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楊勁入場時,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一個大包間,兩個大圓桌,人們已經自動分成了兩桌,簡單說來,就是領導一桌,員工一桌。 社長招呼楊勁坐主位,然后隔桌喊話,讓幾個喝酒的同事坐過去,芽姐本來坐領導桌,因為資歷深,她和領導們走得更近。聽聞領導安排,她和另外兩個女同事換到員工桌去。 李清一對雜志社有感情,有歸屬感,這是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離職的曉曉曾經告訴她,她們應聘的一批人里,幾輪筆試、面試后,李清一的綜合成績剛好排在最后一名被錄取者的后面,也就是說,她本來沒拿到offer。后來,是被錄取的人里,有個曉曉的同學找到了別的工作,放棄了雜志社,才順次錄取了她。 在雜志社工作的兩年,她雖然沒有一鳴驚人,各種評優、先進她也夠不到,還犯過小錯、大錯,被無形的人和事擺了一道又一道,可她依舊對工作葆有熱情,始終認真對待自己手底下的版面。 這一點,無論曉曉怎么勸她,她都沒有動搖。 幾輪舉杯后,是例行的領導借酒發揮講話環節。今年社長把無形的話筒遞給了楊勁:“楊局長,您來給大家說幾句?” 楊勁不愿意出這個風頭,也想借機看看雜志社工作之余是個什么風向,擺擺手說:“還是不要了,我才來幾天,在座各位都比我資歷深,您也比我更有發言權,還是您來講。” 總編接話道:“您別忘了,您也是社長。” 楊勁謙讓道:“名譽!我只是名譽。” 李清一經歷過兩次社慶,聽過社長兩次講話,這是第三次。 雖然工作會議上,社長也會講,可是一年一度的大場合,他自然會講得更隆重一些。 社長表達了幾層意思: 一是今年雜志社成立的第九年,對于一個刊物來講,這個歷史不算短了。記得雜志社剛成立時,只有誰誰誰、誰誰誰,幾個人。他提到的人里,有人在場,比如楊芽,還有的人已經調走了。又提到第一期雜志社是怎么做出來的,說那期封面是什么,歷經波折記憶猶新…… 第二層意思,是說兩年前的那次招聘,也就是李清一僥幸入職那次,是雜志社第一次大規模的社會招聘,融入了新鮮血液,更迎合了學生讀者的口味。社長說,事實證明,這批新人確實給雜志社帶來了新變化,現在雜志社完成了體制改革,從事業單位變成企業,幾個編輯也成長起來了,成為雜志的生力軍。說到這時,他倒滿了酒,起身舉杯,隔壁桌的“生力軍們”迅速反應,齊刷刷站起來,一陣椅子腿蹭地板的聲音。 社長說:“感謝大家,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和為雜志的付出,雖然在單位的迅速發展壯大中,有的人掉隊了,比如那個……那個誰……” 身邊的人提醒:“曉曉。” 社長說:“對,曉曉算一個。還有一個……沒過試用期那個。” 又有人提醒,至于人家叫啥名字,社長似乎沒太在意,他說:“掉隊的人,我替他們感到惋惜。” 李清一舉著杯,聽到這番話,心里不大舒服。她假裝調整舉杯的手,擋住社長的目光,做了一個挑眉的表情。 待手臂回落,她的目光怯生生地掃向主桌,人群里楊勁正看著自己。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彈”了回來,努力調事呼吸。 社長發言的最后,是他無往不利的“大蛋糕理論”。 他的理論是,蛋糕只有這么大,參與切分的人越少,每人分得的越多。這就是雜志社一直不擴招,工作量再大只內部消化的原因。 李清一他們這一批人,都是聽著社長的“大蛋糕”理論成長起來的。他們也是在這個理論的鼓舞下,不計報酬、不攀不比、任勞任怨把工作一項一項干出來的。 擲地有聲的結論后,是碰杯。活躍氣氛的人問,這杯怎么喝啊?自然有人答:“干了唄!” “對!必須干了啊!” 干了這一杯后,交叉敬酒的混戰階段開始了。 兩桌的人開始穿插敬酒,各種邏輯的組合敬:同期敬、同鄉敬、同一個辦公室敬、同齡敬、部門員工敬部門領導、其他部門全體敬編輯部…… 李清一這桌的幾個人原說是不喝酒,可敬來敬去也喝了不少。送走又一撥敬酒的,她發現有2個未接來電,都是小強打來的。 嘈雜中,她邊回撥,邊捂著話筒走出包間。其實電話還沒接通,她沒必要捂住嘴,但是捂住耳朵又顯得不禮貌。 等她收線回座時,已經是聚餐的后半段。 交叉混戰階段即將結束,家里有孩子的、路遠的、醉成爛泥的,都可以告退了。剩下酒友們接著喝下一輪。 已經有人起身穿衣服,李清一也準備打聲招呼就走,突然有人提議,讓李清一同批入職的人集體敬楊部長一杯。 “楊部長說了,他人還沒認全。敬酒前每人做個自我介紹啊!報上名來!” 李清一舉著杯中殘酒,混在人堆里走向主桌。 大家稱他“楊部長”,是呼應那個尚無實際業務的“新媒體事業部”,雜志社沒那么官僚,楊勁也沒覺得把他官職叫小了有什么不妥。 李清一正端酒杯醞釀“自我介紹”,不想前面的人一閃身,就輪到她了。楊勁始終彬彬有禮地端著酒杯,一副“級別很高又很親切”的樣子。 李清一報上名字,楊勁一側頭,“嗯?” 又有人維持秩序:“你們小點聲兒!清一,你大點聲,楊部長沒聽見。” 李清一手中的酒杯喝過紅酒、喝過露露,最后剩下的半杯啤酒,此刻,她腦子里的成分絕不比酒杯里的少,楊勁那么一問,她更加緊張,只覺得他臂上的袖扣太閃,晃得她睜不開眼睛。 小強的哭聲猶在耳側:“go隊……他怎么可以這樣……我怎么辦?我現在怎么辦?” 李清一重復自己的名字,她覺得用盡丹田氣力,可發出的聲音更小。好在嘈雜聲收斂了些,楊勁也沒再為難她。 作者有話要說: ★高亮★29章、30章有bug!文字重復!作者后臺無法解決,已致電晉江客服,待解決! 請不要購買! 買過的不要重復購買! 第29章 ※※※※※※※ 在加入這個籃球群前, 李清一并不認識小強。早期打球的人少, 兩個女生自然走得近,加上籃球這個愛好, 讓兩人互生好感, 接觸起來不需要戒備,兩人性格也很簡直、直接,等籃球群逐漸壯大,她們兩個關系就更近一些。 李清一知道,小強有男朋友, 而且早過了熱戀期。小強在某品牌日用品公司, 她的工作經常要跑門店、超市, 比較奔波。 因為家里還有一個弟弟,一家四口住著不足60平米的房子, 她自己非常想結婚, 又要考慮給弟弟攢錢娶媳婦,因此她本人比較節儉。 前段時間,小強跟李清一說, 最近跟男朋友總吵架, 幾次吵架的由頭都是小強提到結婚,男方不積極響應,但也不明確拒絕。 小強的性子急, 她用的都是搏命式招數,跟男方說:“我也到了這個年紀,耗不起了, 不想再繼續談戀愛,要么結婚,要么分手。”男方被逼急了,也說了些難聽的話,無非放大小強的缺點,最后吵到人身攻擊。 李清一知道,小強的感情生活不大如意,也知道她想嫁人的心思比群里任何人都強烈。 小強坦誠地說:“go隊,我不瞞你說,去外貿店買個包,差五塊錢我都要跟人磨半天,講不下來價堅決買。出去巡店,大太陽底下走一天,想喝杯冰可樂都要下個不小的決心,因為一瓶可樂3塊錢,我如果不喝的話,當天晚上家里可以加一盤青菜。” 李清一坐著公交,在夜色里去找小強時,一直回想小強說過的這些話。 正因為小強精打細算,籃球群的財政大權才由她掌管。齊錢交場租金、吃飯aa結賬,小范圍的聚會、近距離的旅行,她都把賬算得明明白白,還能精準買到超市的特價礦泉水,及時搞到餐廳的優惠券等。 李清一對小強的感情并不是同情,而是欽佩。她大學畢業后就沒伸手向爸爸要錢,雜志社給她開的工資,足夠她交完房租的基本生活,工資卡里還略有結余。但她不如小強會計算,對眼下的生活、對未來的生活,都沒有明確的目標。 所以小強對她說:“go隊,我一定要找一個有公積金的男朋友。因為我沒有公積金,我結婚要么自己買房,要么給弟弟買房,都需要貸款,公積金貸款利率低,還房貸壓力不大。” 這是最讓李清一震撼和欽佩的一番話。 剛才電話里,小強在哭。她受情緒驅使,前言不搭后語地向李清一求助,事情因由沒說明白,只表達明白一點:她在家附近呢,這次吵得很厲害,她拿了自己的東西出來了,今晚不能回去了,也不能回自己家怕父母擔心,讓李清一去接她。 所以李清一火急火燎地去找小強。 小強正在街上游蕩。這里地處城市兩區交界,一條馬路之隔,一側是灰敗的廠區宿舍,當年的老國企漸次淪落,這片房子仍舊住著那批下崗的、下海的人。如今他們的后代長大成人,大多數人搬去地方,住在小區里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租戶。 小強和男朋友在這個小區租的房。 馬路的另一側,也是一個老小區,但氣度和光景與對面不同。 三層小樓稀疏排布,建筑反倒成了古木的點綴。這是城市里有名的私宅,建于上個世紀□□十年代,小區圍墻高筑,上面還拉了荊棘叢生的防盜金屬網。 看不到物業工作人員,但是門禁森嚴。小區門前立著個古樸、典雅的異形雕塑,輔以容人近身的噴泉,終年水聲漴漴。 小強就坐在雕塑旁邊的水泥臺上,蓬頭垢面,眼神灰敗。她背著雙肩包,裝得鼓鼓囊囊,腳邊還放著一雙高跟鞋。 小強死死盯著對面車站,卻沒看見李清一,直到李清一走近,她才回過神來。 李清一走近:“沒事吧?” 小強搖頭。 “吃過飯了嗎?” 小強搖頭。 看到小強的狀態,李清一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呢?”小強眼珠轉過來,沒聽懂。“我問你男朋友!” 小強腫著眼低下頭:“在家吧,可能。我也不知道。” 李清一恨恨地盯著雕塑身后的小區門,那里有棵盤亙的古樹和一塊奇石,上面用古體字寫著:和園。 李清一拉起小強:“走!” 小強紋絲沒動,還給她一個反作用力。李清一恨鐵不成鋼:“走!你坐在這算怎么回事?我陪你回去,把話說清楚!分手也要分得明明白白,你今天晚上要堂堂正正地邁出這個門,走!” 李清一連拖帶拽,小強無聲掙扎,倆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挪到和園門口,李清一懶得跟小強廢話,拉起她的胳膊去翻她的上衣兜。 小強“咝”了一聲,條件反射般地縮回手。“你帶我去哪?我家在那邊。” 李清一卻沒隨她一同看向馬路對面,她看到了小強小臂上的傷,面積不小,幾乎從手肘綿延到手腕,夜色下也看得出,傷口還是新鮮的。 “王八蛋打你了?” 小強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沒有,這不是他打的。他推了我一下,我沒站穩,手蹭門框上了。” 李清一狠狠跺了一腳:“你給他打電話!讓他出來!打啊!” 小強忽然委頓,身體靠在刻著“和園”的石雕上:“沒用了,他不會接,他接了也不會來的。我出來這么久,人也沒走遠,還不夠他找到我嗎?” 小強忽然氣息不穩,兩行眼淚從腫脹的眼睛里溢出來:“go隊,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沒那么愛我。” 小強忽然這樣,李清一拿不出安慰她的有效手段,二人各自望著虛空。 有輛車繞過噴泉,要駛入小區。那車漸漸減速,但沒有完全停下來,那輛車前燈籠罩的區域,隱約可以看見下落的雨絲,李清一才發現小雨已經下了一會。 緊接著,小區門竿抬起,車子順暢地開了進去。李清一看了一眼車牌子,很顯然,這車她不認識。 已經過了夜里十點,街邊商鋪相繼黑了燈,李清一本打算帶小強坐公共汽車,一拖延,末班車也沒了。這里到李清一家距離不近,李清一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小強又不愿意,說出租車太貴,剛好也沒有出租車經過……正當二人僵持在深秋的細雨深夜里,司機來了。 司機不是真正的司機,他也是籃球群里的,南方人,在這座北方城市做區域銷售,在這沒家沒朋友,除了客戶,和他來往最多的就是籃球群里的人。 他網名叫“懦夫斯基”,在群里叫白了,人稱“司機”。司機見狀明白三分,小強還想詳細敘述,李清一拍拍她的肩膀,對司機說:“你那有地方住嗎?” 司機直說公司不方便,這兩天有展銷會,有外市的銷售人員在。 細雨如絲,面對身體深處發抖又強自鎮定的go隊,還有魂飛魄散到失去冷暖知覺的小強,司機指著斜對面一家小旅館說:“去那吧,房間里應該有空調。” 辦理入住時,小強又回了三分魂,說旅館太貴,不如找個網吧窩一晚。 司機頗無奈,說房費他可以報銷,小強這才半推半就跟著上了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