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江九幺作為和平大使留在最后跟老友安倍晴明隨便聊了兩句,無非是些共同建設兩族友好發展的廢話,誰都知道下次見面估計又是一輪新的劍拔弩張。 她懊惱地抓了下頭發:“多的我也不說了,這次麻煩你了,回頭記得幫我們跟天皇美言兩句,鬼族真沒那么閑下山禍害百姓。” 安倍晴明笑了笑:“嗯,這次沒事就好,我相信不會再有下次了。” 她回以微笑:“借你吉言。” “時間不早了,我也該離開了。” “你……要走了嗎?” “……” 安倍晴明愣了下,他停住腳步,猶豫著回頭望向身后的女人。 他在等她說些什么…… 可就在江九幺憋了好半天準備開口時,眼前的男人忽然拽過她的手腕將她拉扯到身后,而一道天雷沒有任何征兆地從半空中打下。 “轟——!!!!” 巨大的力量和聲響下,她的眼前一片光白,什么都看不見了。而等四周的色彩恢復時,她再看到的便是被天雷擊中的男人從天上飄然落下的樣子。 ——“我會保護你的。” 她耳邊響起了那日他對她的承諾。 江九幺咬住嘴唇,她踩地發力飛至半空牢牢抱住他大喊:“喂!喂!你沒事吧?!!” 這話真是白問的……他怎么可能會沒事。 她抬頭看向了忽然發出駭人笑聲的方向,深深體會了殺人不補刀的嚴重后果。 加茂真臣留著最后一口氣,他虛弱地看向那個與巫女擁有相同容顏的女人,還有在她懷里作陰陽師打扮的男人。 “你不能又拋下我選擇跟他離開,絕不能……” 加茂真臣的五官因憤怒和嫉妒變得扭曲,他慢慢放下如同枯木一般的手。 是他用盡最后的力氣發動可招來天雷的法陣,這是他為了誅滅玉藻前留的最后一手。 “阿星!” 在遠處察覺到事態驟變的大天狗大喊著女人的名字就要往前沖,卻不想身后忽然閃過一個黑影,竟是藏匿在深處的黑晴明,他抬手間便他的腦袋摁到了地上。 任他是日本三大妖怪之一的大天狗,與陰陽師締下契約也只是一匹供他驅使的式神而已。 黑晴明勾起嘴角,慢騰騰地說道:“你要是再做些出格的事,我可是會很頭疼的。” 大天狗緊緊咬著牙關,嘲諷地對主人說道:“……那家伙沒有你以為的那么好對付。” “你也瞧見了方才那些陰陽師跟和尚他們的攻擊,你真以為憑那掃把一人便可抵擋?那家伙可是躲在暗處替她受了半數的功力,能撐到現在已是極限。” “……!!” 黑晴明見到大天狗震驚的模樣,滿意極了地抬頭朝兩人望去:“你看看,這戲不是還挺熱鬧的嗎?” 江九幺不知道懷中之人早在天雷落下之前便已傷了大半元氣,她無措地抹著從他嘴里涌出的鮮血,可怎么抹也抹不干凈,那刺目的顏色將他整個人都染紅了。 男人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再做無意義的動作,反過來輕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哪兒沒事了?!明明哪兒都有事!”她顫抖著雙手無力垂下,可哪怕是這種時候,對方仍是一派從容安定的模樣,“為什么……為什么你總是這樣?” 他露出虛弱的笑容,眼底多了點兒寵溺和欣慰:“還是被你發現了。” “你怎么就是玩不膩這套?” 安倍晴明……不,應該說是玉藻前,他抬起手撫上她的臉頰,擦去臉上的血跡和泥漬:“我是怕你見到我,又要氣我、惱我、恨我……” “我到底該喊你什么?柱子哥?臭狐貍?童子丸?……還是玉藻前?” “只要你喜歡,喊什么都好。” “……” “你只需記得,無論哪個我,都是愛你的。” 這一秒,江九幺的眼淚終于繃不住了,她哭得稀里嘩啦,這份沉重的愛快壓得她踹不過氣了:“我說……你這家伙怎么就這么認死理呢?” 她真的不是巫女,她真的不是他愛的那個人……但這個時候,她已經沒有勇氣再說出這句話了。 “你別哭,每回見到你的眼淚,我的心就會揪成一團。”他抬手抹掉她的眼淚,天雷帶來的痛楚遠不及他此刻的心痛,“你這樣,我怎么放心得下?” “那就不要離開我。” “我只是早些去陪羽衣和愛花了。” 他輕柔地笑了下,但看著她的目光正在慢慢失去焦距。 她心底一涼,立刻掰過他的腦袋慌忙大喊:“臭狐貍!臭狐貍!你別給我睡過去啊!你睜大眼睛看著我!看著我啊!你不是愛我嗎?!” 他愛她…… 他愛她…… 是啊,他愛她…… 男人心滿意足地揚起嘴角,然后慢慢地闔上了眼睛。 恍惚之間,他好像又聞到了那年的梨花香氣,而他所愛之人便在這梨樹滿院的神社里悠然吹響一曲橫笛,他不自覺被那樂聲吸引走了過去,貿貿然朝她笑著搭話—— “你的笛聲很好聽。” 聞見此樂,幸甚至哉。 “………………………………” “臭狐貍?……臭狐貍!!!” 江九幺仍在大聲呼喚他,但懷中之人已沒了回應,rou身從指尖開始慢慢硬化,一陣光芒后變作了石頭。 他死了。 玉藻前……死了。 他尸體所化的石頭開始散發毒氣,在整片那須野彌漫開來,離他們最近的加茂真臣在吸入毒氣痛苦地蜷縮起來。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加茂真臣艱難地爬向伏在石頭上的女人,他伸手緊緊抓住她的裙擺一角,一個年逾九十的老人哭得如同當年十幾歲的少年。 “jiejie……jiejie……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啊……” 他吸入過量毒氣,神志不清地抬頭看向女人,毒素麻痹了所有的痛覺,眼淚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恍然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神社。 “當年是我向神明告發你們才得到了天雷法陣,可我只想引天雷落地殺死那只狐妖,不想竟會害死了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九幺jiejie。” 女人身形一動,慢慢轉頭看向那將死的老人:“……你剛剛喊我什么?” 他已然瘋了,繼續自顧自地跪地請求:“九幺jiejie……九幺jiejie……請你原諒我。” “我問你喊我什么?!!!” “對不起……對不起……九幺、九幺jiejie……” 她氣急地抓起加茂真臣,他確實清清楚楚地喊出了她的真名,不是掃把,不是阿星,而是九幺……江九幺? 如同得到了keyword,她的腦袋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在巨大悲傷的沖擊下,許多零碎的畫面回到了她的記憶里。 她穿著白衣緋袴侍奉殿前,她向神明發誓終身不嫁,她因一首樂曲與男人相識相知,她懷有身孕與男人許下白頭之約,她握著他的手在紙上一撇一捺地寫下她真正的名字—— “臭狐貍你可給我記住了啊,雖然這輩子師傅好巧不巧地剛好給我取名叫九幺,但我的全名叫江九幺,你的親親老婆大人叫江九幺嘻嘻嘻。” 只是后來天罰降臨,響雷過來僅剩一縷殘魂的她將這一切都忘得干干凈凈了。 原來她真的是巫女本人。 原來她早已是他的妻子。 可他直到最后都沒用真名喚過她。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對不對?” 但那冰冷冷的石頭已不會再應她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扶著玉藻前所化的巨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捂著眼睛笑出了聲,她越笑越大聲,笑得不能自抑,笑得前仰后合。 加茂真臣被甩開了抓著她裙擺的手,在他生命的最后聽到的便是響徹整片那須野的凄厲笑聲—— 無助且絕望的。 * 那須野大戰之后的數月,鳥羽天皇因忌憚鬼族,借故再次派軍前往剿滅,卻無一人歸。傳說他們均為玉藻前所化的石頭發出的毒氣所殺,連一步都未能靠近那須野。 鳥羽天皇見損失慘重,而陰陽師安倍晴明又道玉藻前所化乃殺生石,雖兇惡難除,但只能在當地為患,他便作罷派兵圍剿一事。 世人都說金毛白面九尾狐窮兇惡極,在死后仍要為禍蒼生,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繼續保護一生摯愛。 那須野的雪花飛舞,連下了幾天幾夜后已能鋪天蓋地地張開,遠遠看去根本辨不清方向。 北風呼嘯卷起白發三千,女人穿著一身嫁衣立在茫茫雪海中的殺生石旁,她紅得讓人移不開眼,可雪花落到她的發上和肩頭,又與發色混在一起,難以分辨。 她目光悠遠地往向遠方,像個假人般一動不動,直到身后傳來了木屐踩在雪地里的聲響,她沒有回頭便知道來人是誰。 “看來他們是不會再派討伐軍來了。” “……嗯。” “酒吞說極東之地有神龕可作返魂之術,所以他們很快就能回來了。” 她吐出一口白氣,想起了那家伙在跟自己說這事時的糾結模樣,然后側過頭以余光看向身后沉默不語的大天狗。 “別這樣,一個換五個,怎么算都是賺的。” “……阿星。” “等再見到妖狐,替我道聲好吧。” 女人掩下眸子,明明是訣別的話語卻說得輕松,她沒等對方有答復便攏了攏氅袍向東邊雪海的盡頭走去。 她沒有看見的是身后的男人在最后不自覺向前一步朝她伸出的手,很多話停留在他嘴邊,但他還是咽了回去。 只因為他知道自己再說什么也無法改變她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