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旅館左邊是一家房產中介,右邊是家訂做羊絨服裝的店。沒到羊絨銷售的旺季,玻璃門稀松地拉了個布簾子,楊勁清楚地看到,店里靠墻有一排舊的半身模特,沒有頭,脖子被齊刷刷斬斷。 散席后,雜志社的同事為他叫了車,他又紳士地送了幾個人,最后一人下車地點離和園近,他索性跟司機報了和園的地址。 在和園門口,他看到了拉拉扯扯的李清一和小強。初覺意外,聯系這夜里的冷風冷雨,又覺得在情理之中——李清一向來對茹毛飲血的生活甘之如飴。 他當然上了樓,大概是酒勁兒過了,一時難以入睡。他隔窗眼看一男兩女進了小旅館。 房子久無人居住,缺這少那,他復又下樓來,準備買幾樣生活用品。卻空著手停在旅館門前,看隔壁的無頭模特發呆。 時間已過午夜,馬路被雨打濕,偶爾有車經過,車輪與地面貼近再分離,發出“刷”的一聲,很有質感。 楊勁聽著車聲遠去,覺得自己站在這里毫無道理,轉身欲過馬路,險些撞到一個夜行人。那人手上夾著煙,縮著肩膀,煙頭明滅,更顯得夜深露重,冷入骨髓。 那人丟給楊勁一個并不友善的眼神,站定在旅館門口。就在這時,小強從窄仄的樓梯上飛奔下來。 楊勁避無可避,不想小強在距離他們三米遠減速,目光磁石一般,吸附在別人身上。 小強壓抑著哭腔,跟來人吵了起來。來人丟下煙頭,作勢要走,小強又上去拉。這樣幾來幾往,小強就跟著來人走遠了,走過楊勁身邊時,楊勁清楚地聽到小強說:“他們是這樣說的,但是我覺得你不會。我今晚就是賭一把,賭你一定會來。” 這個小插曲讓楊勁分外清醒。他踱進旅館,把身份證拍在前臺斑駁的桌子上:“一起的,剛才那女孩不住了。” 桌子很高,里面的人頭都沒抬:“哪個房間?” 楊勁:“……李清一,她沒告訴我房間號。” 桌子里面伸出一只手來,把身份證拿進去,又甩出來:“402。” 第30章 司機先生度過了奇幻的夜晚。他被叫到指定地點, 秋風秋雨中解救了兩個困境中的女孩, 安頓她們住進旅館。他以為今晚的壯舉如空調暖風一般,會留下紳士美名。卻沒想到, 兩個女孩相繼被另外兩個異性帶走。 他再三跟go隊確認:“真的是你朋友?用不用我送你?” 李清一猛點頭, 又猛搖頭。 楊勁沒有露面,他敲開402的房門,如愿看到了李清一的臉,與此同時,余光也看到了司機的背影。 好在李清一穿戴整齊, 讓他眼光里的嫌棄底氣十足。他虎地把李清一拉出門外, 低聲說:“你跟我走。”旋即轉身下樓。 李清一在懵懂中跟司機告了別, 絕口未提來人是誰,然后, 瑟縮著跟在楊勁身后過馬路, 順利進入剛才還門禁森嚴的小區。 和園是這個城市里出名的老舊小區,老舊,但是并不破敗。李清一早有耳聞, 今天卻是第一次靠近。 她跟在楊勁身后拾級而上, 手掌上實木樓梯的觸感尤在,耳朵里又平添實木地板吱吱呀呀的聽覺享受。 當啷! 楊勁把鑰匙扔到玄關處的柜子上,金屬與厚實木質的碰撞, 猶如忘年之交。 李清一靜靜佇立,等待室內亮起來,不想等來楊勁一句話:“不開燈了, 現在開燈,我今晚就不用睡了。” 聲音從她身后不遠處傳來,滲雜了這間舊屋的質感,不那么曠遠。李清一借著室外的微光往前走了兩步。 語畢,楊勁早向左走遠,邊走邊說:“右邊那兩個房間,隨便你睡哪個——最好別開燈,也別出聲。” 李清一朝著他的背影說:“那……晚安。” 沒個回應,人早消失在某扇門后。 李清一摸索進入一個房間,借著室外微光,大致看清了房間的布置,衛生間比她想像中還要大,故而在她摸索前行時,根本沒有出現撞倒東西打翻盆的情況,她三停三走,才找到水龍頭——水居然是熱的。 她簡單洗漱,沒敢用衛生間里的毛巾,悄悄翻出包里的面巾紙擦了,才對著陌生的房間松了口氣。 折騰幾個來回,她急需補眠,很怕天就此亮起來,又希望這一夜不要太漫長。小強終于有了回音,她說隊長我沒事,你們睡吧。 說得輕松,哪是說睡就睡的。 她憑著記憶走回客廳,在起初站過的位置醒了醒神兒,黑暗中辨著方向,往楊勁消失的摸索。 前后左右都是黑暗,她面前有長廊,有門,好幾個方向,不知道該往哪走,又不敢故意發出聲音,所過之處,地板發出滯重的悶響,她不由自主刻意調勻呼吸。 “什么事?” 這是楊勁的聲音,他很清醒,并沒有被打擾的慍怒,就像青天白日,有人敲門,他在辦公室里回應一般。 “是我,楊部長。”李清一循聲面向一扇虛掩的門,楊勁在里。 “你有什么事?” “我……我想說謝謝。” “知道了。” “……”李清一剛開了個頭,話題就被截斷了。但是她沒走,大概地板是溫性木質,或者剛剛熱水洗過,或者屋里溫度適宜,她覺出腳底有了暖意,她一時語塞,沒有動。 她靜默著,等到確定屋里人再不會說話,才意欲離開。 沒想到楊勁適時追問:“還有什么事?” 他這問話語氣依舊平淡,可李清一直覺判斷,楊勁在她靜默的這段時間里,一直透過門縫看著她。 “是小強,她跟人吵架了,沒處去,天又晚了,我和司機安頓她住的賓館。”她盡量讓停頓縮短,又道:“司機你也認識吧,他總來打球。” 黑暗里,她說完話,聽到楊勁起床走到門邊,門縫里掠過一道高大的黑影,然后,門開了。 楊勁站在門里,他穿了淺色的長袖居家服,比五官更醒目一些。 “然后呢?” “然后,沒想到你住得這樣近,挺……挺巧的。” “是挺巧……”楊勁在附和。“對了,小強沒事了吧?” “沒事了,她回了消息,說已經到家了——總之,還是謝謝您。” 李清一再次道謝時,楊勁已經退回黑暗里,走到稍遠的地方,用認真的語氣說:“怎么謝?” 李清一:“嗯?” “還沒想好?” “嗯?” “還沒想好,那就不用謝了。” 李清一忙說:“不是。不止今天的事,還有你送小寶接下巴,讓我搭車,還有在單位替我解圍……” “那你要進來嗎?”楊勁半坐半倚在床上,饒有興味的語氣問。 李清一坦然地走進房間。 這屋子住過女人——她沒由來這樣感覺。 楊勁說:“燈的開關在你身后。我一個人習慣了不開燈,越亮越睡不著。” 李清一沒打算開燈,她早已適應了黑暗,再者,這房間的氛圍讓她覺得自己是個誤打誤撞的過客,她遲早要退出去,這里也沒有她可主宰的事情。 “抱歉,如果不是我們,你現在應該睡得正香。” 李清一覺得自己禮貌得過了頭:“那我出去了。”她控制住行禮的沖動,松了一口氣,準備出門。 “那屋冷嗎?”楊勁緊隨其后,“衣柜里好像有被子,你自己找找。”楊勁已經站到她身后,伸手抵住門。 李清一沒由來覺得危險,她試圖把門開得大一點,頭頂有一只手固定,她拉不開。 兩秒鐘后,她意識到,門保持這個角度不動,她依然可以輕松鉆出去。于是,她側過身,一來與身后那具熱哄哄的身體保持距離,二來退出不屬于自己的領地。 明天太陽照樣升起,是和昨天、前天、以往每一天一樣,流水般的日子。 但是她失去了這個機會。 她收回了試圖拉開門的力,由于慣性,楊勁的手又把門合上幾寸,但是他收了手,自上而下看著她: “還是,你打算在這湊合一宿?” 幾秒鐘前,李清一也好,楊勁也罷,都沒有預料到,幾秒鐘后發生的事情。 楊勁像一團比黑夜更黑、更濃的云,籠罩在李清一頭頂。她像一粒冰雹,被拋入巨大的炭爐,瞬間蒸騰,幻化無形,了無痕跡。 楊勁吻了那個小姑娘。 他沒有動用蠻力,甚至沒有任何身體接觸,只彎下腰,側過臉,湊近李清一。 他故意把這個過程放慢,他想,她有充足的時間溜走,他連抓門的手勁兒都松了,心想:走吧走吧,怕了就走吧。 可李清一定在那里,被施了魔法一般。 她感受到唇上的壓力,像憨厚笨重的鳥,起飛的一瞬,用rou乎乎、暖哄哄的爪子“蹬”了她一下。 見她沒作反應,楊勁又湊近一些,細細吮上她的唇瓣。 其他的感觀刺激隨之而來——最強烈的感受是熱度,像逐漸靠近太陽,其次是聽覺失靈,身體像被點了xue道,僵硬地懸浮半空,一時間,她覺得要掉下萬丈虛空,一時間又覺得自己在旋轉、旋轉,完全不由自主…… 楊勁輕啄慢吮,終覺得不過癮,用了些力氣,把臉湊過來,去蹭她的下巴和耳根,李清一聽覺頓時恢復,腦中全是男人的喘息。 “咕咚”一聲,身體失去重心,李清一把門撞合上了。 楊勁被閃了一下,也恢復了理智。他緩緩呼出一口氣,眼前的李清一正手忙腳亂地找回重心,同時對那扇門上下其手——她找不到門把手。 楊勁幫了她一把。 那晚剩下的幾個小時,李清一在另一個房間里幾乎沒合眼,楊勁倒是睡得沉沉,因為他認命地吃了兩片安眠藥。 第31章 ※※※※※※※ 藥物作用明顯, 楊勁睡得很沉, 睡到日上三竿,車馬之聲相聞, 他還在做一個情緒不連貫的夢。 夢里就是這間屋子, 沒有光,他知道屋子里還有一個人,她在哭。哭聲時斷時續,似乎刻意壓抑著,但是哭聲悲切, 聽得楊勁心有戚戚。 他逐漸確定, 哭聲來自母親。在楊勁的記憶里, 母親從未歇斯底里,就算憤怒至極, 也只會無聲嘆氣, 甩袖而去,連關門的動作都盡量不流露情緒。 但這一次,他就是無比確定, 許言午在哭。而且, 他也被一股強大的悲傷裹挾著…… 接下來,是敲門聲。楊勁想,是父親回來了——父親總是披星戴月地回來。 他不想讓父親知道母親在哭, 夢里他覺得,只有他自己才有資格與母親分享這種極致私密的情緒。但是,敲門聲泰然自若, 似乎篤定楊勁馬上要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