子要明白,在別人眼中,他定是年輕貪玩,在井邊失足落水,咎由自取。便是他醒來后說出些什么,這家里的人,也必不會聽他所言,倒都要說他被水淹壞了腦子,胡說八道了。” 秦淮聽他雖不明言有人背后下了黑手,卻偏又說得極是透徹,便長長嘆了口氣。 鐘信抬頭看了他半晌,低下頭去,低聲道: “嫂子倒也不必再為這樣的事憂心,畢竟再過數日,嫂子便要離鐘家而去,像菊生和我…這些人的死活,也不勞嫂子再掛心勞神了?!?/br> 秦淮自打認識鐘信這人以來,倒頭一次聽他用這種語氣同自己說話,那話里的語氣,既像是一種心灰意冷后的淡漠,卻又似乎隱隱透出一點責備的味道。 而這種感覺,在他借四時錦暗示自己被拒絕后,秦淮便已經察覺到了。 可是想來鐘信一定不會知道,就在方才那眼深井旁邊,在經過這些天的沉淀與思慮后,終于在菊生意外落水的刺激下,激發出了另外的一個自己,一個不再想要逃走,而是想要留下來的自己。 而這個自己,卻是要和面前這個看似忠厚、實則腹黑兇猛的小叔子,共同面對一片天空的。 “叔叔,若是我現下忽然不想離開鐘家,繼續在這泊春苑中生活,你又會覺得如何呢?” 鐘信正為菊生掖著被角,聽到他的言語,似乎怔了怔,抬頭看了秦淮一眼,道: “那便是菊生這孩子的福了,畢竟你認他作了義子,你若在,他便有了些身份,你若離開,想來他便和從前無甚分別了?!?/br> 秦淮看著他波瀾不驚的神色,忍不住在心中暗道:“這人還真是如書中說的那般冷血淡漠,明明也曾經希望自己不要離開,現下果真得了這個消息,竟然擺出這樣一副你去留隨意的死人臉來?!?/br> 他卻不知當自己轉身去到外面催那姜湯時,床邊的鐘信卻微微閉了下眼,呼出了一口長長的氣。便連他總是生硬的嘴角,也飛快地浮上了一絲極淡的笑意,卻又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待二人將那姜湯給菊生喂下去,見他發出一身熱汗,體溫漸漸變低后,鐘信和秦淮才略略放下心來。 秦淮便讓鐘信自回住處休息,這邊他會安排兩個婆子輪流值守,看護菊生。 鐘信躬身應允,卻又不移動身形,看著秦淮的神色里,倒似乎有話要說。 秦淮眼中看得真切,便笑道:“怎么,叔叔可是對我方才說的那事,還心存疑慮不成?” 鐘信點點頭,面色沉靜。 “嫂子果然冰雪聰明,老七確是想問一句,嫂子是當真…想要留下來嗎?” “我確是當真想要留下來了。” 秦淮一邊低聲說著,一邊走到窗前,外面偌大一個院子,此刻倒被皎白的月光照得亮亮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