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李清一把車票還給他,盡量把手抬穩。同時抬起眼睛,目光瑩瑩,語音裊裊:“如果……”她咽了下口水,“如果你想說的話。” 第68章 楊勁把車票攥在手上, 原本只是邊角有折痕的車票, 整個皺了。 他說:“那時候我媽突然去世,我放棄英國的學業, 提前回國了。我回來后, 一門心思處理我媽的后事,查她的死因,跟各路人等明里暗里較量……跟她的聯系越來越少。” 他將目光從車票移回李清一的臉:“等我想起重新籌劃二人的未來時,她已經回到j市海關工作了。” “他爸十分反對。我去過她家,跟她爸也談過, 后來, 他爸不讓我進門, 我就買一打啤酒,在她家樓下坐到很晚。” 如此真切的敘述, 如果李清一沒有被牽連其中, 都要為他拭淚叫屈。 楊勁繼續說:“他爸是j市市長。”說完觀察李清一,希望從她眼里看出了然或者驚訝,可惜, 他什么也沒看到。 李清一用意念抑制身體的頹然和麻木, 深吸一口氣說:“你想告訴我什么?” 楊勁沉默片刻,似也在積蓄能量:“我想告訴你,她的包辦婚姻窮途末路, 她大概要和那個丈夫離婚了。”停頓了下,小聲而堅定地說:“我要去找她。” 楊勁說“要”,并不是“想”, 更不是與誰商量,況且,他手上的票就是一面旗。 李清一身體略有傾斜,她掙扎著努力校正,眼淚沒有流出眼睛,卻堵塞了鼻腔,連帶著連呼吸道和喉嚨都有異物感。 脊椎像被抽離身體,她覺得自己向后倒去,奇怪的是,自己并沒有倒,一堆不受大腦控制的肌rou和骨骼,仍舊支撐著她的身體,維持著尷尬的平衡。 她許久沒說話,也沒發出任何聲音。 楊勁一動未動,側過臉去,不忍再看她一眼。 過了好一陣子,楊勁把火車票重新放回錢包,把錢包放回床頭柜,重新坐回李清一面前,故作輕松地說:“你看見了,我真的是個江湖騙子。” 李清一扭過臉去,對著更黑暗的地方,默默流淚。 楊勁待她緩了緩,繼續說:“我這前半輩子,有兩件事一直放不下。第一件是我媽去世,第二件就是卓璇。” 楊勁伸手去扳李清一的肩膀,對方聳肩擺脫。 楊勁也不惱,繼續說道:“我這次去,就是想要一個結果,要么回來,要么就不回來了。” 李清一并不覺得氣惱,她只覺被一股混沌污濁之氣籠罩。 奇怪的是,五臟六腑劇烈扭轉之痛并未阻止她大腦的思考。她記得在楊勁家,楊勁腿受傷,她去臥室幫他拿睡衣,放睡衣的抽屜里,有一個倒扣的相框,她拿衣服出來時,隨手移了一下,照片上是個穿著旗袍的年輕姑娘。 這個小細節,不知為什么,一直印在她的腦海里。 那姑娘背著白色的單肩鏈條包,坐在長椅上,背后綠樹成蔭,像是背景像是校園,或者物業管理規范的高檔小區。 她穿著及膝旗袍,白底印著大花紋樣,白色酒杯根皮鞋,黑發燙了卷,一絲不亂。 整個人白白凈凈,端莊大方,大戶人家小姐的樣子。 李清一莫名點了點頭。心想對了,就是她。 李清一任由眼淚在臉上淌成兩條小河,坐正一些,扭回頭正視楊勁。“所以現在,你需要我說什么?做什么?” 楊勁未料到,她以此話作為回應。張了張嘴,看著她黑暗里糊成一片的臉,沒法作答。 他殘忍地說:“不是,我是說,該說的、該做的是我。我要給自己一個交待,給自己一個答案,我不能保證,我一定會回來,所以我沒辦法向你承諾。” 李清一突然笑了,大笑,笑得彎了腰,頭也跟著顫。 她看到腕上的發圈,停止爆笑,直起身來,認認真真地給自己綁了個馬尾,將光潔的額頭和腫脹和雙眼全部暴露出來。 然后,她輕輕起身,利落地穿好衣服和裙子,光著腳站在床前。 窗外微光透進來,或多或少將她照亮一些,方寸之地,像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舞臺。 腳底是陳年地毯,她忽略了潮濕和刺氧的觸覺,穩穩站定,努力抑制住身體內部的顫抖,一字一句地說: “楊部長,你可能回來,可能不回來。我能說希望你回來,或希望你不回來嗎?我不能。我只能聽著。” “你拿出車票,展示行程,我能跪下抱住你的腿,求你不要走嗎?我不能,我只能看著。” “你坦呈心結,三言兩語、情真意切,講了個很鮮活、很真摯的故事,任誰聽來,都要羨慕那個叫……那個市長女兒。”她一時忘了名字,但她不想卡在那里。 “你講給我聽,是因為你認為我是個善解人意的傾訴對象嗎?”她渾身都在發抖。 楊勁在床上伸出手來,示意她坐過去:“你累了,你休息一下。” 李清一向后退了半步。 “楊部長,你真的身手利落,武藝超群。因為你今晚說的活、做的事,讓我毫無還手之力。我努力……”李清一低下頭去,眼淚還在流,但她再抬頭時,努力甩了一下:“我努力回想……”她使勁吸一口氣,鼻腔堵塞,吸到一半,她只得張大嘴巴。 稍微冷靜片刻,她看著床上的剪影說:“我努力回想,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我找不到反駁你的證據。這種失望,你能懂嗎?” 楊勁要挪到床邊,這樣離她更近一些。 她警覺地雙手前伸,手掌向外,做出十分明確的拒絕和防御姿勢。近呼低吼:“你別過來!” 這個樣子的李清一,楊勁也從未見過,他愣在那里,二人距離不過一米,卻隔著無盡虛空。 李清一四下張望——眼皮腫著,被眼淚泡著,加之情緒動蕩,她視力模糊,她先看到了桌上的手機,大步跨過去,抓在手里。 轉身的一瞬間,在另一個角落看到自己的鞋——只有一只,另一只在門口。 她背身穿鞋的時候,楊勁張了張嘴,但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李清一穿上鞋,重又站到床邊——她剛剛站立的位置。 身外之物一件不少,鞋底隔絕了舊地毯黏膩的觸感,她找回一些理智,情緒漸漸平復,似乎利用短暫的沉默讓血液重新充盈周身血管:“楊勁。你沒留給我立場,也沒留給我資格,但我還是想告訴你,在這一刻之前……” 換成楊勁狼狽起身,怕她再抗拒,動作輕緩地站到她對面,背微駝,不大敢直視她的眼睛。 李清一深吸一口氣,眼中干澀,已無淚水。“在這一刻之前,我看你的每一眼,對你說的每句話,跟你做的每件事,都是真的。” 楊勁:“……我知道。” 李清一:“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眼淚不受控制,再次漾過警界線,她笑了一下,目光里是極致的坦誠和……溫柔——過去的一年里,她面對他時,需時刻警惕被察覺的溫柔。 李清一說:“現在,我要回家了。” 楊勁背對窗戶,在他眼里,李清一剛才那一笑,是這些暗無天日的日子里,最為璀璨的東西。 諸神沉睡的黎明前,二人皆壓低聲音說話,饒是利劍與血光交織,卻都維持著文明人的體面。 李清一轉身朝門口走,楊勁心生恐懼,大喊了一聲:“李清一!” 這句總算回歸正常音量。 可惜李清一充耳不聞。 李清一去擰門鎖,楊勁說:“這時候,你去哪?” 李清一將門打開半扇,楊勁說:“你留下,我走。” 李清一閃身進去,門瞬間合上,連個摔門的憤怒尾音都沒留下。 楊勁頹然坐下。 第69章 ※※※※※※※ 呂山。 李爸腳上一雙黑色布鞋, 農貿市場銷量最高的款式, 擺在貨架上時,腳尖和腳跟顛倒相對, 鞋弓纏著根布條, 早些年是25元一雙,不知道現在漲價了沒有。 二人選了平緩的那條上山的路,不用爬樓梯,李爸每周都要爬幾次,所以體力和速度都比李清一好。 李清一跟在后面, 感覺女兒落得遠了, 李爸會放慢腳步, 讓她趕上一些。 這些天來,李清一一直以游離的心態, 過看似正常的生活。 她記得, 她洗了澡,從晨曦微見睡到日薄西山。 她記得跟主任告假,說有點發燒。 她記得, 這些天來, 手機里進了一些來電和消息,絕大多數無關緊,她不需要過腦子, 就一一打發。 她記得,她第三天給自己煮了白粥,可以在家里自如走動, 可還是鼓不起勇氣去上班。 但是,她再次請假被拒了。 主任說,調查組還要找李清一談話。 她知道這件事。前一天,鄰桌同事qq上跟她說了,說調查組又約談了幾個人,也叫李清一了,她不在。 談話的場面,她也記得。 讓她意外的是,對方不再咄咄逼人,她也不再躲躲閃閃。 這次她能保證,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她終于不再被動、不再恐懼。 她說自己確實單方面迷戀楊勁;她說他人長得好看,又有工作能力,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她承認,她對他充滿好奇,又剛好都喜歡打籃球,所以比別的同事有更多私下接觸的機會。 至于楊勁有沒有利用職務之便,替她牟取好處,她只陳述了自己知道的事實,請調查組評判。 關于取消對她的罰款,她說一定程度上卸去了她的心理負擔,不是因為退還了她的錢,是因為退了其他人因為她的工作過失而被罰的錢; 關于心理咨詢師培訓。她說據她所知,雜志社有近十人報名,后來因為上課時間等原因,相當一部分人退縮了,畢竟周末兩天全天上課,能堅持下來的人不多。雜志社領導商量,出于對求知上進的人的鼓勵,為他們承擔了學費,也沒等到考試出成績; 關于安排她出差。她說確實是楊勁出帶上她,她負責為所有人訂票、安排行程、連所有人酒店的入住和退房都是她來辦。但說有過私下接觸,楊勁救了一個意外窒息的孩子,弄臟了衣服,工作人員安排她到暫時沒有對外開放的母嬰室休息,李清一也在場。 調查組問:“你跟楊勁是不是戀人關系?” 李清一盯著會議桌上的話筒說:“不是。他有想要結婚的人。” 調查組問:“那你跟楊勁……有沒有發生過性關系?”那人靠進椅背,雙手十指交叉,擱在凸起的腹部,身體放松,目光籠罩著李清一,帶著1%的抑制不住的玩味。 李清一早有準備,早在三天前那個黎明前的至暗時刻,她從統領走回家的路上,就已無數次演練過過這個問題。 她直視對方,表情略有遺憾:“沒有。” 李爸突然停下來,怔怔地盯著路邊看,又警覺地回頭示意李清一。 待女兒跟上來,順著爸爸的視線看去,路邊砌了半米高的石墻,年深日久,布滿綠苔,半隱在茂密生長的野生植物里。石墻上有條小蛇,身上布滿深灰淺灰的細密花紋,沾了晨露的身體,更加油光水亮。 李爸問清一:“看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