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鳳無惜垂下眼睛,站直身軀, 似乎沒有看到他們布下的劍網, 只是徑自抬步, 前行。 “休走!” 星落輝芒、月華清冷、天劍浩正、九枝燦烈、分地厚重,五中不同風格的劍氣組成難以跨越的天羅地網, 鳳無惜每踏一步, 臉色便蒼白一分。 她沒有還手, 也沒有還手的欲望。 代師受過, 弟子之責。 百余年昆山, 百余年困于昆山,她始終是弟子心中的標桿,是正統的劍道傳人,是長孫儀之前的昆山首徒。 劍氣越發凜冽,越走越能感受到這些弟子們散發出來的恨意,一路踏來,一路血色。 “收手!” 就在一名弟子忍不住心中恨意,執劍就要沖上去取她性命時,盛鳴匆匆趕到,厲聲高喝道:“諸位!收手!” “盛師兄,鳳無惜已經不是我們昆山的人了,她……她還害得我師兄……” 其中一名月華峰下屬的外門弟子聲音哽咽,他和自己師兄的感情向來很好,昔日執法堂定下長孫儀之罪,發出通緝令時,他還接了通緝令外出尋找長孫儀的蹤跡,只為了報師兄之仇,為此還三番兩次和擁護長孫儀的盛鳴發生了沖突。 如今才知道之前恨錯了人,罪魁禍首卻是他一直敬仰的月華峰首徒,這讓他更加悲憤。 如果長孫儀沒有回到昆山揭露真相,他是不是還要認敵為友,繼續被執法堂所蒙蔽? 盛鳴看了眼一身血色的鳳無惜,原本清冷驕傲的女修此刻眼神沉寂,背脊卻始終挺得筆直,沒有在接二連三的攻擊下摧折半分。 他不由一嘆。 如果……如果鳳無惜可以選擇的話,恐怕她寧可在入魔那刻就離開昆山,而不是讓摯友背負罪名,讓師尊為了替她隱瞞違背原則傷害人命,讓易又晴傷在她的劍下。 說到底,錯的本來不是她,可偏偏要背負這些罪孽的最終卻是她。 “我知曉你們心中不平,只是殺人的并不是鳳師、鳳無惜,你們怪在她身上,這是什么道理?” “可如果不是她,師兄師弟他們怎么會死?” “還有我師妹……她才剛剛筑基出關啊,她好不容易筑基,她一直仰慕著鳳無惜,想成為和她一樣的劍修,可是,恐怕她到死也不知道,害死她的人,就是這個人!” 鳳無惜臉色又白了一分,她默然片刻,向擋在自己身前的盛鳴道:“是長孫讓你來的?你走吧。” “鳳師姐……”盛鳴遲疑道:“此事并不是你的責任。” 的確是長孫儀讓他護送鳳無惜離開,然而他自己也不愿看到鳳無惜為了不屬于自己的錯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明白。”鳳無惜沖他頷首:“請你離開吧,我不會死在這里。” “哼!說的輕巧,這時候裝什么好人,你以為不還手就行了嘛?你殺了我師妹,就休想活著踏出昆山一步!” 那弟子說到痛處,拔劍就要刺來,劍拔至一半,一道冰冷的劍氣瞬間凍住了他的右臂,他咬牙抬眼向阻攔了自己的人看去,微微一怔。 負劍踏來的黑衣青年冷著臉,劍氣轟然炸開,那弟子連連后退幾步,咬牙道:“你!” 盛鳴行禮道:“靳師兄。” 靳寒沒有理會,只是冷冷道:“滾。”伴隨這句冰冷話語落下的是屬于元嬰劍修的霸道威壓,這一行修為最高也不過筑基大圓滿的弟子哪里抵擋得住這劍意,卻仍舊不甘這么離去。 鳳無惜定定看他一眼,忽然垂眸,對這些要取她性命的弟子,彎腰一禮。 “鳳無惜以命立誓,自始至終我絕無殺人之意,然時至如今,我只能查清真相,給你們一個交代……” “若違此誓,人神共誅之!” 她不信師尊會這么做,她也不信自己會殺害與她一同生長于昆山的弟子性命。 如果要交代的話,就是好好活下去,像長孫儀一般,查清真相,作為交代。 “你……”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也浮起躊躇之色。 鳳無惜珍惜昆山之情,而昆山弟子對她又何嘗不熟悉?初時恨意在時間積淀下越發濃厚,以至于他們對她出手。 但鳳無惜,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盛鳴見狀,連忙勸說道:“諸位師弟,長孫師姐的事情你們也看到了,你們當真相信鳳師姐會是這等罪大惡極之人?你們因為遷怒殺了鳳師姐,和栽贓嫁禍的九枝峰主和月華峰主又有什么區別?” 這句話終于起了作用,要動手的幾個弟子被他說動,當先一位咬著牙,劍握在手中,始終刺不出去,最終只能收手,憤然轉身離去,其余人見狀,也紛紛落下幾句話后,隨之散去。 “鳳師姐……”盛鳴松了口氣,轉身向鳳無惜道:“請讓我護送你離開。” 鳳無惜搖頭:“不必了。”她將目光轉向靳寒,盛鳴跟著看去,想著他們或許有話要說,于是點了點頭也離開了。 “為什么?”靳寒沉聲道:“為什么不還手?這并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欠長孫儀什么,為什么要為了她毀了劍府?” 鳳無惜靜靜道:“靳寒,相識百年,你終究不了解我。” “鳳無惜,”靳寒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你到底明不明白,我……” “明白什么?”鳳無惜道:“你總是覺得長孫儀不配習劍,不配站在你我之上,可是在我看來,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為什么要握劍。” 靳寒臉上露出不甘之色:“你認同她的劍道?她的劍不過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歪門邪道,永遠躲躲藏藏……” “你錯了。”鳳無惜沒有激動,她的情緒依然平靜:“劍之道,不在于用劍的方式,而在于用劍的目的。” “天底下是需要公道的。欠了什么,就該還什么。” “她握劍是為了公道,而你,你是為了什么呢?靳寒。” 靳寒怔在原地,視線隨著鳳無惜挺直的背影漸漸遠去,那個人染了一身血色,形容憔悴狼狽,卻總掩不去清冷風姿,堅韌如竹。 “哈,公道……” “公道。” 長孫儀收回視線,又仰頭,倒酒。 “無惜呀無惜,人生得此一知己,還有何求?” 別人都忘記了,長孫儀卻始終記得,自己是為什么踏上劍修之路。 踏遍四海尋拭劍石也好,闖進無生塔得無相扇也好,不是為了長生,不是站在眾人之上,是為了無辜犧牲的百姓,是為了繁華鼎盛的故國的殞滅,是為了苦心修劍復仇的自己…… 求一個公道啊。 身后風聲簌簌,長孫儀嗅到屬于冰雪的氣息,覺得自己似乎醉了。 倒了半晌,發現酒喝完了,長孫儀嘆了口氣,“砰”的一聲把酒壇往身邊一放,靠著星落枝的軀干,撐著額頭,低低問道:“藺如霜,你的情敵是蓮華嗎?” 輕慢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藺如霜走路總是有聲音的,但這聲音不同于從夜的干脆悍然,而像是沉淀在樹梢的風,寧靜而柔和。 聽到這個問題,他似乎走了神:“什么?” “清歌呀。”長孫儀笑道:“你之前告訴我,清歌是你的情敵送你的。如今我知道清歌是蓮華圣主琴了,那么,它既然是蓮華送你的,不是正意味著蓮華圣尊就是你的情敵了?” 星落峰的山風是總是冷的,長孫儀以前在山巔練劍的時候總喜歡小酌幾杯,她原本一直像個凡人,凡人冬日煮酒御寒,這成了她的習慣。 她轉頭去看藺如霜,對方身形修長,廣袖被風吹起,看著頗為清瘦,銀白長發在銀河照耀之下,散發著清冷的光澤,好一個世外謫仙人。 這個男人與這個世界總顯得格格不入,永遠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除了她以外,好像不在意任何人,也沒有人認識他。 “要不要也飲一杯?” 遮住了雙眼,藺如霜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他上前一步,沒有像她一樣席地而坐:“不必了,喝酒誤事,我不喜歡。” 長孫儀笑道:“我就沒見你喜歡過什么,不喜歡彈琴、不喜歡喝酒、不喜歡劍……你有什么是喜歡的?” “有啊。”藺如霜摩挲著手里的竹簡:“我喜歡過一個人,不過……” “不過因為蓮華是你的情敵,你爭不過她?” 藺如霜:“……不是。” 頓了頓,他又道:“你對這個很感興趣?” 長孫儀笑了笑:“我對蓮華很感興趣,畢竟這么厲害的人……可惜眾人只知道她的尊號,卻不知尊者大名。既然她是你的情敵,你想來對她也很了解,那是個怎么樣的人?” 藺如霜道:“你想知道嗎?” 長孫儀挑眉:“當然。” 藺如霜握緊了書簡,又慢慢松開:“……長孫儀。” 詫異于他突然叫自己的名字,長孫儀回過頭:“怎么?” 藺如霜搖了搖頭:“沒什么,蓮華她……” 長孫儀追問:“她什么?” 藺如霜頓了頓,慢悠悠道:“她,是個……混賬吧。” 第47章 離去 長孫儀把儲藏的剩余佳釀喝了個干凈, 也沒再從藺如霜嘴里套出什么話來,這個人一直讓她覺得矛盾, 他的氣質太疏淡, 令人感覺高不可攀遙隔云端,可是相處起來卻覺得任性得不像個煉心的修士。 他不愿意說, 長孫儀也沒辦法,她認為自己和蓮華必然有某種聯系,但她并不是那么在乎這種聯系,如果她身上有什么秘密的話……該來的總會來。 鳳無惜離開了昆山,道別時,長孫儀彈劍相送。 而從夜來得突然, 去的也很干脆, 長孫儀不曾問他去向, 多少明白他是在逃開什么人的追捕, 清歌之前說, 它曾幫從夜逃脫了一個人的束縛,雖然逃了, 但從夜屬于妖皇的修為尚未恢復,沒法回去報仇雪恨,只能暫避一時。 “你若是有什么麻煩,我不介意幫忙。” 姿態高傲的少年拄槍冷笑:“像你這么弱的小白臉,還是算了。” 一腔好心喂了狗, 長孫儀揮揮手, 眼不見為凈, 衛恒來找長孫儀的時候,她正在檢查星落峰弟子們的基礎課。 “劍不是這么揮的,”她揉了額頭,做了個示范:“劍脫胎于矛形兵器及短匕首,兩面都是刃,你當刀一樣用萬一傷了自己怎么辦?” 把劍還給小弟子,搖著扇子看戲的衛恒引起了長孫儀的注意,她向衛恒走過來,含笑問道:“其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怎么還在昆山?” 衛恒嘿了一聲:“我還想問你呢,你不是已經轉為法修了嗎?怎么還教人練劍?” 長孫儀現身時以琴對劍,被所有人看進了眼里,人人都知道她轉了法修,短短十年,改修法道,她竟也重結了金丹,沈家族長對此十分感興趣,還特意上門討教了一番。 將不能說不好說的刪刪減減,長孫儀也沒有藏私,最后沈族長十分熱情地邀請她上門做客,她笑著婉拒了。 御獸宗得知了她就是奪走無相扇的人,之前她又拐走了御獸宗的靈獸,因此長孫儀去向何長老還靈獸的時候,很是受了番刁難,還是印桀直接站出來和她打了一場,算是恩怨了結。 衛恒當時正在和瑤華宮一名女弟子談情說愛,如今才得知消息,就掩不住好奇心跑來問勝負。 “我什么時候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