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第47章 楊勁默然走去私湯池接電話。 楊國強極少給兒子打電話。父子交流最頻繁的時期, 就是處理完許言午后事, 楊勁不依不饒查找楊國強“殺妻”證據期間。 關于楊國強更改出訪日期的理由及相關細節,楊勁追問再三, 楊國強解釋回答, 滴水不漏。 到后來,父子二人單獨相處,已經沒有別的話題,掰開了、揉碎了、嚼爛了,就剩下那些話。 有些是事實, 有些是無從證明的過往。 楊國強說:“這是工作, 是開會討論的結果, 不是我一個人能定的事。你高估了我的能量,就算我能改時間, 我也改不了飛機航向, 我說一百遍,也是這話。” 楊勁表情干涸得像塔克拉瑪干沙漠。許言午出事后,新聞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 輿論趨近兩個方向, 一個追究飛機失聯的原因,一個挖掘遇難人員的身份。 隨著失聯時間無限拉長,新聞事件漸漸淡出公眾視野, 可楊勁的焦慮地日甚一日。 也是那個時期,他連續幾天無法入睡,只有依靠助眠藥物。但面對父親時, 又像一張被拉滿的弓。 no news is good news.這句話一開始頻頻被媒體、公眾提及,也有人拿來安慰當事人的家屬。楊勁聽過不下五十次。 可當事件無聲地沉下去時,他心底的怨卻浮了上來。 你們都在說風涼話,死的不是你媽,你們當然可以默哀三分鐘,然后心底無私、諸事順遂,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 在他眼里,楊國強也沒有例外。 許言午憑空去了,全世界只留下他一人,至親骨rou,沉湎不得善終。 網上不乏過激言論,有人說:“升官發財死老婆”,這位楊副x長把好事全占了。 看到這樣的話,他更加怨恨楊國強。這是沒辦法的事,他的愛和恨都要有個明確的指向,不需要理智和邏輯。 另一方面,許言午生前跟楊國強的夫妻關系,在楊勁看來算不上劍拔弩張,充其量是“淡”。這種“淡”,楊勁成年后看得一清二楚。 楊國強把職場身份看得比什么都重。楊勁小的時候,楊國強偶爾還能回家吃頓飯。年幼的他隱約意識到,母親很珍惜一家三口共盡晚餐的機會。 等他讀小學、中學,父親的戲份漸漸淡出,只剩下來去匆匆的一輛黑色轎車。司機孫師傅的臉,出現的頻率都比楊國強要高。 在情感上,許言午成了他唯一和全部的親人。 許言午出事的前幾年,對楊國強的態度有些變化。雖然她從不正面評論自己的丈夫,可楊勁可以感知到,她對這位仕途順遂的丈夫變得生硬和禮貌。 不知何時起,許言午不再主動給楊國強盛湯,來便來,走便走,不再望著鐘癡等、撩著窗簾目送。 前幾年,許言午做個小手術,是她的同事和方杰照顧起居,楊勁親眼看見,楊國強來了一次,提了慰問品,許言午還禮貌地讓同事讓座,像極了業務往來密切的商業合作伙伴。 經年累月,楊勁對楊國強的態度也有了變化,他不自覺地站了mama。 楊勁沒叫爸。楊國強也理會這些細枝末節。 “你在哪?”沒等楊勁回答,老子又問:“是不是跟中貴的人開年會呢?” 楊勁說:“您都知道還問什么。” 中貴是省內數得上的貴金屬公司,多年來,與政府的政策扶持、交流合作不少,跟相關部門的往來也頻繁。 “你不適合出席那種場合。我之前告誡過你。” 楊勁初接電話時,隱隱有些擔心,畢竟凌晨打來電話,如果不是萬分緊急,誰會這個時間打電話?楊國強又處在即將退休的年紀,心腦血管疾病的高發期。 楊國強語氣依舊強勢,底氣也足,楊勁也抹去了那層擔憂。“適合不適合,我自己會判斷。” 這夜晚頗不尋常,沒月亮,星星也沒幾顆,周遭都是綿密的黑暗。他想了想,又補充了句,算作解釋:“本來跟朋友來玩的,碰上了。馮伯伯也在,出于禮貌,就去打個招呼。” “你覺得是打個招呼,別人未必那樣想。另外,馮老那邊,也不要多說,記住。” 楊勁:“知道了。” 楊國強話未說盡:“你明天——你天亮就走吧。” “我知道。” 楊國強嘆了口氣:“過陣子組織上可能對我有調整……你現在工作能應付?” “嗯。” “那就好。那就好。別的事你不用cao心,自然有安排。”末了再次強調:“你天亮就走。” 這通電話無論如談不上交心。倆人都用最簡短的語言,傳遞了最關鍵的信息。 楊勁被凍得徹底醒了酒,回到房間里,李清一蜷在床上,搭著被角,已經睡熟了。 楊勁把手伸進她的脖子,做出個“掐”的手勢,毫無憐惜之意,李清一猛地一縮,把被角裹得更緊了。 楊勁翻了幾個衣服兜,發現沒帶安眠藥,索性關了燈,蹬掉鞋子,和衣躺到李清一旁邊。 ※※※※※※※ 從溫泉回來,楊勁頻繁找李清一。 當然,二人在單位依舊很少碰面,在球場也是革命同志關系。他們私下里聯系,楊勁帶她去吃飯,吃的東西五花八門,據楊勁說,帶她去的,都是他這些年來發掘的好地方。 李清一隨他去過一個烤鴨店。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烤鴨,桌椅和餐具都很講究,若大的餐廳,只擺了幾張桌子,間距很大,來往的食客衣著講究,客人和侍者都輕聲細語。 他們點了一只烤鴨,可端上來只有盤子夠大,鴨rou三五片,晶瑩璀璨,無從下口。 李清一點了一份抹茶什么面,厚厚的菜單里,這面的標價稍微“正常”一點,等端上來,她才知道原因。廚師一定花了很長時間雕琢它,面碗造型獨特,可以直接擺進省立博物館,面就像個點綴和裝飾,按照李清一打完球的食量,能一口氣吃上十碗。 李清一對菜量不滿,楊勁也不怎么在意。他邊給她夾菜邊介紹這家餐廳。說早幾年比現在火,烤鴨也比現在好吃,定位更親民一些,那時候店面也沒這么大。現在擴大經營了,號稱換了工藝,菜品提了價,人氣不如以前旺了。 二人私下這種交流,既不同于打球,也不同于工作。楊勁似乎在自我展示,也在觀察李清一。 二人這種私會,各自帶著心悸,一方面來自共同制造秘密的刺激,一方面來自互相吸引、互相展示、互相研判的重力加速度。 在這個過程中,李清一迷惘又急切。 比如吃烤鴨時,楊勁跟他聊起餐館的過往,明明沒有賣弄的成分,可李清一感覺到明顯的距離感。連同他吃卷好的鴨餅的動作,閉著嘴咀嚼,咽下去才開口說話。顯然在國外生活過一段時間,或者在家境良好的環境中成長。 楊勁也帶他去小臟攤兒。某個飄著細雪的傍晚,他把車子停在酒店停車場,帶她步行拐進商業街后身兒,走過長年被酒店空調噪聲污染的小街,邁過小館子門前臟水經了冰的下水井蓋,走只寬不足兩米,只擺了三張桌子的小店。 兩人坐在手感油膩的桌前,出乎李清一意料,楊勁跟老板很熟悉。老板說你可有日子沒來了,楊勁說一直沒往這邊來,老板問還要那幾樣?楊勁說對,麻辣燙要兩人份,中等辣,這有個不怎么能吃辣的,所指正是李清一。 老板見多識廣,也沒流露對李清一的格外關注,甩著手去炸串,對里間喊:“兩個麻辣燙,用一個盆裝,中辣。” 麻辣燙顯然比天價烤鴨更對李清一胃口,她吃得更自在,也更專注一些。那一次,楊勁跟她一樣,也埋頭吃很香。 走出小店時,細雪變成鵝毛大雪,棉花球一般,無聲又隆重地覆蓋大地。 楊勁對著李清一說葷話的情形越來越多,經常出其不意,比如去酒店停車場取車時,楊勁會說:“這樓上住一晚多少錢?” 李清一顯然答不上來,他就說:“要不就這兒吧。行嗎?”完了還拿別人舉例,說他有個同學,女朋友說要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他當時才大三,后來出去玩,特地找了個總統套房,把事兒給辦了。 嘴上雖然凌亂,但當晚還是規規矩矩把李清一送到樓下,并無逾距。 仔細想來,楊勁帶李清一出去,沒有重復去過同一個地方。倒是有一個地方,二人都分別來過。 楊勁在那個商場健身,李清一去過那個商場吃過飯,跟她的大學同學馬寧。 李清一跟著楊勁走進健身房,楊勁輕車熟路,七拐八拐推開寫著“員工專用”的門,找到窩在沙發上玩手機的教練。 “你今天有課?”教練頗意外。 “沒有,來看看。” 教練站起身,李清一不便盯著人看,她環視房間借機打量一眼,這位教練白發的比例顯然高于同齡人,但是身材利落,雖然沒有楊勁高,可氣質不輸,腿上有雕塑一般的肌rou輪廓。 被打量的同時,教練也看到了她。他禮貌地點了點頭,楊勁說:“我們樓上喝點茶,刮刮腸子,最近吃太油膩了。” 教練說:“我就不去了啊。”表情無比自然,然后湊近低聲又說了一句,李清一聽不清。 楊勁說:“行了啊你。” 李清一聽說過在酒吧存酒,沒聽說過在茶館存茶。楊勁的一些觀點和行為,的確超出了她的認知范疇。 茶館開在幽靜處,與樓下的商業氣息恍若隔世。 楊勁把茶壺茶杯折來倒去,最后推過來半盞茶,他自己留下半盞。李清一當然喝也不出個所以然來。 茶室有點熱,她把外套卷起來,放在身側的木椅上,端著茶盞,喝下不是,放下也不是,兩相躊躇。 楊勁伺候她兩盞茶,仿佛對她沒了興趣,轉頭跟茶老板熱聊起來。 兩人聊到養壺,又說到一個共同認識的人,說他最近搞到一套茶具,茶老板說了個價格,楊勁點頭笑道:“嗯,也就是他能干出這事。” 走前,楊勁問李清一喝好了沒有,李清一終于被想起來,說都喝飽了。楊勁轉身就走,李清一只得跟上。 楊勁動作快,眼看要走出門,李清一剛系好圍巾,還在低頭拉拉鏈。 她又想趕快穿好外套,又不想被楊勁落在店里,倉促跟在后面,樣子很是狼狽。 李清一追出門時,借著門玻璃反光,看到茶老板沖她的方向搖了搖頭,表情疏遠又一言難盡。 第48章 ※※※※※※※ 雜志社受上級單位庇佑, 加上行業屬性, 并沒有靠廝殺搏上位的氛圍,雖然收入不怎么惹眼, 逢年過節的福利卻很高調。 今年工會幾周前就征求大家意見, 最后發了大米、油、帶魚、蘋果、雜糧。林林總總,都是居家實用的年貨。 按照慣例,東西存放城市某倉庫,雜志社和其他系統內單位分批領取。 雜志社統一安排,找個周五或放假前一天, 下午去領年貨, 開車的同事帶上順路的同事, 把年貨送到各人樓下,差不多也就到了班點兒。年年如此這般。 今年, 李清一還是搭美術編輯的車。美術編輯留著絡腮胡子, 長相兇殘,人卻憨厚。之前李清一因署名錯誤被降罪,多少與他有些關系, 因了那場事故, 大叔對她格外照顧一些。車停到樓下,幾個同事幫忙卸下東西,李清一忙道:“謝謝劉哥, 后面還有兩家要送,你們快走吧,晚一會要堵車了。” 另外兩個同事問:“確定不用幫你提上樓嗎?大米挺沉的。” 李清一故作輕松:“哎喲真不用, 我朋友馬上到了,有人幫我,放心吧。” 劉哥嘿嘿一樂,問她這回是不是男的,李清一打了馬虎眼,看著劉哥的小車開走了。 她倒也沒撒謊,的確有朋友幫忙,可不是男的,是曉曉。 曉曉離職后,只跟雜志社少數幾個人聯系,因為走時嗆到領導們的肺管子,領導們沒少在全社會上提到她,當然,說的都不是好話。所以她不想公開露面。 已經是正兒八經的深冬了,曉曉戴了鵝黃色羊絨手套,系淺色圍巾,看到樓門口一攤柴米油鹽,就有點打怵。 李清一住住沒電梯,五樓,兩人螞蟻搬家,一層一層搗騰。 總算把年貨攢進屋,曉曉邊整理被大米提手贅變形的手套,邊對李清一說:“不是我說你,一年又一年,你就沒點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