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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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昭睿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不敢妄動。 那一箭若再偏一分,就足夠要了他的命! 然而溯辭的目的并不是當中射殺他,恰到好處的威懾足夠令他將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兩箭出手,溯辭便不再躲,大大方方地在矮墻后露出腦袋,甚至有些耀武揚威地沖薛昭睿晃了晃手中弓箭,露出一口白牙。 薛昭睿很快看到了溯辭,登時大喊:“城樓上有刺客!” 弓/弩手立刻調轉箭頭,對準城樓又是一陣箭雨。溯辭吐了吐舌頭,立刻翻下城樓。 得到喘息的薛鋮不敢有任何遲疑,飛速沖向薛昭睿。得了空檔的燕云軍毫不客氣地搶了驍衛僅剩的幾個盾牌,緊跟薛鋮沖進宮中,最后兩個進門的心照不宣地將宮門重新關好、下鑰,以防腹背受敵。 此時薛昭睿不敢再停留于車駕上,在親信的護衛下倉皇走下車駕,看著猶自對著城樓一通亂射的親兵就氣得牙癢,怒道:“攔住薛鋮!攔住他!” 正在他大喊的功夫,薛鋮毫不猶豫將手中紅纓槍擲出,眨眼間便將一個防備不及的弓/弩手扎穿,釘入身后另一士兵的胸膛,兩人一串隨著紅纓槍的余勁向后倒去,頓時打亂了陣型。 薛鋮就趁著撕出的豁口切入人群,從尸首腰側摸出長劍,一劍劈向后排士兵。他身后燕云軍精銳執盾牌沖來,霎時將前排弓/弩手推得七零八落。 但,到底是訓練有素的親兵,短暫的混亂后很快找回了節奏。 后排執長/槍的士兵很快補上前排替代了潰散的弓/弩手,步伐整齊邁上前來,伴隨著一聲大喝,一排整齊的長/槍/刺向薛鋮等人。 虧得在兵馬營累月密集的訓練,燕云軍反應十分迅速,立刻將盾牌橫放于地,避開上方刺來的長/槍,向前一個翻滾,短匕出鞘削向親衛腳踝。 伴隨一聲聲慘呼傳,燕云軍劈手奪了親衛長/槍,一棍子敲向這些人腰腹,連人帶槍急走幾步,而后手底發力,將人一棍推出,霎時又倒了一排。 薛昭睿在后方看得頭皮發麻,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薛鋮竟能在西南那種不毛之地訓練出這樣一支悍勇的隊伍。 眼見自己的親衛潰不成軍,薛昭睿心急如焚,雙拳緊攥,不安地向后張望。 榮達怎么還不來?! 心焦之時,只見甬道盡頭出現了一隊銀甲軍的身影,整齊的腳步聲伴隨著榮達的高聲厲喝一齊傳來:“何人在宮中放肆?!” 第122章 宮變(2) 榮家世代執掌右驍衛, 從不牽涉皇子黨爭,一門心思守衛皇宮、忠于帝王,深得皇帝信任。 話雖如此,在皇權更迭之間,若無恰到好處的站位與拿捏妥當的示好,即便能在新君即位之時穩住腳跟,也很快會慢慢被清出權力中心。顯然榮家深諳此道,否則此時的榮達只怕早已成為權力傾軋的犧牲品,哪還有執劍于皇宮甬道間的特權。 此刻薛昭睿看著趕來的榮達, 內心喜憂參半。 喜的是榮達身為右驍衛上將軍絕不會放任薛鋮闖宮,甚至可以緝拿薛鋮,若此時薛鋮反抗, 他就可以借此坐實薛鋮謀逆的罪名! 然而他憂的同樣是榮達的身份,如今承光帝尚在, 榮達雖對他控制宮闈沒有提出異議,但同樣對他的示好沒有半點回應, 無論如何暗示,都會被一句鏗鏘有力的“臣誓死守衛陛下”給推了回來,令薛昭睿拿捏不準榮達的真實想法。 聽見榮達的高喝聲,薛鋮一個手勢止住了下屬的攻勢,轉攻為防, 再沒有前進一步。而薛昭睿投鼠忌器,并未趁機偷襲。雙方人馬陷入一種微妙的停戰狀態,但卻無一人敢有絲毫松懈。 扎眼功夫, 榮達率軍趕至奉天門,望著對峙的兩隊人馬和地面的血跡,面色冷沉,道:“宮中械斗是何等罪名,二位不會不知罷?” 薛昭睿蹙眉,立刻道:“榮將軍,薛鋮闖宮意欲行刺,本王不過出手阻攔罷了。” 薛鋮對榮達一抱拳,道:“在下闖宮確有要事需面見陛下,實乃情非得已。不過,這皇宮禁地歷來都由右驍衛戍守,今日宮門甫開便見滿目黑甲軍士,倒教人吃了一驚,還以為宮里出了什么變故、被旁人把持了。” 薛昭睿臉色驟變,怒道:“薛鋮你血口……” “殿下。”榮達截斷薛昭睿的話,目光掃過一眾黑甲士兵,道:“王府親衛入宮,不知可曾得陛下手諭?” 這句話令薛昭睿的面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他微微瞇起眼看向榮達,一字一頓道:“本王得到線報,有亂臣賊子意圖闖宮謀害陛下,特意調王府親衛前來阻攔,尚為通稟陛下。” 榮達道:“戍守皇宮乃右驍衛本職,若確有此事,殿下應先告知末將,而非私自率親衛入宮。” 他這番話說得模棱兩可,既沒有接亂臣賊子這茬,也沒有追問寧王是何時將親衛安插入宮的,不瘟不火的將這層揭過。 薛昭睿還欲開口發難,榮達又道:“陛下龍體抱恙,縱使薛將軍卻有要事,也應等候召見,而非如此莽撞率兵闖宮。” 薛鋮順水推舟:“是我思慮不周,既然至此,能否請榮將軍代為通傳?” 榮達緊了緊握佩劍的手,道:“不必了。” 薛昭睿聞言眸光一動,然而不等他喜悅的心情展開分毫,就聽得榮達繼續說:“陛下應當就快到了。” 在場眾人皆驚,而榮達只當不覺,轉身看向高墻見長長的甬道,神色喜怒莫辨。 此刻薛昭睿如墜冰窖,近乎不可置信地看向榮達。 承光帝纏綿病榻,滿太醫院無人可醫,清醒的時間少得可憐,遑論從寢宮到奉天門來?! 他順著榮達的目光看向甬道盡頭,不一會兒便看見一個內侍模樣的人匆匆趕來,眉梢一跳,陡然想起之前寢宮內以季老太傅為首的那幾位老臣。 莫不是他們搞的鬼? 不等薛昭睿細想,在那內侍的身后慢慢出現明黃的輦轎,華蓋上的明珠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痛了他的雙目。 遙望著緩緩逼近的輦轎,薛昭睿內心的不安逐漸發酵,他掃過神色毫無波動、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的薛鋮,又看向靜立一旁不打算有絲毫動作的榮達,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心底萌芽,蔓藤般瘋狂滋長。 他在宮中這數月幾乎翻遍了所有角落,就連東陵王府他也曾借口明查暗探過,然而那一紙太/祖遺詔依然毫無蹤跡,仿佛不曾存在過一般。 但此刻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什么——朝中老臣。 所以即便他斗倒了太子和孟氏、除掉了瑞王、把持朝政廣納羽翼,這些老臣們依舊對他百般挑剔,就差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弒兄竊國。 這些人手上有最后的底牌,故而有恃無恐,甚至恨不得早日講他趕出皇宮。 薛昭睿的目光最后凝在薛鋮身上,內心的不甘與憤怒幻化成一張又一張扭曲的臉,歇斯底里地咆哮。 憑什么?! 當年明德太子拱手讓出江山王座,任誰如何勸諫也拉不回來,若非宣暉帝兢兢業業勵精圖治撐起這大晉山河,哪里還有今日的光景! 而如今,這些迂腐的酸儒為了所謂的嫡系血脈就要毀掉他苦心得來的一切!憑什么?! 除去一個嫡系血脈的頭銜,他哪里不如薛鋮?除去非皇后所出的身份,他哪里不如太子?!得不到父皇的青眼就罷了,這些人憑什么奪去他的一切! 薛昭睿目露兇光,手不自覺覆上腰側佩劍。 太子已死,沒人能阻攔他走上王座,只要…… 當跟隨而來的一眾大臣的身影出現在輦轎旁時,薛昭睿驀然拔劍劈向薛鋮。 他這些年四處云游也學了不少拳腳功夫,雖算不得什么好手,卻也算上得了臺面,加上他帶來的士兵均為親衛中的佼佼者,一見薛昭睿拔劍,頓時齊齊圍向薛鋮,欲趕在承光帝到之前解決這最后一塊絆腳石。 然而薛鋮至始至終都未曾放松警惕,早在薛昭睿生出殺意之時他便已進入戒備狀態,當薛昭睿拔劍時,薛鋮袖底短匕出鞘,問問架住了劈來的那一劍。而燕云軍同樣瞬間重整隊形,應對再度攻來的王府親軍。 唯有榮達面色陡變,正欲命驍衛阻攔雙方,便聽得薛昭睿的聲音:“榮達!你若助我除此叛臣,他日即位,本王許你異姓王之尊!丹書鐵券,三代世襲!” 他的話十分露骨卻也充滿誘惑,引得不少驍衛看向榮達,甚至遙遙傳到輦轎處,另一眾大臣眉頭緊擰。而好不容易被杏林圣手吊回一口氣的承光帝聽得這句話,胸膛開始劇烈起伏,伸手顫悠悠地指向聲源方向,若不是老大夫在一旁壓著,只怕立刻就要下轎去教訓這個不知尊卑的豎子。 榮達神色不變,只沉聲道:“殿下,你僭越了。” 這句話讓薛昭睿徹底確信榮達的立場,隨即冷笑一聲,揚手便有一支響箭從袖中射出,直入云霄。 薛昭睿并不信任榮達,早在皇宮附近埋伏了自己的親衛,一旦有變,即可入宮支援。 隨著響箭射出,三方人馬再度陷入混戰。 承光帝的輦轎遠遠停了下來,一眾大臣與內侍看著眼前混亂的場景不敢妄動。承光帝顫悠悠地撩開簾幕,渾濁的眼里倒映著紅磚高墻下的劍影刀光,不期然想起當日寢宮內雪亮的劍光和飛濺的鮮血,頓時瞪大了眼,整個人顫抖起來,雙唇翕張,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才罵出聲:“逆子、逆子!” 此刻的薛昭睿已顧及不了這么多,一心只想殺薛鋮而后快,然而薛鋮與榮達俱是悍將,很快逼得他進退兩難。薛昭睿蹙眉看向宮門的方向,卻發現自己的親衛并未如料想中一般及時出現,心下更是疑惑。 他未曾想到的是,早在響箭射出之前,寧王府親衛在宮外各個埋伏的地點早就被人一鍋端了,徐冉蹲在距離奉天門最近的一個埋伏點的矮墻上,看著滿地哀嚎打滾的王府親衛,沖剛結束拷問的魏狄咧嘴道:“太不禁打了,還不如我們那的土匪呢。” 魏狄收劍歸鞘,道:“寧王布的這幾個點都清完了,應當沒有遺漏。” “要不要去搭把手?”徐冉沖奉天門的方向努了努嘴。 “不必,將軍有他的安排,我們冒然前去萬一壞了事反而不妥。” 徐冉捻了塊石子往上一拋,嘆道:“算了,咱還是回去守著吧。”言罷,利落地跳下矮墻,吩咐隨行的士兵捆好這些親衛,便與魏狄一同離去。 還不知道自己被端了老巢的薛昭睿在雙方夾擊下負隅頑抗,最終力竭被擒。 白石磚上血跡斑斑,薛昭睿發冠散落,亂發拂面,倚靠在紅墻下,血染半身,手下親衛或死或傷,皆失去反抗的力氣,狼狽不堪。他看著持劍立于眼前的薛鋮與榮達,眼中不甘的火焰熊熊燃燒,最終仰頭大笑:“父皇!把這江山帝座拱手送與他人,這就是你想要的么?!” 承光帝氣得渾身發抖,在老大夫的攙扶下直起身子指著薛昭睿怒罵:“江山是朕的江山!還輪不到你來置喙!” “父皇,莫要忘了,若非我,這江山早就不是你的江山了!”薛昭睿笑得諷刺,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如今,你要聽信這些人的讒言,反過頭來害你唯一的血脈么?!” 承光帝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老大夫眼疾手快一針扎下去,喊來內侍扶著他坐下,對季老太傅搖頭道:“可莫要氣人咯,再氣兩遭天王老子都莫法救。” 季老太傅這才出面道:“陛下,寧王還是交由三司會審為好,太子與瑞王一案尚有諸多疑點,正好一并審理,到時候是黑是白一目了然。” 不等承光帝回答,薛昭睿搶先道:“這怕你們這些人一心想置本王于死地,就算是白的也能硬審成黑的!” 承光帝緩緩閉上眼,直到胸口的起伏慢慢緩下來,才擺擺手道:“交三司去辦吧,朕乏了,回宮。” 薛昭睿近乎絕望地看著輦轎遠去,驀然爆發出一聲嘶吼,雙目赤紅著想要奔向輦轎的方向,卻被驍衛架住,硬生生拖離奉天門。 薛鋮立于門下,看著這兩個漸行漸遠的父子,緊皺的眉頭不曾舒展半分。溯辭與他并肩而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薛鋮輕輕吐出一口氣,緊緊回握。 季老太傅在送走承光帝后,負手緩步走向薛鋮,曼聲道:“陛下才蘇醒,身子太過虛弱,待大夫再施針用藥后,老夫派人通知將軍。” 薛鋮頷首:“有勞老太傅了。” 季老太傅拍了拍薛鋮的肩,對他微微頷首。 這場奉天門宮變就這樣落下帷幕,除了一地血腥和殘兵斷劍,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寧王入獄,太子與瑞王案重審,在京城掀起了驚濤駭浪。因承光帝膝下再無皇子,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東陵王府,太/祖遺詔的傳聞如水入沸油,頓時炸開了鍋。 而在京城局勢劇變之時,龍泰嶺哀歌四起,茍延殘喘的守軍終于不敵北魏鐵騎的強攻猛打,一夕潰散。北宮政率軍長驅直入,頃刻間踏碎越州城門,昔日繁華富饒的越州城陷入一片火海。 死里逃生的士兵揣著八百里加急的戰報浴血狂奔,在他身后,越州城門上飛揚的旌旗化作一片焦黑,便隨著婦孺的哭嚎聲飄落于地,碾作塵埃。 第123章 宮變(3) 寢宮中一片寂靜, 龍涎香再也壓不過濃郁的藥味悄然退場。承光帝躺在柔軟的衾被間,一雙眼茫然望著帳頂金線繡出的祥云龍紋,顫顫抬起手想要去夠什么,卻又無力垂下。 殿內侍女內侍皆被遣散,只有季老太傅坐在一旁,袖手閉目,似乎在等待什么。 承光帝微微抬起下頜,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低吟,他死死瞪著帳頂, 在他的眼里,那條金龍宛如活了一般吞云吐霧,冷冷地盯著他, 眼里有質問也有悲憫。 繁盛了二百余年的大晉在他手里支離破碎,北魏的鐵騎在錦繡山河上烙下血與火的烙印, 他似乎能看見焦土與廢墟,哭嚎的百姓在質問他為何放任北魏肆虐, 而他此刻除了躺在冰冷的寢宮內,做不了任何事。 殿外陽光投下陰影,有一道人影一點點侵入光潔的地面,慢慢邁入寢殿。 承光帝再一次顫抖地抬起手伸向金龍,雙唇翕張, 卻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