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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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如此,她寧愿當初放下一切同他遠走高飛,也不要今日天人永相隔。她不求長命百歲,什么也不求,只想再見見他,碰到他的臉。 趙蛟的唇被她柔軟豐潤的指撫過,他摟著她,露出柔和的笑意,“還記得我們兒子么,阿貞,我已不在,你好好待他,便算是償還了我。” “……好。” 遲早有一日,她會還政給趙清,“到那一日,我還能不能……在夢里見你?” 她溫柔而忐忑地等待著,趙蛟握住了她的指尖,“只要你想,我會來。” 他噙著笑,熠熠生輝的眼睛,纏綿著一股說不明的情愫。她想緊緊上前擁著他,告訴他這么多年來她的悔意,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他的手化作了透明,一切含笑如夢寐般的面容,在她眼底、掌心,化為飛灰…… “七郎!”太后從夢中驚醒。 她環顧四周,清冷的大殿,幾支殘燭搖搖欲墜,一天星河,在半開的窗欞外浮沉無定。殿內清寂如死。 邵培德后腳隨著幾名婢女跟來,匆匆前來問訊。 太后嘆了一聲,道:“無事,都散了。” “諾。”等人要走,太后又留下了邵培德。 邵培德留著靜聽發落,太后卻不是為著趙蛟之事,“公主同君瑕已僭越雷池,君瑕雖配不上她,但哀家不想強逆公主心思。” 邵培德的眼珠轉了轉,知曉太后近來心事重重,屢番提及攝政王,皆因公主而起,公主雖是先帝爺的女兒,但太后對她的寵愛并不少,畢竟也是己出。他便想了想,佝僂著回話:“太后欲選駙馬,得讓公主喜歡才行,奴婢倒有一人舉薦。” “說來聽聽。”太后皺眉。 邵培德踮著腳走到太后跟前,嘴唇一開一合,比劃了兩個字。 雖不聞其聲,但太后仍是驀然心驚。 岑寂許久之后,太后揮了揮衣袖,“哀家明白你的意思。”念及夢中趙蛟所言,她輕聲道:“就近幾日將皇上接回來罷,他的病也養得差不多了。” 禁衛軍時常回話給他,包括小皇帝光著腳丫在公主府捉知了,拿彈弓射飛鳥玩等劣跡,太后怕他養野了性子,又想念他,只好先軟了心腸,請趙清回宮。 趙清被接回宮之日,身體早已大好,精神抖擻,臉龐比往日更多了幾分紅潤。不過在趙瀲送他出門時,趙清往君瑕身上看了一眼。 他送給他的那封信,趙清趁著無人時拆開了,這是一封分量極重的密函,甚至能驚悸朝野,讓他母后也為之震動。眼下的趙清還不敢聲張。 就如同君瑕可以留給他的一行字:小不忍則亂大謀。 趙清瞥回目光,沒說話,面色如常地上了宮車。 總算送走了調皮蛋,趙瀲一身輕松。 府內拂春居的矮墻修整好了,院內的葛藤都拆了,改種了小桃花和一品冠。粼竹閣還是保持原狀,另外趙瀲在浮橋右臨溪扎了一架秋千,漲水時蕩著秋千便可過河了,不過這需要輕功。 另——趙瀲還想著裝點一番公主府,君瑕忽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瞿九郎已經落網了,公主自由了,又可以暢懷地胡鬧了。” 雖說瞿九只是一枚無用的棋子,但近來瞿家定會收斂,不再將矛頭指向趙瀲了。 趙瀲也欣喜,但品過來君瑕方才的稱呼,又皺了眉頭。 石桌上的棋下了一半,趙瀲懶散地拈著黑子,好似上面有個洞,能從中窺見君瑕的冰姿雪骨。 君瑕則沉穩澹然,如一泓秋水,水深而澈。 拎著籃子的殺墨走來,將竹籃擺在了趙瀲腳下,沁著一股清香。趙瀲詫異地往竹籃里瞟了一眼,登時皺眉:“這團黑乎乎的尖尖角是什么玩意兒?” 聽她的描述讓人發笑,君瑕失笑起來,拿起了一只,“這叫菱角,江南特產。水榭外種了不少,我那片水域的菱角大器晚成,定要拖到入秋了才能長好,味道清甜,你嘗嘗。” 趙瀲狐疑,“你不是不愛吃甜的么?” 殺墨蹲在草叢里補了一句,“先生不愛吃太甜的,菱角不算甜,公主嘗嘗就知曉了。” 盡管君瑕的手很漂亮,但托著這么個丑物,趙瀲還是皺眉,“這——怎么吃?” 看起來又尖又硬,還很是扎手,趙瀲懷疑地拿起了一只,外貌倒有幾分似元寶,才煮熟沒多久,外殼堅硬溫熱,趙瀲碰了碰它的一只尖角,確實扎手。正疑惑這東西怎么能吃,君瑕已剝開了一只,修長溫潤的手指遞到了眼前。 白白嫩嫩的菱角rou,襯著他的手指,很是賞心悅目,趙瀲一高興,就咬了過來,順嘴伸舌頭舔了下他的指尖。 君瑕無奈地一笑,將手收了回去,“殺墨,去取一副碗碟來。” “好。” 趙瀲嚼了半個,確實味道清甜,怡人可口,一嘗便有江南風味。 君瑕溫柔地垂下目光,耐心地替她剝菱角,“到了菱角成熟的季節,采菱之歌在水面一唱便是半夜,歌盡中宵。但姑蘇不若汴梁,即便是聽到成片的菱歌,也不會覺得吵鬧,反倒覺著窗外是一天月色一江水,頭下枕著的是一船星河,別有幾分清凈。” 他遞來一只,她便咬一只:“所以,你會宿在船上么?” “偶爾會。”君瑕笑道,“夏夜睡在烏篷船,用繩系在水邊,不會劃出太遠,湖上有風,清涼解暑,還能剝幾只菱角吃。” 聽他一說,趙瀲對江南生活有了幾分向往,倘若是和君瑕一道睡在烏篷船里,枕著星河,枕著水中月,吃著清甜的菱角,聽著泛夜菱歌,也挺自在。 “你在姑蘇住了多少年了。” 趙瀲咬了一嘴,君瑕的手指忽然一頓,他垂眸又撿起了一只,在趙瀲莫名覺得猶疑之時,他輕聲噙笑,“記不清了,很多年了。” 趙瀲“哦”一聲,君瑕那話真是百般況味,她品不出,只好裝作什么也沒聽懂,“你過得倒是挺瀟灑的,姑蘇好山好水,人杰地靈,用來修身養性的確不錯,羨煞旁人。” 趙瀲至今都不敢問,你得罪過誰,誰恨你入骨,要給你種下銷骨之毒, 即便她問了,君瑕也不會說的。 既是傷口,只有等他主動揭開瘡疤,她斷然不會代勞。只要他喊一下疼,她都能壓制住好奇心,發誓寧愿不要知道,只求他不傷著自己。 這么許久了,趙瀲同他仍是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罷了,趙瀲習慣了,也很享受。 每個人都該對自己的過去保留一下秘密,即便是夫妻之間,也未必要做到推襟送抱,如此也甚好。 殺墨取了盤子來,便又走了,替小四收拾廚房里的爛攤子。小四方才煮小米粥,差點燒了鍋子,炸了灶臺,幸得公主大方不追究,也沒傷著人。 君瑕將剝好的菱角都放入盤中,他自己沒有動,都給趙瀲了,趙瀲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一個,淡淡的甜意化在嘴里,甜而不膩,她想那一籃子她都能吃完。 君瑕隨意地問了一句,“公主在汴梁,又覺得如何呢。” 趙瀲想了想道:“我的人生,前幾年和后幾年大不相同罷。前幾年,我身邊兄友弟恭,哥哥們都疼愛我,弟弟meimei都敬重我,師父也待我很好。后幾年……我成了大周唯一的公主之后,人看到我,都怕得躲起來,只有蕭淑兒與我走得近,算是好友。不過她嫁了人之后,我便又孤孤單單一人了,先生,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寂寞了很久了。” “那會兒覺著,我這人向來心氣兒高,寧缺毋濫,找個不順眼的回來,徒給自己找罪受,不如單著一個人,所以退了瞿家的婚事,我不但沒覺著可惜,反而額手稱慶。但你來了,我又覺得,原來找一個人過一生也是可以的。” 趙瀲發覺君瑕的眼眸陡然黯了下去,她心直口快,自知說錯了話。 無法解銷骨之毒,他怎能給她一生? 君瑕顧慮重重。 趙瀲心知說錯了話,悄然給自己抽了一耳光。君瑕恍然抬起眼眸,趙瀲將剩下的菱角都推入了盤中,將他手里正剝著的這只也放入了盤里,起身一步跨了過來。 他微微一怔,下一瞬便落入了趙瀲的懷里。 趙瀲將他橫著抱起來,用胳膊掂了掂,隨即喜笑顏開,“真好,先生被我養胖了點兒了。” “公、公主。”君瑕少見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他向來口齒伶俐,何曾有過這時,耳梢也紅透了。 應該是料到趙瀲要做甚么了。 她瞇著眼,似只獵得白兔的狐貍,狡黠地揚起一分笑意,“天色漸晚,今日罕見地只有我倆,先沐浴再吃宵夜,你看如何?” “宵夜?”君瑕一時沒意會過來。 “對啊。”趙瀲的手臂驟然收緊,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笑道:“有我懷里這么大一盤,能飽餐一頓了。” 第52章 鍋灶怦然一響, 炸裂的鍋灰撲了殺硯整臉,以至殺墨走進廚房, 乖巧地蹲在地上捅柴火, 滿臉灰黑,猶自俊氣陰柔、可憐動人的弟弟, 教他忍不住好笑。 殺墨將殺硯從柴堆里拉起身,教他在一旁看著, “柴不是這么燒的, 米也不是這么放的,讓哥哥教你。” 在四人中, 殺硯雖手腕果決, 不拖泥帶水, 但論照顧衣食起居, 要數殺墨最體貼周到,不但泡得一壺好茶,還燒得一手好菜, 這也是君瑕挑中他的緣故。 等水米都下了鍋,火被撩得旺盛,舔舐著鍋底,殺墨將手揉搓了兩下, 只見弟弟還黑著臉狀似無辜地站在那兒, 他這個做哥哥的,忽然很是心疼,上前將殺硯的小臉蛋一揉, 替他將灰輕輕抹去,“小四,以后哥哥燒給你吃,決計不會餓著你。” 殺硯猛然抬頭,與陰柔的面貌渾不相襯的凌厲目光,漆黑如深淵,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視線,殺墨在他的注視之下,心口竟猛然加快,殺硯不由分說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攥得死緊。 殺墨嘿嘿兩聲,有些摸不著頭腦,回身去將鍋蓋上了,“米要煮會兒才能熟,哥哥帶你四處轉轉?你是這意思吧?” 殺硯一經提醒,手指怔然松了幾分,他“嗯”了一聲。 于是殺墨忘了這弟弟方才的反常,反將他的手圈在掌心。少年發育慢,殺墨到了抽條的年紀,殺硯卻還是半年前的模樣,足足比他矮了半個頭。 兩人踱步到了池塘邊,溪水粼粼然曳浪。 殺墨忽道:“先生和公主的菱角,怎的才吃了一半兒便走了?” 他牽著殺硯的手,“走罷,去瞧一眼,看先生要點兒什么。” 不知為何,殺硯的眼底晃過一抹不情愿,殺墨以為自己看錯了,牽著小四的手矮身走入花林,穿過低椏的木蘭花樹,行至公主寢房外。 天已晦暗下來,下弦月露出素凈的輪廓,被木蘭花枝搗碎了,柔波滟滟地淌落青痕石階。 殺墨踩上石階,忽聽得悶哼一聲,被翻紅浪的鬧騰聲,殺墨煞白了臉色,驚愕地回身瞅了眼弟弟,要拉著小四逃離此地,但殺硯只是目光固執,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作為哥哥,殺墨有責任帶弟弟規避少年不宜,非禮勿聽,但殺硯卻將他的胸口輕輕一推,擅自走上了臺階。 寢房里卻不知是怎樣光景,殺硯像尊石像巋然不動。那里頭,傳來先生沙啞的略帶一絲慌亂的聲音,“莞莞,吐出來。” 殺硯一怔,正要往下走,公主那笑盈盈而嬌媚的嗓音接踵而至:“咽下去了。” “你……” “不難吃。只要是你的東西,給什么我都愛。” 紅羅軟帳,由緩到急地搖晃起來,如春潮帶雨晚來急。 兩個小少年,面面相覷一眼,各自面紅耳赤爭奪著路跑了下去。 …… 夜里似又落了一場雨。 在后半夜,疾厲的入秋之雨嘈嘈切切地打在熱烈而鮮妍的花苞上。聚攏了晶瑩的雨露的嬌花,緩緩傾斜復瓣,水跡蜿蜒而下,浸濕了緋紅的土壤。 一覺醒來,天氣涼爽了不少,推開窗,潮潤的空氣里帶著一波草木香,透著微微涼意。 趙瀲趴在窗口,舀了一手沿窗欞淌下的雨水在掌心,肌膚冰涼,水珠聚在掌心又從指縫之間漏了下來,初晨百無聊賴,她覺得甚是有趣,冷不防便被身后人攬著腰,壓在了窗邊。 她笑吟吟地抬起頭,翻掌落了一手的水,眼前的人眉目秀逸,輕攬著她的腰肢,但毫不顯得風流放蕩,而是克制溫文的,與昨晚大不相同。 趙瀲伸手在他的胸口戳了一下,聲音有些悶:“先生。” 君瑕道:“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