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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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瑕猶若未聞。 即便看不到也能想得到,聽其聲辨其人,都知曉是個大美人,美得驕傲張揚、不消藻飾。 趙瀲也正好瞧見主仆二人立在浮橋上不進不退的,迎了下來,紅裳裙裾一身拂曳,如一片火紅的楓。她笑吟吟地走到君瑕跟前,兩手扶住他的輪椅,身子微微一傾落,“先生今日,可要給我長個面子啊。” 君瑕被她一雙手臂困在四面囚籠之間,進退不得,卻云淡風輕地抬起眼,雖無光采,卻鎮定穩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公主。” “哈哈。”趙瀲退回去,站好,雪白的延頸間墜著一串猩紅艷麗的珊瑚珠,如霞光耀眼,襯得她笑靨如花,“我越來越喜愛先生了,咱們走罷。” 趙瀲紅袖一拂,人便轉身而去。 留得個傻頭傻腦的殺墨,差點沒腳一歪摔入河里,手一抖,忙又穩住了君瑕的輪椅,忡忡道:“先生壞了,公主怕是對你有意……” 君瑕一笑,“杞人憂天。” “公主眼高于頂,如何能看得上我一個殘廢。” 殺墨睜大眼睛望天,嘴里咧咧的不知想說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低下頭來,反駁道:“先生這話不對,公主能看中瞿唐,可見不是什么眼高于頂的人。” 但……汴梁城誰都知道,倘若謝珺不是風流早夭,這文昭公主駙馬之位,輪不著任何人肖想,也輪不著任何人假惺惺同情她這個嫁不出去的嫡長公主。 趙瀲是習武的,站似松行如風,一晃眼便紅袂一搖到了籬門盡頭。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不知不覺早已落后了一大截,見趙瀲回頭,疑惑地用眼神無聲詢問他們落如此后做甚么,殺墨只好硬著頭皮將先生的輪椅推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地跟了上去…… 第7章 芍藥園毗鄰汴梁螺子湖,腹地深處華蕃如靄,觥籌影動、喧嘩甚囂時,幾名貴女簇擁著一個青綠孔雀薄煙綃的少女出拱門來。 燕婉從她們背后一看,一眼便看到那個身姿不甚高挑、生得卻嫵艷明麗的少女正是今日一門心思要給公主下馬威的太師之女元綏。原來顯國公府的幾個庶妹都分別在棋道、茶道和打馬球上被她羞辱過,從此再不肯與元綏走在一處,怕她驟然發難。 雖然幾個meimei是庶出,但畢竟是國公府小姐,沒來由怕一個外人怕得緊……元綏能有趙瀲可怕么?燕婉才不信。 但今日很顯然元綏的目標不在自己,燕婉得到趙瀲的回信很是高興。但她們要是打起來,自己也只能坐山觀虎斗了,她這個主人家,等到了矛盾激化時,再溫婉得體地出來曉以大義,搏不得個才名,也博得個善名。 這些都是昨晚顯國公夫人拉著她叮囑的切切交代的。 燕婉與身旁幾個貴女坐下來,沏了一壺茶,正躲在榆樹蔭下小憩,滿園的芍藥含了宿雨,花色如洗,綿軟地倒在綠叢里,似溫軟美人不勝杯杓之嬌怯。 那邊傳來好些贊嘆之聲,到了夏初,還能有如此盛艷的芍藥,顯國公確實是用了心的。 元綏他們走到拱門一處說話,這時正好聽見通傳的聲音,來人來頭大,那扯著的嗓門聲也格外大:“文昭公主攜其門客入見!” 元綏倏地一下支起了頭。 上回見趙瀲還是數月之前,這幾個月間,這位行事狂蕩放肆的公主又鬧了一場大笑話,公然讓準駙馬當街給綠了一回,元綏還沒來得及嘲諷她這事,在身旁幾個貴女都發憷地稍稍后退了半腳時,元綏淡淡一哼,朝前走去。 殺墨推著輪椅跟在明艷照人的公主身后,這位一身勝火的紅衣公主,有俯瞰群芳之絕艷,令得一園桃羞李讓,燕婉也不禁目光一亮,暗暗驚詫。 幾年不見,阿瀲已長成絕色。 當年還只是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人又頑劣,總是顧盼神飛,一臉稚氣和明媚,如今卻猶如脫胎換骨一般,褪盡青澀,抽條如柳,身段兒又細又長,該鼓的地方絕對不負眾望,鵝蛋臉白皙如瓷,襯著一身大紅和脖頸間那條殷紅如血的珊瑚珠,那種美,令人無法逼視。 燕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裹胸,深知里頭的小饅頭是什么光景,目光幽怨了起來。 趙瀲只是習慣性地目光一掃,就將眾人驚艷的面孔映入了眼底,天底下人都知道太后乃是國色之姿,但從沒有人敢當面夸贊,敢夸的也都死了,她的女兒當然是容色不遜于人的,這個元綏又不是不知。 趙瀲朝主人燕婉走了過去。 她一走,滿園的人都跟著兩頭散開。 燕婉竟然覺得自己今日很有面子,她還以為公主早不記得自己了,手忙腳亂地站起了身,笑吟吟地迎了上去,“阿瀲。我以為……都不敢約你,沒想到你竟真來了。” 趙瀲被她握住了手,攥了攥,她也微笑著道:“咱們有同窗之誼,外人比不得的情誼,人家都來了,我如何能不來。” 燕婉忙點頭稱是。 見燕婉一臉攀龍附鳳的諂媚德性,元綏默默折了一根草葉在手里,揉出了淡紅的汁。 在兩同窗旁若無人地寒暄時,元綏一眼瞥到了趙瀲的隨侍,一名模樣玲瓏貌美的婢女,一個瘸了腿的白衣謀士,一個推輪椅的半大少年。 她還以為趙瀲準備了什么殺器,也不過如此,元綏臉頰上的笑容越來越深,不由自主地一把插入兩人之間,“阿婉,你的芍藥會不是要開筵了么!” “對!”燕婉眼睛雪亮,忙又將趙瀲的手拉回來,“阿瀲,我記得你愛鮮花餅,我給你做了許多,等會兒我讓他們端上來,都給你!” 還是這么憨。 趙瀲將唇角壓了壓,她知道燕婉的母親顯國公夫人一直致力于找一個合適良機將燕婉推出去,將家里來的求親者的品次拔高些,因而特地在她十六歲生辰這日精心費事地備了這么一場盛宴,但沒想到,燕婉還這么耿直,不曉得周遭盯著她倆看的人是不是都被她給得罪光了。 芍藥會開筵了,衣香鬢影,貴女小姐們都紛紛落座。 趙瀲回頭來找君瑕,“先生一會兒跟著我也赴宴用些午膳罷。” 不待君瑕答話,殺墨皺眉頭,哼了一聲,“公主,芍藥會上都是女眷,我們家先生如何入得座?” 趙瀲也跟著皺眉頭,四下一看,周圍倒還有幾個與燕家是世交的家族的公子,正在八角亭里吟詩作賦,填畫弈棋,嘴唇一勾,“那也好,先生不妨與他們對弈幾局?” 君瑕微微頷首,“公主不必顧慮在下。” 趙瀲對這個從善如流的聽話先生不知該怎么說,手一抬,又覺著他雖然總是不拒絕人請求,但也是看重男女之防的,便眉心古怪地一攢,又將手收回來了,“也好,我早些退筵了便來。” 芍藥會在芍藥花間,曲廊參差,舞榭高峙,園中精致布置得別具匠心,一團一團的繁盛花霧葉海之間,還有老樹陰翳籠覆下,將初夏的炎光隔在檐牙之外。 一疊疊精美糕點被捧出來,殷勤地擺在貴女桌前,元綏看了眼趙瀲的份例,再看眼自己的份例,簡直是天壤之別,單單鮮花餅便在趙瀲跟前擺了一桌,她緩慢地將嘴唇一勾,不著痕跡地倒了一杯酒水,落落大方地自斟自酌。 顯國公夫人怕燕婉一個人拿不下鬧出笑話,今日也跟來芍藥園了,但她輩分高一等,有她在她們玩得不痛快,于是只得暗中躲在回廊之后,托婢女給燕婉帶口信兒,讓她別讓公主太出眾,以免遭到讒損。 但燕婉見那婢女擠眉弄眼的,還以為抽羊角風,趕緊讓她回去歇著了。 顯國公夫人氣得差點靠著門板厥過去。 這不開竅的蠢女兒! 燕婉猶若不聞,一個勁兒笑瞇瞇給趙瀲加餐,都是趙瀲愛吃的。 倒把趙瀲弄得不好意思了。同窗讀書是早幾年前的事了,她還以為燕婉因彈弓的事對她多少有點記恨,哪怕翻她一個白眼兒趙瀲也都受著,但燕婉這么大度,卻弄得她小人之心了。 燕婉給趙瀲敬酒,“阿瀲是文昭公主,這杯酒先敬你。” 還帶封號,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趙瀲身份貴重似的,有幾個不怕事兒的已在暗中翻白眼兒了。 唯元綏馬首是瞻的大司空的內侄女賀心秋,一扭頭朝挨著的元綏直蹙眉,一只手掌掩住嘴唇道:“元jiejie,說好的芍藥會群芳爭艷,卻像為她一個人準備著似的。” 方才幾人隨著元綏,背地里暗諷趙瀲說她壞話,元綏始終縱容不言,這會兒卻微微一笑,將她往席間一推,“公主之尊,你我豈能匹敵?” 說到底,還不是為著她那太后娘。 那太后心狠手辣,當年能當萬臣之面,一刀捅死了權傾天下的攝政王,這女人,孰能不懼? 賀心秋將薄而紅的嘴唇輕咬了一截,悶不吭聲地睨了眼趙瀲。 君瑕被殺墨推著輪椅走上了八角亭,里頭有一張棋桌,兩人正在對弈,一個落子極快,一個始終忍而不動,殺墨偷偷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但少年不持重,攪擾了人家下棋,于是一人探過頭來,冷冷一笑,“一個瞎子也來觀棋么?懂得什么!” 殺墨一聽便怒從心中起,“不過是場棋么算得了什么,我先生能同時與十個人下盲棋!” 這年頭吹牛不怕扯破皮,那頭幾人紛紛朝殺墨盯過來,這幫貴公子哥倒不是真想和一介白衣下棋較量,只是一個靠著紅廊木柱的青年男子,正咬著一支狼毫末端,聞言便好意提醒了一句:“他們并不是在對弈,先生知道‘斷橋殘雪’么?《秋齋斷章》中的名局,真不是誰都能解的。” 殺墨微微一愣,他雖然不懂棋,但對《秋齋斷章》這本棋譜并不陌生。 十年前,汴梁有個技驚四座的圍棋天才,少年成名,姓謝名珺,字弈書。他名噪一時,風頭響亮到了什么地步?民間有夫婦弄璋之喜,必恭賀“生子必如謝弈書”。太后欽賜謝家隆恩,為獨生的嫡公主定下他為駙馬。 只可惜后來謝家一夜之間慘遭滅門…… 那少年身故之后,他留在秋齋的十局未完之棋流傳了下來,多少棋客傳抄,都一睹而為之叫絕。 那貴公子提筆在新落成的鳳凰圖上點上嫵媚眼睛,便又起身,略帶點詫異地看了眼君瑕,“先生也知道?” 君瑕頷首,“雖在姑蘇,亦略有耳聞。” 那個解棋局的早被斷橋殘雪殺得片甲不留,正心煩意亂,心浮氣躁地揮手,“不會解就趕緊滾。” 說罷又連帶著罵了一把謝珺,“什么神童少年,禍害人。” 從謝珺死后,不知多少汴梁名流都爭相學習棋道,有多少人是為了修身養性不知道,但大多的都是為了超越謝珺,重成汴梁最風頭無量之天才。但怎么說呢,人謝珺揚名時才十歲出頭,他們這幫人活到二十歲了,連他幾局殘棋都解不了,便知道先天不行后天無望了。 殺墨已將棋局給君瑕解釋了一遍。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坐在輪椅上還目不能視物的男人給人一種從容而悠然之感,讓人不自覺便對他十分信服,那畫鳳凰的青年也訝然地等他說話,君瑕噙了一縷笑,“這局棋,翻不了盤了,請仁兄重設棋局,在下試著一解。” 要說《秋齋斷章》里的殘局雖然精妙,但也不是一局都無解,不少鉆研癡迷棋道的,還是能破解得一二,但斷橋殘雪之所以是名局,就在于它的結構繁雜,牽一發而動全身,完全不知該從何下手,好像每一手都能授人以柄。于是解棋者往往戰戰兢兢,到處留漏洞給對手。 君瑕撫了撫棋盤,販棋的職業病上來了,微微一笑:“金漆木的,雖然華貴,但……棋子落地少了清脆之感,勉強可用。” “……”金的還嫌棄? 一介布衣裝什么格調高呢。 擺棋的嘴巴一歪,心道這是什么大佛。 第8章 趙瀲正好如坐針氈地喝了燕婉敬的三大杯酒,兩人酒量都不錯,同窗時偷過先生私藏在梨花樹下的汾酒喝,一喝就是一壇,但是再這么旁若無人地對飲下去,趙瀲怕底下人又不高興了,回頭記恨燕婉。 她找了個由頭,先從芍藥會上溜了出來。 元綏的目光一直膠在趙瀲身上,眼睜睜看著她紅裳如風地竄入了前庭,隱匿在一片婆娑綠影里。 趙瀲一出垂花門,外頭日頭曬,柳黛取了一柄油紙傘替她遮著,但趙瀲沒那么講究,將傘推給她一個人打,自己飛快地穿過沒有樹蔭的回廊,走到了八角亭外。 斷橋殘雪棋局已擺好。 那頭好幾個名門公子,此時都收斂了輕玩和諷弄的眼神,一個個矜持地伸長了脖子要觀戰。 趙瀲一奇,悄無聲息地走入了八角亭。 君瑕執白。殺墨在他椅背后將嘴巴一睹,發出一個沉悶的咳嗽聲,君瑕微笑起來,她早聽到公主的腳步聲了。 一子落,又是一子落。君瑕解這盤棋似不費吹灰之力。 以往有人解斷橋殘雪,解棋者抓耳撓腮,忖度再三,憋紅了臉也不知道下哪兒,下哪兒都是給對方作嫁衣裳,而擺棋的人則運子如風。如今到了君瑕這里卻是正好相反,三步棋一下,情勢便驟然逆轉,六子之后,那擺棋的用黑子刮了刮耳后,疑惑地“嘶”一聲,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畫鳳凰的青年站直了身,幾步走了過來,驚詫道:“先生,對方來勢洶洶,你不退,反而進?” 棋面都是對黑子有利,單活的棋眼就能包圍住可憐兮兮的白子了,任何學棋的都知道此時當以退為進,保存實力再攻堅克難,但是君瑕這招,只有進,沒有退,殺招比黑棋卻要凌厲迅捷得多。 趙瀲也是“嘖”一聲,先生的棋風,猶如其人,溫潤如玉。她和他對弈十幾局,找不著其一絲破綻,沒想到用起殺招來,竟也能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