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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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瀲方才抽動起來的肩膀,唰一下,又塌回去了。 她撐著棋桌,將腦袋往下一點,從下往上盯住君瑕的眼睛:“先生,你真的看不見么?” 第4章 君瑕只是將唇一挑,并不答話,然后趙瀲便一邊笑著給自己找臺階,一邊伸出爪子將一盤棋抹成了花臉貓,“先生看不見,卻次次能贏我。可見先生棋藝高超。” 君瑕道:“棋譜在心中,并不在眼里。” 趙瀲姑且當他這話是說認真的,正搖頭晃腦地要將下巴點一點,小廝從外頭匆匆進門來,一頭磕在趙瀲跟前,“公主,外頭有個姑娘求見。” 趙瀲有幾分好奇,“我認識?” 她無意識地看了眼君瑕,對方修長的皎白的一只右手,正無所事事似的撫著藏玉棋笥,鎮定得猶如立在風浪之下穩固的礁石,趙瀲撫了撫唇,又拗過腦袋,小廝稟道:“回公主,她自稱,是瞿家案中受害的柳氏,公主于她有大恩,特來謝恩的。” “恩?這就更怪了。”趙瀲道,“我不過是為了給自己出口惡氣,當街將那瞿大公子揍了一頓,對了,瞿唐的傷勢……” 小廝道:“聽人說,公主那一腳踹得忒狠,恐怕要臥床一月了。” 君瑕眼波微瀾,然后不著痕跡地拂去了。 新河瞿家是從外地遷入汴梁的,中原北境淪陷給了遼國,瞿家沒辦法,這才南奔。但逃歸逃,氣節不能丟,不知是不是因為有這個逃亡的背景在那,瞿家人自視甚高,不肯遜人一籌,從上到下便不知道謙恭二字如何寫。 趙瀲并不緊張瞿唐傷勢,讓小廝將柳黛請進來。 等人一走,她聳了聳肩膀,將散落在棋盤上的黑白子一顆一顆地撿回棋笥之中,巧笑嫣然地一抬眸,“先生你看,人在這個位置上,總是免不了要陷入爭端是非之中,有時候我不想,也是會有麻煩不斷找上門來。” 君瑕不可置否,“公主嫌棄柳黛?” “并不。”趙瀲搖頭,揮了揮手,“但一日事一日畢,打了瞿唐之后,瞿家這事我就想撂開手不管了,管他平地起什么波瀾。至于柳黛,我更是與她無親無仇的,也不想管她。對我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君瑕微笑,“也許公主只是篤信太后能為你收拾好一切。” 這話,話里有話。 就仿佛有人指著她的鼻子說,看看,你貴為公主,脾氣壞,武功高,那又如何,碰到什么事一樣鉆進龜殼里一動不動,等著你那權傾朝野的太后娘給你擦屁股? 但不知道為什么,要是旁人說,趙瀲不說生氣,心里至少膈應,君瑕用這如沐春風的口吻說起來,偏偏撓得人心肝癢。 于是趙瀲清咳了一聲,不接這話了。 柳黛被人引著進門來,上回見她,趙瀲覺著這是個頭腦清醒的可憐女人,這回見,似是更可憐了些,風一吹便倒的身子,眼泡又紅又腫的,噗通一聲跪在趙瀲跟前,紅著眼哽咽道:“求公主收留!” 趙瀲下意識看了眼君瑕,清咳著轉身,兩手托起看似病怏怏的柳黛,“怎么了?” 柳黛低著頭,不肯起身,跪直了身子道:“公主,曾說過,愿意接納我一家,我老父能喂馬,飼養家禽,母親針線活兒也是一等的,至于我,柳黛愿給公主為奴為婢。” 趙瀲托著她的手一下松了。 接納他們? 依稀、隱約、仿佛是她曾說過那么一句話。 但這話就好像是“嘿兄弟,下回見面請你吃個飯啊”一樣隨便,這不是客套之中的客套么。可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既然人家做了真,堂堂文昭公主一言九鼎,總不能自打嘴巴說沒有。 “那、行吧。”趙瀲想了想,道,“瞿家家大業大,就這么點事兒,最多傷筋動骨,沒幾個月又能喘息過來,到時候你家沒個人庇護,要是有人報復恐怕要命。” 這正是柳黛擔憂害怕之處。 本以為公主一句話戳開來說,對她這點微末心思有鄙賤之意,但柳黛偷偷一瞟,趙瀲臉色坦蕩,大氣得很,沒有半點隱晦的心思,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 柳黛自然感激趙瀲收留之恩,跪在地上磕頭,趙瀲問道:“你把你同瞿唐的事兒再同我說說。” 說罷,柳黛一陣怔忡之際,趙瀲卻信手從一直紫木雕花的錦盒里抓了一把瓜子,一面磕著一面翹著腿等她說。 說到瞿唐,柳黛之后將頭埋下去,“我確實,是瞿唐的外室。” “他沒撒謊?”嘎一聲,一只瓜子被銜入了櫻唇小口。 柳黛忙搖頭,“但瞿唐承諾,近來他生母祭日,等過了這陣兒,便抬我回瞿家做妾。可誰知道他在我等候時,另轉頭要求娶公主,謊言稱自己沒有身旁并無女人,這便是假話了。公主,不瞞你說,他初一十五到我這兒來,其余大半日子,都在東籬居與……” “小倌兒。”趙瀲淡然接口。 柳黛斂眸,“……在一處廝混。我正是知曉他什么為人,更氣憤他欺騙女人的行徑,才欲找他理論。我二叔氣不過,差點同他動起手來,被瞿家下人亂拳給、給殺害了。”她聲音一哽,將頭垂得更低。 如此看來,這個柳黛對瞿唐也是全然無心的。 至于瞿唐因何得到了她,富家公子和府中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這法子就太多了。 見柳黛清眸噙淚,這么副慘兮兮的狀況,趙瀲也不想再問下去。 她抓了一把瓜子塞到柳黛手里,“擇日你將你父母接過來。我愛騎馬,家里正好缺個飼馬的,還有針線活兒,確實也需要人,至于你,模樣不錯,跟在我身邊也可,我照你們在瞿家的工錢多給你一倍,嗯,你父母在瞿家一月月錢多少?” 柳黛絞著手指,有幾分為難,“二兩八錢。” 趙瀲倏地眼眸一睜。 現在世家都已驕奢腐敗到這種地步了么? 真是rou疼她那白花花的大銀錠子。 柳黛先出府去了,要接她爹娘過來。 轉眼之間錦盒里的瓜子讓趙瀲掏了空,趙瀲下棋嫌悶,喜磕點瓜子、嚼點花生解悶兒,她落子如飛,但君瑕始終是慢條斯理的,不疾不徐地摁下白棋,不疾不徐地收她的黑子,但一局棋還是下得飛快。 這世上有個詞叫實力懸殊。 趙瀲將棋子也收拾完了,問道:“對了,今日怎不見盧生?” 君瑕的手落在了輪椅扶手上,然后,他慢慢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吹了一夜的笛,鬧人鬧己。” 趙瀲偷笑,“先生知道他為何吹了一夜的笛?” 君瑕微微頷首,“也許,是為了祭奠因為五斗米被公主一掌拍碎的自由。” “哈哈哈!”趙瀲大笑,“先生,我發覺你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家里才請回來的兩個都是妙人,趙瀲覺得很有意思,比在宮里對著一群憋悶枯燥、三棍子憋出半個屁,只敢唯唯諾諾討饒的宮人有趣多了,雖則宮外頭不能時常見到母后和皇弟,趙瀲想了想,笑道:“先生腿腳不便,你家殺墨不在,我推你回后院歇息罷。” “有勞公主。” 文昭公主紆尊降貴地給人推輪椅還是頭一遭,趙瀲走得緩慢,怕有個什么磕磕絆絆顛著了他,走到碧水上一方浮橋,映著一池初夏晴柔的光,鵝黃嫩綠的花木在水邊招搖,趙瀲問道:“我見先生,猶如重逢一故人。” 君瑕抿唇,并不接這話,仿佛慵懶著靠著椅背有了睡意。 趙瀲自顧自又道:“不怪有人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她將后頭那話咬得不清不楚的。 君瑕才道:“公主開玩笑時從來不忌男女之防?” 這話聽著像是被戲謔調笑的少年郎惱羞成怒了,可他的口吻總是淡淡的,無比閑適,從來不會怪責于人。盡管下棋下到一半,君瑕精心布了許多局,趙瀲自知不敵將他的精美布局一把手抹在一起,他也不怒。 趙瀲掠過這個,又是一笑,“先生,姑蘇有什么趣聞么?” 君瑕仿佛在目視前方,但明明什么也看不見,趙瀲微微驚奇,聽他道:“不及汴梁繁華,但勝在清凈,趣聞沒多少。” 趙瀲又問殺墨。 他有問必答:“到香藥鋪子尋香去了。” 他身上的香囊,有復雜但清幽的香味,松香、茶香、花香混合而成,令人嘖嘖稱奇。 趙瀲咧唇而笑:“先生身子不好,身旁怎么可以只留殺墨一人?” “四年前,我在死人堆里撿回來四個孩子,將他們收留了,殺墨只是其中之一,殺硯在姑蘇經營棋軒生意,唯獨殺墨跟了我來汴梁。” 趙瀲嘆息一聲,恍然想到什么,“嗯,那他們大哥,莫非喚作‘殺筆’?” “對。”君瑕微笑。 趙瀲一愣,“那,老三呢?” “殺紙。” “……”趙瀲爆出了一陣激昂的笑,“先生你簡直……太風趣了哈哈哈!” 第5章 柳黛的父母都是一把高齡了,聽說也是從新河隨著瞿家遷到汴梁的,因為早年大周與遼國年年征戰不休,柳家夭折了兩個兒子,只有一個嬌嬌女,反而命硬,活下來了。 趙瀲將人安頓在拂春居次間,正好與盧子笙做個伴。 羞澀的少年郎以前雖然窮,但也是家徒四壁、一個人破席草鞋活著的,驟然拂春居多了幾人,還有點不大慣,盧子笙只得偷摸著來求見公主,讓倆老住在他屋外頭他沒意見,但柳黛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就實在不方便了。 趙瀲才歇晌,正打著精神頭,有興致出門遛遛馬,聞言撐了個懶腰,笑道:“那也好,讓柳黛住在我屋外頭,起居飲食事宜,還要我撥給你兩個婢女么?” “不、不用了!”盧子笙一見到趙瀲那張明艷端麗的臉便臉色緋紅,只好絞著青衣廣袖,默默地往后退了步,低著頭聲如蚊蚋,“多謝、多謝公主美、美意!” 說罷他便要低著頭往外沖,一不留神,正好撞在她畫扇堂的那扇鏤空木門上。 “砰”一聲,少年眼冒金星,在趙瀲詫異地看過來,無聲一笑時,他又低著頭往外跑出去了,步子輕快得像只兔子。 趙瀲斟了兩盞薄酒,笑著想這個羞澀少年,年紀比她大不了一歲,卻恁的稚嫩滑稽,她失笑著搖搖頭。 時辰正好,吃口茶,正可以打個馬入宮去。 被太后無微不至地照料著,趙清的病總算除了大半,但他先天體弱,十歲了長得遠沒有同齡孩子高,骨瘦如柴,臉龐也長年被一股病態的白占盡風流,吹個風便能倒似的。 趙清正乖巧地坐在碧紗櫥后頭習字,身后隔著四方的蜀錦雋秀青綠絲花鳥紋的屏風,影影綽綽地隔著幾個看護婢女,趙瀲入門時,小皇帝正好停筆,一見趙瀲便喜上眉梢,歡快地露出了六顆潔白的牙,“皇姐!” 從病了開始,皇姐就不大來看他了,母后不許他在病時見人,連皇姐也不可以。 趙清撇著小嘴等皇姐過來抱抱,趙瀲就勢一把將弟弟從小板凳上擼起來,掂了一把,將人放在地上站好,“又瘦了。” 看著弟弟骨瘦如柴的,趙瀲也心疼不已,“御膳房的廚子是又偷懶了么?我家阿清怎么瘦成排骨了?” 不是廚子不好,是趙清挑食,他心虛地摸了摸腦袋,然后小手拉住趙瀲,“皇姐來看看朕的字。” 他獻寶似的將才寫的“朕躬”二字拿起來,趙瀲隨意一瞥,便凝住了目光,詫異道:“阿清,后頭還要寫什么?” 趙清一愣,垂手道:“沒有了。” 趙瀲板起了臉,“阿清,這兩個字是誰教你的?” 趙清不說話。 趙瀲柳眉一攢,將手里的宣紙一揉,扔到了廢紙簍里,那是趙清才寫好的一幅墨寶,不覺小臉緊皺起來,委屈地大聲道:“皇姐不喜歡?為何要撕了朕的字?” 趙瀲的眉擰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