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坐在首席的何意如臉色黑沉,一邊開口,一邊把懊惱的目光投向同桌的二夫人莫婉貞。 她自嫁入鐘家之后,在鐘家斗了半世的最大敵人,便是二房。 雖然何意如身為正室,又生了鐘家長子鐘仁、長女鐘毓和三子鐘禮,在根基上,按說真的是雄厚無比。 可惜天不遂人愿,長女外嫁,次子尚小,她一心只盼長子鐘仁在外挑起家業、在內傳宗接代,牢牢占據鐘家的至高點。沒想到,鐘仁雖然任性專橫、欺男霸女,卻是窩里橫的路數。鐘家外面的香料產業,他既無興趣,又無才干,在鐘家老爺還未過世時,除了將祖傳的香料秘方留給長房外,不得不將外部的管理大權交給了二房的次子鐘義。 而在內宅,鐘仁更是讓人cao心。年紀輕輕已娶了幾房妻妾,卻接連橫死,更沒有留下一男半女。因為長房無妻,何意如又不甘心將當家的權力放給二房,所以到了這般年紀,還不得不親自當家。而反觀鐘義這邊,不僅娶了個能干厲害的媳婦,而且媳婦的肚子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要是生了兒子,那便真是鐘家第三代的長孫了。 而二房太太莫婉貞與何意如斗了半世的底氣,也正是她最得意的一雙兒女。 鐘義雖是庶出,卻從小精明過人,不僅長于研制香料,更是管理公司的一把好手。在鐘仁只知花天酒地頻繁娶妻之際,鐘義已經在鐘氏香料占有了穩穩的一席之地。 而女兒鐘秀生得秀美文雅,溫柔可親,不僅在女校中是?;壍娜宋?,而且眼下又正和一世家的公子處在熱戀之中,對方家世富貴人品俊帥,是很多豪門望族眼中的鉆石王老五。 因此,看見兒媳婦于汀蘭夾槍帶棒的大發脾氣、而大房太太掉臉色給自己時,莫婉貞將茶杯略加了幾分力氣,朝桌上一放,發出一聲脆響。 “jiejie,恕我直言,你這樣說鐘義媳婦,未免有失偏頗了吧!咱們也都是過來之人,汀蘭現在的身子,正是百爪撓心、心焦氣燥的時候,做丫頭的本應加倍小心服侍才是,若犯了錯,自當罪加一等。難不成因為大房小姐過生日,便事事沒了規矩,連下人懶怠犯上,也置之不理了嗎?” 莫婉貞稍頓了一下,冷笑了一聲,不待何意如作答,便又開口。 “何況今天這么多親眷在此,九叔六婆等更是族中的長輩,卻都要長坐久等。jiejie且自己瞧瞧大房的人眾,大姑老爺姍姍來遲,大少奶奶來得更晚,而大少爺呢,更是頭影沒露。這些倒也都罷了,可眼下都什么時候了,鐘毓這過生辰的主角還遲遲不出來見客,真真怪不得汀蘭煎熬不住,便是我,也坐夠了呢!” 兩人斗了半生,何意如深知莫婉貞嘴頭上的功夫伶俐,也不去看她,只朝席上幾位族中女眷笑了笑,“你們聽聽,婉貞這張嘴,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麻利。我不過說了一句,她倒說了半車的話出來。不過婉貞,我方才不是已經解釋過了,鐘毓是忽然間犯了舊疾,如今剛用了藥,略有好轉,馬上便會過來給族中長輩請安,難道她在自己的好日子里生病,倒是她想的不成?” 秦淮雖然看多了宅斗文和宮斗劇,也知道鐘家的水深,卻沒想到自己剛剛在人前亮相,便看到了這樣一幕活生生的爭斗。 先是鐘家二少奶奶在席上發飆,旋即大太太和二太太又展開舌戰,一時之間,整個品簫堂一片寂靜,眾人皆面面相覷。 忽地,在男賓首席上傳出一個年邁男子的聲音。 “二位夫人且歇一歇,聽我老朽有兩句話說!” 隨著聲音,秦淮只見東側首席上,站起一位身穿上等絲綢馬褂的老者,大概五十出頭的年紀,面目清矍,雙目有神。 莫婉貞剛要去頂何意如的話口,卻被這老者打斷,臉上雖有不甘,卻勉強露出一絲笑意,“九叔請講?!?/br> 秦淮心中一動,知道這老者便是鐘氏家族中時任族長一職的鐘九。 要知道,從昨晚鐘仁聽到鐘九要來赴宴時露出的不滿,秦淮便想起了書中提到過的一個線索。 原來鐘家的大太太何意如,私下里對這位鐘氏族長極為敬重,時不時便會設宴相邀,表面上自是為鐘氏族中之事,可酒宴之后,二人卻常常摒卻下人,于私室密談。時間一長,難免有些不太好的風聲傳了出來。便是大兒子鐘仁耳中,也聽到了一些。 既想到此處,秦淮便不禁留起神來。 只見那鐘九笑吟吟地捻著短須,且不說話,倒健步來到女賓席間,朝第二張席面上的一個女孩比了個手勢。 “飛鴻,你把那個西洋玩藝拿著,過爺爺這邊來!” 眾人好奇,都把目光聚在那女孩身上。這叫飛鴻的女孩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穿著一身白色的洋裝,梳著時髦的齊耳短發,行止落落大方,拎著一個器物便走到了鐘九身旁。 秦淮待見到她手中之物時,眼前瞬間一亮,下意識“啊”了一聲。聲音雖小,對面的于汀蘭卻聽到了,有些狐疑地打量起他的臉。 原來那女孩手里拿的,竟然是秦淮最熟悉不過的一件樂器:小提琴。 “二位夫人,各位族中親朋,今日大家在品簫堂為鐘家大小姐慶賀生辰,實在是族中的盛事。眼下鐘毓偶犯舊疾,略來遲些,也是人之常情。汀蘭是有身之人,雖然嬌嫩了一點,可畢竟身體不便,大家也都可以理解。既然這會子還要再等些工夫,老朽便讓我這剛從法國回來的孫女飛鴻,給大家獻個丑,表演一個叫‘梵阿鈴’的西洋玩藝兒,大家說可好” 明眼人都知道,鐘九此時作為族長出面發聲,目的自是要熄了鐘家兩房的戰火,眾人又哪有不說好的道理。 那鐘飛鴻是鐘九的孫女,因家資巨富,從小便被家人送到法國留學,因喜愛音樂,閑暇時便選學了其時叫作“梵阿鈴”的小提琴。 鐘飛鴻今日既帶了琴來,本意便要在席上為鐘毓獻上一曲,以賀芳辰。所以一聽要她表演,并不緊張,向大家表達了自己以曲為禮的心意后,便開始演奏起來。 秦淮的注意力完全被那把漂亮的小提琴勾去了。 可以說,小提琴是貫穿了他整個學生時代的一項特別愛好。雖然沒有走專業的道路,卻在業余考級中拿下了最高級別。眼下這鐘飛鴻琴弓一拉,琴音一響,他便知道她演奏的是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論資質與水平,只能算是入門偏上的水平。 世人常有這種情狀,對于自己喜好的事物,難免會多關注一些。便如秦淮,沒想到穿書到這個時代,竟然也能看到自己喜愛的樂器,因此全副心神,便都落在了鐘飛鴻和小提琴之上。 他看得入了神,雙眸里閃動出一種難得的激動,連帶著臉上的神情都不自禁地豐富起來。那表情配上眉梢的胭脂痣,落在對面于汀蘭的眼睛里,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yin!賤放浪,sao動不安。 于汀蘭唇邊微微露出一絲冷笑,向身后勾了勾手,錦兒忙俯耳過去,主仆二人私語片刻,錦兒不斷點頭,偷偷瞥了秦淮一眼,從席間退去,竟悄悄繞到了男賓席中。 第9章 其時小提琴在眾人眼中還是稀罕之物,即便是豪門大戶亦鮮有涉獵,尋常百姓人家,大多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 因此這鐘飛鴻的琴藝,雖然在秦淮眼中僅算得上及格,卻依然在完結時得到了眾人的滿堂喝彩。 何意如和鐘九親厚,知道對方此舉是在替自己解圍。因此忙拉鐘飛鴻坐到自己身邊,連聲稱贊,直說她這首西洋曲子給鐘毓生辰添了光彩。 秦淮靜靜地坐在席間,鐘飛鴻的琴聲雖停,他卻似乎還沒有抽身出來,依舊用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腦海里卻不斷浮現出現實世界的種種畫面。 而就在這時,男賓首席上,卻忽然站起一人,用力拍了兩下手掌。 “大meimei這西洋曲子演奏得實在是好,可真是叫人大開眼界了!” 說話的,是鐘家三房的六少爺鐘智。 他此刻身著一身時下最流行的三件套洋服,襯得身段苗條、體態風流。一副白凈面皮上,兩只眼睛雖然生得不大,卻又偏喜歡瞇縫著看人,配上油光锃亮的背頭,實足一個標準的豪門闊少。 鐘飛鴻忙起身道了謝,卻見鐘智走到女賓首席前,對何意如等一眾女眷笑道,“我看太太們方才都聽入了神,可見大meimei這賀禮送得確是雅致不俗,令人受用。因此我倒有個主意,既然咱們得了大meimei這樣一份禮物,是不是該回贈一個,也算是禮尚往來呢!” 鐘智雖然是三房的孩子,可是從小便生了條會說話的舌頭,專會討好賣乖。 鐘家老爺在世之際,最寵溺的,便是這個能說會道的六兒。便是與二房三房暗中爭斗不休的何意如,對他的嘴巴也很是受用。眼下見鐘智如此說,便笑道,“老六說的很是,確是該回一份像樣的禮物才行。只是飛鴻丫頭這禮物如此別致,一般俗物實是不配,倒要好好想想才行。” 她話音剛落,女賓第三桌上忽然有人輕笑道,“太太和六弟說得不錯,古話說高山流水遇知音,要配上飛鴻meimei這音樂上的大禮,咱們最好也出個會器樂的代表才是呢?!?/br> 說話的,是鐘家二房的庶出小姐鐘秀。 她聲音溫婉,說話間唇邊浮現出兩個小小的梨渦,甚是甜美可人。 鐘智聽她此言,目光卻像是在不經意中,和二嫂于汀蘭對視了一下,“五jiejie所言極是,我也正有此意。不過說到咱們家擅長器樂的,大概也就是大嫂了吧!” 秦淮正有些出神,待到那“大嫂”兩個字入得耳中,才猛然反應過來。 何意如見鐘智提到的人竟是秦懷,眉頭微皺,剛要出聲,鐘智卻已走到了秦淮的席前,搶先開了口。 “早聽說大嫂有一身吹拉彈唱的好本事,尤其是一管簫吹得出神入化,令人神魂顛倒,只可惜一直無緣得見。這會子大meimei既然演奏了西洋樂器,不如就煩請大嫂子表演下老祖宗留下的寶貝,給大家伙吹個簫,如何?” 鐘智此語一出,女賓們倒還不覺怎樣。只是男賓席上,雖然一個個衣冠楚楚,卻大多是風月場中的??停宦牭健o大家伙吹簫’之語,如何不心領神會,登時便擠眉弄眼,互遞暗號,更把色迷迷的目光直投在秦淮的身上。 這些鐘家族中的男賓,早聽說鐘仁所娶男妻,是八大胡同里艷名在外的雛兒相公,人生得既俊,又極風sao。所以今日宴上,男賓里倒有大半以上,都在想一睹這位大房男妻的真容。 待到秦淮現身后,眾人見那傳說中的妖艷男妻,竟然俊雅淡然,別具一格,雖說是大跌了眼鏡,卻讓這些見慣了庸脂俗粉的狂蜂狼蝶,更覺心癢難耐。因見鐘家老大不在席間,無所顧忌,而鐘智又說出這番表面堂皇、實則下流之極的言語,便都跟著起了哄來。 秦淮看過這么多耽美小說,又怎會不知吹簫二字另外的一層意思。只不過他絕然沒有想到,這位看起來風流倜儻的六少爺,竟然會如此陰損,用常人聽來極普通的尋常言語,將大少奶奶卑賤的出身和供人yin戲的身份,一擊即中。 一旁的何意如卻不懂這些風月場中的穢語,見眾人齊聲讓大少奶奶表演吹簫,雖然心中擔心草包男媳是否上得了臺面,但礙于面子,還是開口道,“老大媳婦,既然你有那本事,便給大家吹奏一曲也好,也算是咱們給鴻大meimei還禮了?!?/br> 秦淮又氣又急。 他雖穿成了書中的秦懷,可是內里,卻還是自己的瓤子,這吹拉彈唱的本事,還真不敢說還在不在身上。再者,如果自己應允了鐘智,那便更是落了被人竊笑的道了。 他暗暗咬了咬牙根兒,卻看到對面于汀蘭眼中一絲得意的眼神。他心中微有所惑,已來不急細想,忙站起身來,對何意如道: “太太讓我吹一曲洞簫給大meimei還禮,實屬應該,只是我今日赴宴而來,常用的洞簫并未帶在身邊,所以還要請太太和大meimei見諒。” 他此言一出,何意如立即便點了點頭,也想順水推舟,擔心大房出丑。 一旁的鐘智卻已搶在頭里,“大嫂子只要有心吹上一段,這洞簫自然不是問題。你瞧那邊戲班子里,就有個吹簫的師傅,我這就派人去把他的簫借來給你吹便是了。” 秦淮只覺心里有一股氣流在翻騰著。 無論如何,對于一個大宅門的少奶奶來說,又怎么可能去用一個陌生男人的東西。尤其那東西,還是靠嘴來吹的。 想來鐘家這些男男女女,真的沒有人把秦懷看在眼里。在他們的眼中,這個甘愿嫁給男人做妻的相公,不過就是一個靠漂亮臉蛋討好男人的玩物罷了。 秦淮慢慢轉過頭,目光落在鐘智看似一本正經的臉上。 “六弟且慢,去向戲班子借洞簫,未免有些不妥吧?” 他這句話語調不高,卻聲音清脆、不疾不徐,在場的所有賓客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鐘智的眼睛里閃過一線火光。 “嫂子此話怎講?借他區區一個樂器,又有何不妥之處?橫豎那東西,不就是個用嘴吹的玩藝兒嗎?” 秦淮笑了笑,“六弟這話說的好,那洞簫雖然是個玩藝兒,卻要靠唇舌接觸才可發聲。不是做嫂子的矯情,我身為鐘家大房嫡子之妻,絕不會用其他男人唇齒碰過的東西。眼下大爺雖然不在,我是這般想法,便是大爺在這里,想來他也不會反對我這個心思!” 此話一出,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眾人都有些意外秦淮的表現,只有坐在尾席的鐘信,卻留神到大門口外站立著一個男人的身影。 那人正是大少爺鐘仁。 他剛剛來到品簫堂的門外,便聽到老六鐘智讓秦淮為大家吹簫的輕佻言語,不由得神色一變,瞬間黑了臉。待聽到秦淮緊跟著的言語,嘴角莫名動了動,似乎想看看下面的事態,竟收住了本要跨進門檻的腳步。 鐘智有些訝異地看了看秦淮平靜的臉,面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故意攤開雙手。 “我本以為嫂子是男兒之身,不會有那么多顧忌,現在看倒是我想錯了,原來男人嫁了丈夫,竟然也會轉成女人的心性,貞潔淑貴得很。既是如此,咱們這給鴻大meimei的回禮,也就作罷了吧?!?/br> 秦淮只覺心里“呯呯”加速跳了兩下,沖口而出道,“那也不必!這洞簫雖不能借用,大meimei這只梵阿鈴,我卻想借來一用,也給大家演奏一曲,權當在大meimei面前借花獻佛了!” 眾人都被他這句話怔住了,都有些面面相覷。 便是一直忙著與族中長輩寒暄的二少爺鐘義,也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秦淮兩眼。 何意如皺眉道,“老大媳婦,那是西洋的樂器,你可看真切了!” 秦淮朝她點了點頭,“太太放心,這東西雖然稀罕,我從前倒也是見過的?!?/br> 一邊的鐘飛鴻反應倒快,已笑著走上前,將小提琴遞了過來。 秦淮輕吸了一口長氣,目光在一個個珠環翠繞的毫門太太間掃過,不知為何,眼前卻浮現出一個破衣爛衫,被丫頭扇了一記耳光的瘋婦人。 “各位,今兒個是咱家鐘毓大meimei的芳辰。有句老話說得好,兒的生日,娘的苦日,其實這世上最辛苦的,便是天下的娘親。所以,今日我便借大meimei的好日子,演奏一只叫《圣母頌》的西洋曲子,祝福太太們和所有的娘親!” 話畢,他朝何意如的方向微微施了一禮,將小提琴架在了頸上。 眾人見他這番話說得甚為漂亮,皆是一驚。 再見他擺出的姿勢純熟自然,與鐘飛鴻如出一轍,才知道他所言不虛。原來這個煙花巷里唱曲出身的相公,竟然真的會這時髦的西洋樂器,著實讓人大跌眼鏡。 不知不覺中,一把華美卻又略帶些悲憫之意的琴聲,已從秦淮的指下傾瀉而出,整個品簫堂里,亦慢慢安靜下來。 琴聲在整個軒館中縈繞回旋,順著攢心澗的流水,延展而去,又在清越的水聲中,慢慢回蕩出沁人心脾的曼妙與回響。 座中的眾人雖并不識這曲中的深意,偏又都在這婉轉的曲調中,聽出了一份傷感與慈悲之情。女賓席上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夫人,大概是聽得入神,眼睛竟泛了紅,忙不迭地用絲帕擦著眼睛。 而始終萎縮在人群一角的鐘信,卻猶自謙恭地給同席親眷倒著新上的熱茶。 只不知是不是滾水的熱汽薫到了眼睛,在他轉身擦拭之際,卻似乎有一滴水珠無聲地掉落在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