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沒想到現在, 那個鏈子經楊勁的手再次擺在她面前。 “門店找到了購買記錄, 上面有我的電話,他們聯系我, 說他們有定期保養服務, 問要不要預約做一次保養。” 李清一再也不能理直氣壯,這件事的確是她不對。沒錯,楊勁把它作為禮物送給她時,她當時確實說過“當作你對我的補償”,楊勁也沒有反駁, 在那個當時, 李清一也戲稱“混不下去退點錢”, 可這畢竟是個禮物,如果二人的關系止步于回呂縣的那條省道上, 那么這種處置也無可厚非, 然而就在前一天,這個送禮物的人還跟她并肩站在醫生面前,聽醫生講父親的手術過程和術后注意事項。 李清一嘆口氣, 強迫自己抬起頭來:“你去店里了?” 楊勁沉默地看著她, 一點笑模樣也沒有了。 李清一說:“花了多少錢?我把錢給你。”她的聲音莫名顫抖,這緊張來得太突然。 楊勁咬了咬牙,李清一清楚地看見他咬合時頜骨突起的一瞬間, 起身走出來,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左手撐著膝蓋, 側身關注地看著她:“你窮瘋了?”他的聲音也有點顫抖。 此時務必要解釋,李清一明白。“交了我爸的住院費……之前存了錢進去,只夠一個支架的錢,我爸擔心不夠……” 楊勁靜如磐石,他細品她這幾句話。本來身體緊繃,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如鋼化玻璃般碎成白茫茫的千萬條裂紋,好在內部張力漸漸消失,他伸出右手,想去撫她的臉頰,語氣也緩和一點:“那也應該先跟我商量,對不對?” 李清一這人,柔弱乖巧都是表面,除了雜志社時期,初入職場,事事任人擺布,在其他場合、其他時間里,她漸漸顯露出本性:坦然、包容、固執,以及最要命的決絕。 楊勁托著她的下巴,拇指指腹干爽、溫熱,劃過李清一的嘴角,她沒有動。 洋鬼子的啤酒味道很怪,入口是說不上來的怪味,喝下去后,才有麥芽香返入口腔。 李清一小酌了些酒,嘴唇有些異常的紅。 楊勁看著看著,就不再滿足于眼下的距離,他手指力道加重,同時傾身過去,暫時擱置異見和疑慮,想要靠近一些。 李清一穿著薄毛衫,突然覺得熱,像是有太陽般的熱源迅速靠近,她輕輕向里挪了挪。 楊勁腦中已無理智,他曾經最擅長的,就是拋除一切雜念,僅憑一顆私心,辦眼下最想辦的事。 想到哪兒就做到哪兒,他已經動用了雙手,用力捧起李清一的臉,沒管她的輕微掙扎,把嘴湊過去。 他自認為很好地拿捏了節奏,渾然不覺剛觸到她的唇就已氣喘如牛,這唇瓣的觸感,和他記憶中的一樣又不同,因為膽怯和茫然,她的唇微微緊繃。 燈光下,楊勁扭著身體,是攀附也是籠罩,把李清一困住,她的臉被一雙大手牢牢固定,五官已經扭曲,可楊勁視而不見,放縱著自己的感官和本能。 沒過多久,李清一的呼吸里就被陌生的氣息侵占,楊勁呼吸里獨特的莽撞,加熱了三度的麥芽香氣,還有饑餓的吞咽聲音,以及怪物一般掃過她的磨牙的舌頭。 只隔著和塊玻璃和一米高的柵欄,外面就是馬路。有騎單車的人路過,數次按響車鈴,聲音清楚地傳進室內。 李清一被聲音驚擾,更加明確地掙扎起來。 楊勁沉浸于此,進入一種難得的忘我境界:忘記大腦中每天閃過三萬次的畫面、忘記那個秩序井然的房間、忘記那個塑料材質的管狀容器、忘記□□著醒來的李清一眼中的清澈與茫然。 “怎么了?”楊勁強忍沖動,安撫般地按揉她的后頸。 “能不能別……” 楊勁也冷卻下來,原本打定主意只是談談,結果沒一件事談明白,卻辦起了糊涂事。 李清一攔下他的放在自己手頸上的手,“明天,明天一早我辦好出院手續,就把錢還給你——是兩萬還是多少?” 錢,又是錢,滿腦袋里裝著錢。 欲.念撤離,伴隨著李清一冷靜談判的語氣,那些怪物一般的記憶甚囂塵上,瘋狂反撲:那個秩序井然的房間、那個塑料材質的管狀容器、上午□□著醒來的李清一,以及她眼中荒謬的清澈與茫然…… “他們只給了你兩萬?我的心意就值兩萬塊錢?”然后,你用把你所謂的真誠與坦蕩交付給章燃,那個強.jian.犯,事后還給人好評,什么意氣風發!什么前途無量! “不是那個意思,我跟爸爸都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是錢暫時不用,當然要還給你。” 感激,又是這個詞。楊勁坐正,與李清一拉開距離,他的憤怒達到頂點,超過了今晚任何時間憤怒的總和。 “你可以選。要么現在做,要么現在走。” 李清一被他的話驚呆了。 兩人誰都沒看誰,各自運著氣,沉默長達十幾分鐘。 不知不覺將近八點,再晚酒吧就要營業了。 李清一抬起頭來:“我可以走了嗎?” 楊勁點點頭,又將瓶里的酒分著倒進兩個杯子里,喝下自己的酒:“出了這個門,報答我對你的幫助,永遠不要找我。” 他把酒杯墩到桌上,最后六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 對楊勁的喜怒無常,李清一也忍無可忍。她把他的吊詭行徑理解為對她的不尊重,一貫如此,以往更甚。 大庭廣眾,車來人往,大言不慚提出無理要求,還不允許當事人有異見。 她霍地站起來,擺出要走的架勢。 楊勁緊跟著站起來,見她要去拿那條命運多舛的項鏈,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在桌上大力一劃,項鏈被掃到地上,掉進遠處桌椅的縫隙,桌上的酒瓶、酒杯也各自應聲倒下。 李清一從他和桌子之間的縫隙擠過去,站在門口的空地上:“把衣服給我。” 楊勁故意轉身不予理會,雙手叉腰,壓抑著大口喘氣。 李清一稍事冷靜,回到桌前,繞過楊勁,拿起自己的外衣,又跑到遠處,蹲在地上夠到縫隙里的鉆石項鏈,期間楊勁一動未動,在極端情緒中仍舊調動感官知悉她的一舉一動。 李清一出門前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錢我一拿到就還給你。” 對開木門,李清一用力推開其中一扇,她停在那里,聽到楊勁說:“也好!我不會再主動聯系你,你最好也別找我,你要是再來,我就認定你要報答我,我這人什么德行你知道,我圖什么你也清楚。” 酒吧旁邊有家蛋糕店,櫥窗擺個手持喇叭,叫囂著“8點之后全場全折”“美食不過夜”,和車馬喧囂,混雜冬夜冷風破門而入。 李清一最后一次回頭,看見楊勁走出座位,面對著她站在空地上。 門外很冷,她還是義無反顧走了出去。 ※※※※※※※ 第108章 ※※※※※※※ 張墨白已婚未育, 李清一單身, 這些基本情況,裝修公司——不, 規劃設計公司的高總了如指掌。 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門, 老師的命門是:既要求效率,又要求方案最優。 按照老師的理想,她的“成長農園”春節一過就要營業,最好元旦就試營業。 現實情況是,當地農民收割了水稻, 成片的土地荒著, 櫛風沐雨, 等待來年再披新綠。 問題出在哪兒呢?甲乙雙方在各自領域都很專業,偏偏要做的事業都不是自己的專業。 老師這是文化公司, 要開“農家樂”, 高總那是裝修公司,要做建筑設計。 老師執拗起來,世人都怕。高總被她纏得百爪撓心, 說于總, 要不您考慮考慮,再換家公司,讓別人給出個方案, 拓寬一下視野,找找靈感?我們真是盡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老師說不行,就要你。因為你的核心理念打動了我, 也只有你的理念打動了我,其他的我都看不上。但是你這個方案要改,要考慮什么什么……什么?下周給我?不行不行,我今天就要,最好下等2點之前,細節方面,我讓墨白和清一跟你溝通,她們倆已經在去你公司的路上了。 如此往復,土地還荒著,設計還懸著,高總因頻繁接待張墨白和李清一,跟她倆倒是熟了。 為了拓寬思路、尋找靈感,兩家在短時間內共同走訪了好幾個地方,有服裝學院、親子樂園,還去了非遺傳承人的家,也是五花八門。 有一次,故宮有個宮廷建筑展,展示中國清代宮廷建筑和“樣式雷”這一傳奇建筑師家族。墨白有事沒去,老師臨時被叫走,高總安排手下回了公司,留下他和李清一看完整個展覽。 展覽很震撼,高總擼著手串,一路為她講解,有些注釋都沒有他講得生動全面。 北京這地界,初來乍到,總有源源不斷的新鮮感。 這半年來,李清一的見識里,神人、嘎事見過不少,眼前這位高總也位列其中。 李清一問他是不是提前做過功課,他漫不經心地說:“哪兒啊,正經八百讀過建筑專業。” 李清一問他在北京哪所大學讀的,他就擺擺手:“野雞大學。”又說了個字母縮寫,“blu,聽說過嗎?” 李清一困惑:“國外的大學啊?” 高總:“看看,就說是野雞大學,我跟誰說誰都是你這表情。” 說完低頭研究一個全木結構建筑模型。 “等等,您……是留學回來的?” 高總正了正白襯衫的小立領:“新鮮嗎?”看李清一不停眨眼,大腦轉速不夠的樣子,自語般說了句:“可愛。” 展覽結束,李清一搭高總的車返回。 車上,高總跟人打電話,打到一半說等等,在后視鏡里問李清一,要不要去京深。 京深? 高總解釋說:“賣臭魚爛蝦的地方。”他要轉道去京深跟朋友吃飯,李清一想就近下車,高總說你回公司還有事?于總把女人當男人用,你今天跟我走,吃完飯一起回家,全是順帶的。 掛了電話,又給李清一講他怎么去的國外,又怎么回來了:“歸根結底,一件事忍不了,東西太難吃!” 李清一對西餐的了解,僅止于漢堡和牛排。 高總說:“對!就是漢堡和牛排,國內偶爾吃一頓,挺新鮮的,噯?不錯!架不住天天吃啊!一天三頓,全是這個,廚房也不像話,不能爆炒,蔥花熗個鍋,能把消防隊招來,國內消防隊不要錢,那邊,哼!能讓你傾家蕩產!真事兒!就我們一個留學生同學。” “這回來多好,滿街的館子,全是好吃的,有錢沒錢的,一碗炸醬面,人生大滿足。” 北京土著的人生追求,李清一是理解不了。 “京深”也是個神奇地方,老遠就聞到魚腥味,進去是個大型農貿市場,賣的只一樣:海鮮。 高總與兩個朋友匯合,三男一女,輕車熟路,穿梭在上百家水產檔口之間。 對李清一而言,前半生見過的海鮮水產,今天都見全了,前半生沒見過的,今天也領略到了。 奇珍異寶,大型蝦蟹,水生怪物……四人深一腳淺一腳,踏著滿地水,走了幾家相熟的店,買了幾樣蝦、蟹、魚,還買了三文魚、甜蝦、北極貝,沿市場邊緣的樓梯上去,樓上是代加工點。 高總與這兩個朋友顯然不是生意關系,熟得幾乎沒有話,更沒有客套話。 沒等多久,水煮、椒鹽兩做的蝦爬子端上來,其他菜品相繼上桌,他們在聊熟悉的人和事,李清一也插不上話,只好低頭享受新鮮食物。 吃完飯,倆朋友跟高總告別,順便問李清一:“姑娘,你怎么走啊?” 高總扶著車門搶先說:“她坐我車。” 朋友嗆他:“德行!沒人樣兒了啊!”回頭又問李清一:“吃飽了嗎?照顧不周啊,下次,下次再一起。” 高總:“cao!” ※※※※※※※ 呂縣的深冬,仿佛被樹脂凝住的人間畫景,一粒長眠千年的琥珀。 樓宇勉強湊成一簇,成就所謂的“縣城中心”。某著名水系的支流七拐八繞,在縣城周遭形成包圍之勢,當地人因勢利導,建成幾處大大小小的水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