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水庫被連綿的山脈擁在懷里,從呂山四下望去,盡皆是山,山才是這世界的主導,水、建筑與人都是山的寄生物。 因為是深冬,呂山除了步道,都被積雪和枯葉覆蓋。 枯葉的褐色與積雪的白色成為這個世界的主色,將腳下與遠方、水庫的小鏡面與山體的自然弧度巧妙組合,整個世界無比和諧,無比自然,無比融洽。 章燃在呂山一處觀景平臺站立好久。 他穿了登山服,一遍又一遍打量當地人熟悉的風景,平靜又持久,偶有登山客經過,無論如何無法掩飾對他的好奇。 此前,他先是跟父母說不回來了,等到春節臨近,他又說落地直接去西藏,在網上約了好了人。 楊銳跟楊勁說,做母親的感覺兒子出國之后變化很大,像是裝了無比沉重的心事,突然生疏了。 楊勁也跟jiejie說,春節想自己在和園過,新屋剛裝修好,第一個春節要有人氣。 只剩下章燃父母,楊銳只好跟楊勁感慨,都說“老來伴兒”,上了年紀才意識到,這老來有伴兒才最要緊,年紀越大,越是難以容忍孤獨。 章燃還是回來了。他誰都沒聯系,只身換乘了火車、客車,鬼使神差爬上了呂山。 今天是大年二十八,“二十八,把面發”,呂縣這座小城,家家關門閉戶,早在“貓冬”模式里享受nongnong的過年氣氛。 他爬上山頂,過年期間,寺廟香火旺盛,來往都是本地人,大家各自點燃粗細不同的香,插在寺廟前的巨型香爐里。 方圓十米,煙霧彌漫,嗆得人睜不開眼。 章燃沒有敬香,他站在香爐前,隔著nongnong煙霧,觀望面前的佛殿。 整個寺廟都是新修的,一年半前的夏天,他也來過這里。當時還沒有香火,只有簇新的臺階和散發著新油漆味的佛殿。 章燃繞過香爐,走進佛殿。對佛像合十行禮,算是見過。又繞過佛像一周,從另一側轉出來。 路過門口的求簽處,他腳步頓了頓。有個年輕的聲音問:“求簽嗎?” 章燃往暗處看去,是個年輕和尚。 他點了點頭。 小和尚站起來,掌心握著一個二維碼,用它遮住桌子側面——那里原本也有一個二維碼:“掃這個。20。” 章燃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小和尚迅速收了自己的二維碼,拿出一個簽筒來:“求什么?” “啊?” 小和尚示意他抽簽。“問你求什么。” 章燃無動于衷。是啊,他求什么呢?他連自己為什么來這都不知道,他無所求,可是他很難過,不知如何化解。 他突然想到一個詞:“fate.”順嘴說了出來。 小和尚不悅,看他的眼神已經不友好,他也學過英語,雖然腦中單詞所剩無幾,可他知道“fuck”是句臟話。他再次晃動簽筒,章燃不知所措地拔了一根出來。 他展開小紙條,上面豎排著這句話: 衣冠重整舊家風 道是無穹卻有功 掃卻當途荊棘刺 三人約議再和同 章燃粗粗讀了兩遍,心中慌亂,抬頭問小和尚:“師傅,這簽怎么解?” 小和尚沒什么職業精神,早坐回矮凳,頭也不抬地說:“無解。” 章燃下山時,太陽西斜,剛好照著遠處水庫的冰面,他再次停在觀景臺,內心凄惶無以復加。 “掃卻當途荊棘刺,三人約議再和同。” 總還是積極的意味吧,可和尚說無解。山區早晚溫差大,他的手凍得不大靈活,可他還是撥通了電話。 “舅舅。” 聽筒里夾雜著山風。 “舅舅,我請求你,讓我再見她一面。” 楊勁許久沒這個外甥聯系,電話里的肅殺氣氛,讓他聯想到,章燃此刻正站在光禿禿的樓頂、懸崖邊、高架橋上,或者其他可以縱身一躍的地方。 結合楊銳此前說過的話:“像是突然裝了無比沉重的心事,變得生疏了。” 他自問自答:“你在哪?你在呂縣!”這才是章燃,他的親外甥,他別無他處可去,只可能在呂縣。 章燃面對澄澈的冰面與夕陽,早已有淚水滑下來:“我不再奢求,我只想悄悄看她最后一眼。坐牢也行,怎樣都行,我一直在等著那一天。” 楊勁還在生李清一的氣,而且這憤怒與日俱增,如果說酒吧分別那天,楊勁的恨是個乒乓球,事后收到李清一轉給他的錢,恨就變成了籃球。再后來,只李爸發來短信報了平安,自那以后,李清一杳無音信,直至按時間推算,她應該回到北京,開始工作,早出晚歸,與江湖人士宴飲周旋,又過了漫長的一天又一天,楊勁終于確定,李清一再不會主動聯系他,她決意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并且,不是為了消失而消失,她有自己的方向和新的生活。 想到這里,他的恨就變成塔克拉瑪干沙漠,大到無聲無形地蔓延,緩緩吞噬心中的綠意。 所以面對章燃的痛苦,他根本不想感同身受,冷冷地說:“去吧。” “嗯?你同意?” 想到李清一對章燃的評價,“很好的男孩子”、“站在領獎臺上和麥克風前”、“意氣風發”、“前途無量”……楊勁毫不掩飾地冷笑:“去吧。你們正合適。” “對不起,楊勁。”以為得到允許,章燃直呼其名。 “這話你對她說去——噢,忘了提醒你,不要再用那種下作手段,那種事,要雙方都清醒著,有互動才有意思。” 章燃氣得嘴唇發紫,眼淚也干了,用顫抖的聲音說:“楊勁,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他通過打籃球的朋友知道李爸生病的經過,也隱約知道楊勁的角色。 人在極度刺激和極度悔恨的狀態下,會失去部分思辨能力。一段時間以來,章燃就處在這個狀態。 關于青島那一晚,他是始作俑者,清楚知曉事情的經過和事態的嚴重程度。他走之前說:“我們都失去她了。”這句話是當時情境下,他面對親舅舅的暴力所做的唯一反抗。 可是在那之后,他默認楊勁和他一樣,清楚知曉事情的“經過”和事態的“嚴重程度”,在異國他鄉,他所掌握的情況也與自己“想象”的情況一致。 沒錯,他入了地獄。經由自己之手,殺死了自己,一切盡皆成了虛妄與罪惡。他曾經奉若珍寶的感情,被自己親手涂上了血,踐踏入泥,變得骯臟,不堪碰觸與回憶。 可是其他人,章燃默認為是完好的。或者說,所謂的天塌地陷,只是他自己腳下的土地,對其他人而言,只是感受到了震感。 他親手將世界推遠,將自己置于黑洞。 李清一也好,楊勁也好,仍舊在各自的軌道上。 所以他于困頓無助時,想要做個了斷般見李清一最后一面,想征得同意的對象,不是李清一本人,而是楊勁。 章燃說:“……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你把我當成什么人?” 楊勁卻有他自己的理解。他本就是內心執拗的人,他心里極容易出現死結,又極難解開。比如舊愛卓璇,比如母親的死,再比如,李清一。 楊勁像在聽笑話:“我把你當成什么人?要看你做了什么事……” 楊勁本來在健身。 自接起這個電話,他已經從器械區轉移到休息區,說到這里,他環顧一眼休息區,雖然只有自己,他還是停頓下來,保持通話走出健身房,找到一扇防火門,推開走出去,里面是一段空走廊。 楊勁接著說:“章燃,我們這一家人不會好了。你媽算是偶發的正常人。你早就說過,我跟你姥爺一個樣,現在我才發現,你說得太他媽對了!” “別給自己找借口。”章燃說。 “不是借口。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你姥爺的復刻,我努力糾正過,但是沒什么用。”他語氣很無力。 章燃還是想哭:“那我呢?” 楊勁:“你比我更狠毒。章燃,她是無辜的,你毀了她,就因為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讓我……” “我沒有!她知道!我沒有!” 楊勁不理解章燃的意思:“她知道什么?這個罪名我擔了,我早就洗不白了,我不是為你,我是為了……” “什么罪名……你擔了什么罪名?我知道,那種事,做不成也是犯罪,這個罪名不用你替我擔,我在英國的每一天,都在等著審判,做夢也是警察打來電話,我一點都不害怕,夢里都是解脫,我等著解脫。” 楊勁沉默了。 章燃也沉默了。 二人的對話犬牙交錯,卻總有些許脈絡,指向真相。 ※※※※※※※ 第109章 ※※※※※※※ 李爸正在清理面板上的干面, 剛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把干面攏到碗里, 突然停下動作,看向電視。 他穿了一條磨薄了的格紋睡褲, 他無意識地坐回沙發, 面碗剛好擱在膝蓋上。 廚房里傳出李清一的聲音:“給姑姑的也煮嗎?” 李爸充耳不聞。 電視正在播放本縣新聞。在領導調研、開會的新聞之后,破天荒播放了一條社會新聞,說時隔一年,呂縣x村滅門殺人案終于有了突破性進展,嫌疑人張xx及其同伙蘇xx落網。 這是發生在去年除夕夜的一樁殺人案, 省公安廳成立了調查組, 還發了通緝令, 一年來,懸賞金額一加再加, 始終沒能抓到兇手。 時隔一年, 事件的熱度下降,尤其在辭舊迎新的傳統春節,線上線下都在拜年、發紅包、說吉祥話, 家家戶戶都在大蒸大煮, 這則新聞帶給公眾的,勢必是非主流的氣氛。 李爸端著碗,面粉灑出大半, 他的睡褲上、地上各有一灘白。 新聞里,針對事實的交待極盡簡約,花費大量篇幅講述了從省到市到縣的公安機關如何重視, 刑偵組如何調查摸排,如何得到林業、交通部門的大力協助…… 李清一關了火。 給姑姑的餃子還沒下鍋,她要問爸爸怎么跟姑姑說的,要不要煮好了送過去,出了廚房走進客廳,就看到爸爸斜端著碗,死死盯著電視。 在新聞里,李清一才知道爸爸的徒弟蒜頭姓蘇。畫面里有罪犯的身影,一閃而過,人扣在地上,被眾人包圍,頭發胡子都很長,看不出年紀,更看不清臉。 但李爸全身緊繃,李清一猜測,那個人大概就是蒜頭。 這則新聞過后是幾幀呂縣風光,配以舒緩的音樂,要播天氣預報了。 “啊?怎么了?”李爸輕輕放下碗,才發現李清一在等他答復。 “餃子。要煮好給姑姑家送去嗎?” 李爸隨意地拍打睡褲上的白面:“啊……行。” 李清一剛想說什么,敲門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