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當真是破釜沉舟! 沈溪石轉瞬就想到眼下徐家和明遠伯府出了事,朝堂上的格局勢必要變一變,鄭尚書既是放手讓女兒做出這般舉動, 想來是一心要賴上他,堂堂吏部尚書,能讓鄭家舍棄唯一的嫡女去求的,怕是鄭家有什么把柄被人拿住了。 沈溪石心里有了計較, 步履也輕松了些。 沈溪石和鄭尚書在內宴的門口遇上的,鄭尚書恭敬地作揖喊了一聲:“周王殿下!” 沈溪石微微頷首,抬腳先往里頭去,跨過門檻,一眼便看見癱坐在宴廳地毯上的鄭家小娘子,沈溪石沒看見一般,徑直朝著在座的楚王妃行了禮,又轉身問杜姨:“娘,這邊是出了什么事嗎?” 杜氏聽這一聲“娘”,眉眼俱是笑意,溫聲道:“溪石,你剛才不在前廳,可是去了哪里?和誰在一起?” 沈溪石恭聲道:“剛才遇到義父,一起在書房看了一副新得的字畫,娘可是覺得我久不在前廳,慢待了客人??!鳖D了一下又道:“娘不必有此顧慮,彥卿剛托了華平郡王在前頭看顧,今日來的都是和吾共事多年的同僚,彼此都頗為熟稔,想來不會見怪于吾?!?/br> 言下之意,大家都知道我是什么性格的人,不會偏聽偏信。 鄭尚書也進了來,給楚王妃、周王妃行禮過后,才看到了狼狽的女兒一般,驚怒道:“菲兒,你怎地在此,還這般模樣?” 杜氏微微笑道:“鄭大人,剛才鄭小娘子忽地沖了進來,跪在了周王妃跟前,口口聲聲求周王妃給個活路,我做主讓人請了鄭大人和周王爺過來,一起問問,鄭小娘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這般想不開。” 說著,又看向了鄭荇緋,“鄭小娘子,如今你爹爹和周王爺都在,楚王妃也在座呢,你遇到了什么煩難事兒,不妨說一說,大家一起給你出出主意,說不準,這事兒也就過去了,何至于尋死覓活的?!?/br> 杜氏說完這一串,口舌微干,端起茶碗,喝了兩口,姿態閑適,看向鄭家父女的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嘲諷。 鄭荇緋的手指甲狠狠地戳著手心,她的指甲為著好看,本就修的長長的,涂了茜紅色的丹寇,一不小心便險些翻了指甲蓋兒,疼得鄭荇緋額頭冒了一層冷汗,從頭到尾,顧言傾一句話都沒說,她便是想潑臟水,也潑不到她身上去。 如今,杜氏將話挑到了明面上,又當著沈溪石和她爹爹的面,她說是再說沈溪石侵`犯了她,便是將鄭家的臉面剝下來給人踐踏,可是她親口承認什么事都沒有,日后再想借此事反轉,也是不可能的了。 指甲斷裂處傳來的疼意讓鄭荇緋不住地冒著冷汗,死死地咬住了嘴角,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間,鄭荇緋終是在宴廳難言的靜寂中,低低地說了句:“剛才不小心絆了一腳,將一株綠色梅花給踩死了,聽說這是周王妃最喜歡的一株,是以,特來求周王妃原諒?!?/br> 一滴冷汗順著鄭荇緋低垂的腦門掉了下來,也不知道是真的胸悶的喘不過氣來,還是裝的,眾人只見鄭荇緋說完求原諒的話后,一下子暈倒了過去。 杜氏不慌不忙地讓女使將鄭荇緋抬到了客房里去歇著,又讓人去找了大夫過來。 鄭荇緋一暈過去,諸事可以不管,站在宴廳里的鄭尚書面上羞憤交加,卻不得不為女兒周全。 他原先在來的路上一心以為女兒成事了,周王妃喊他過來,是想給鄭家一個說法,可是,眼下望著女兒搖搖欲墜的身姿,鄭尚書硬著頭皮道:“小女不懂事,還望周王妃娘娘寬宥?!?/br> 顧言傾從頭至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事情都被杜姨攬了過去,此時鄭尚書對著她致歉,顧言傾溫和地笑道:“不過是一株梅花,鄭家小娘子過于謹慎了,不礙事?!?/br> 等溪石和鄭大人一走,原先還十分寂靜的宴廳,瞬時便又熱鬧了起來,三三兩兩地說起鄭荇緋那等見不得光的心思,便是受人敬重的楚王妃,都拉了顧言傾的手,安撫道:“你如今是親王妃,日后少不得還會碰見這起子不要臉皮的,萬不要為了面子松了口?!背蹂土藘啥嚷曇簦瑴愒陬櫻詢A耳邊道:“年輕人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萬要守好了!” 顧言傾羞怯地低了頭,又對著楚王妃道了謝。 楚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臉過來人的擔憂:“你還年輕,面皮薄著,最易被這種沒臉沒皮的欺負,我看溪石對你頗為用心,日后去了封地,也要好生看著。” 楚王和楚王妃因著年紀和品性,在宗室里一直頗受皇親們的敬重,她此番諄諄教導言傾夫妻相處之道,是存了幾分真心的,皇家子嗣稀薄,這一朝因著沈太后,外戚擾亂朝綱,她和老王爺都希望陛下一手提拔上來的周王,可以成為陛下和未來儲君的左膀右臂。 這次宴席,除了鄭荇緋這一顆沒有來得及砸起浪花的小雜石,其他方面都十分盡善盡美,歌舞伎皆是從宮里調來的,席面是從樊樓請了幾位廚子過來,到散宴的時候,賓主盡歡。 臨別,杜氏十分不舍地抱了抱言傾,“阿傾,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不要期許太高,好好享受在封地的六年閑散時光!” 杜氏沒有將話說得太明白,言傾現在尚不能體會哪里“不一樣”,可是她想,再過個十年,二十年,言傾會了悟的。 原本這一次西北細作的事,她們都很難翻身,杜氏面上對誰都沒說,私下里卻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的,只是沒想到峰回路轉,溪石的身份曝光,徐參知和丹國的通信被發現,陛下懷疑和丹國有信件往來的不只徐府,反而他們這種明面上和丹國有牽扯的在陛下那里消了嫌疑。 帝王心難測,杜氏經了這一遭,和林承彥都對趙元益的君臣之情淡了很多,他們在少年時,原也是十分投機的好友,也曾互幫互助過,二十多年前,尚在潛邸的陛下對他們也頗多看顧。 只不過,現在陛下連張丞相都起了防備之心,用魏國公來牽制,她和丹國的交情,想來更讓陛下忌憚。 杜氏在這個時空生活了三十多年,時至今日,不得不說,她依舊沒有融入進來,她的觀念依舊和這個時空的人格格不入。 杜氏摸了摸言傾在寒風里吹得有些發冷的小臉,笑道:“不用送了,回去吧!” 顧言傾和沈溪石依舊目送著林府的馬車走遠,顧言傾忍不住對溪石道:“我想,如果沒有杜姨,你和我,大約也活不到今天?!?/br> 沈婕妤當年托付杜姨看顧溪石,顧家大火的時候,是杜姨救了她,甚至她和溪石能夠最終走到一起,也是杜姨打開了她的心結。 沈溪石笑道:“大約上天有好生之德,派了杜姨下凡來。” 沈溪石不過是無意的一句話,顧言傾卻不由眼皮一跳,握著溪石的手緊了緊。 莫名想到了剛才杜姨說的,“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br> *** 等人都送走了,顧言傾再問魏靜晏的時候,卻聽荔兒道:“主子,侯夫人未待散席就隨著侯爺走了?!?/br> 顧言傾愣了一下,她以為靜晏今天過來,是要在她這住幾日,和她商討如何解決問題的,沒想到竟走了。 荔兒見主子蹙著眉,有些欲言又止,見主子眼風掃過來,硬著頭皮道:“奴婢向蘆煙jiejie打探了下,說是侯府賬面上出了問題,且庫房里少了好些東西,眼下世子夫人不在汴京,這些都是交由侯夫人打理的?!?/br> “嗬!”顧言傾聽是這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侯府老夫人是要說阿晏管不好侯府,將中饋交給那個妾室不成? 顧言傾所料不錯,景陽侯府老夫人確實是起了這點心思,只是她意料不到的是,魏靜晏一回到侯府,便直接來了她的院子,將庫房的鑰匙和對牌都交了出來,直接撒手不管了,壓根沒給老夫人開口的機會。 回到自己的院子,和景陽侯挑明了要和離,當天下午坐了馬車,回到了魏國公府。 不出兩日景陽侯夫人魏氏和景陽侯要和離的消息便傳遍了大街小巷,然而不過半日功夫,又傳出是因為老夫人容不下魏氏肚里的孩子。 侯府老夫人壓根想不到她不過用內宅婦人的手法打壓下兒息,竟鬧得整個汴京城都在看她侯府的笑話,氣得在床上躺了幾天。 然后迫于無奈,讓兒子去將魏氏接回來。 魏國公近來頗受陛下看重,進了政事堂,封為集賢閣大學士,對上景陽侯府的時候腰板不由便直了很多,且又知道自家的長女和周王妃關系親密,是以,這一次一反常態地站在了長女這邊,對景陽侯也不假辭色。 景陽侯一連五日,每日下朝后都直奔魏國公府,但是一直連靜晏的面都見不到,雖心中憂急,但是想著侯府眼下也不平靜,靜晏在國公府多待些日子也好,卻依舊堅持每日過來,給小妻子做足臉面,他一直知道,她一個國公府嫡女嫁給他當繼室,是委屈了她的,這些年外面的人,說什么難聽話的都有。 只是怕是誰也想不到,兩人會鬧和離,景川平一想到阿晏提和離的時候,清冷疏淡的模樣,心里都揪著疼。 原配妻子是他自己挑選的,婚后也是琴瑟和鳴,再娶阿晏的時候,他知道這是一個性子寡淡的小娘子,原對婚后生活沒抱多大的期待,想著彼此的教養,至少可以做到相敬如賓。他沒有想到的是,越是面上疏冷的人,內心越發火熱,他后知后覺地發現阿晏望著他的眼神像是蘊了火一般的時候,才知道阿晏對他動了情。 一個嬌軟的小娘子,一雙清亮瑩潤的眼睛,景川平在一日一日的似冰又似火的包圍下,不知道什么時候,漸漸讓這雙眼睛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可就在這時候,得知靜晏嫁給他的初衷,他是有些受傷的,也一度放任母親讓他納妾的舉動,他有心試探她,卻不想,他的一次試探,只是將她推得更遠。 魏凝萱回府的時候,便看到姐夫一臉晦暗不明地盯著自家的大門看,她是知道jiejie要和離,才回府來看看的,對于這個暫時的姐夫,也沒有多理,直接進了府。 魏凝萱找到魏靜晏的時候,她正躺在貴妃榻上吃柑橘,見到魏凝萱,什么也沒有說,繼續吃柑橘。 魏凝萱默了一瞬,在一旁的靠椅上坐了下來,柔聲道:“jiejie,聽說你有了身孕,我回來看看你!” 出閣不過一月,魏凝萱身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至少,這是魏靜晏第一次感受到這個驕縱得讓爹娘頭疼的meimei的善意,手里的半個橘子沒有再剝下去,放在了一旁的琉璃小幾上。 蘆煙給魏凝萱倒了一盞茶,魏凝萱小小地啜了一口。 魏靜晏見她面色十分平靜,和前兩個月的神態很不一樣,輕聲問了一句:“你在沈府過得可好?” 魏凝萱輕輕點了頭,“嗯,挺好?!?/br> 魏靜晏也點了點頭,兩人之間又是一陣沉默。 魏凝萱原是聽了外頭說jiejie要和離的話才回府的,忍了一會,還是開口道:“我剛才在門口看到了景陽侯,jiejie,你真的要和離嗎?” 魏靜晏點了點頭,神色淡漠。 忽地,魏凝萱走上前去,抱住了她,低低喚了一聲:“jiejie!” 魏靜晏的身子僵了僵,不同于自幼受爹娘寵愛的meimei,魏靜晏素來不擅于和人做這些親密的舉動,便是和景川平之間,也唯有在暗夜里,她才能勉力克制自己的僵硬。 魏凝萱并未察覺到jiejie的不適,她在沈府,聽了很多jiejie和景陽侯府的事,才知道原來爹娘一直倏忽jiejie,jiejie不得已才嫁給景陽侯做繼室的,侯府老夫人甚至連jiejie的孩子都容不得,可想而知,jiejie這些年在侯府的處境。 她原先一直想不通jiejie為何會愿意嫁給年紀大許多的景陽侯,還是去做繼室,在魏家無憂無慮、肆意妄為的魏凝萱,從來沒有意識到一母同胞的jiejie,被爹娘那般漠視,她以前以為爹娘只是更偏心她而已,卻不知道,在爹娘眼里,竟沒有jiejie的位置。 同樣是國公府的小娘子,她是自己作成了這般下場,可是爹娘還是盡可能地給她安排好的歸宿,即便伯府倒了,可是沈肅依舊是個好的夫君,背靠國公府,沈家也沒人敢難為她。 同樣的國公府嫡女,jiejie竟然連自己的孩子都生不得。 魏凝萱越想越覺得心里酸楚,卻忽地聽到jiejie笑了一聲,“你難過什么?” 魏凝萱愕然地抬頭看著jiejie,卻見jiejie神色淡漠,微低了頭:“我自己選的路而已,沒有什么。” 這一瞬,魏靜晏眉眼間散發出來的孤冷讓魏凝萱渾身一怔,她或許從來都沒有認識過jiejie,也沒有了解過她的爹娘。 第95章 大度 過了正月, 沈溪石和顧言傾就準備起身前往太原府了,不同于上一次溪石被流放的場景,和沈溪石熟識的人都攜家帶口的來送行, 南熏門口拖了很長的隊伍, 顧言傾一早已經和杜姨、靜晏告過別,打了招呼, 讓她們今日不要過來,是以, 此刻, 顧言傾坐在馬車里頭, 并沒有下來與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寒暄。 汴京城,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回來了。 不知道是慣性還是心靈感應, 顧言傾看了一眼自己每次接人的時候,常去的臨街的那一家茶樓,出乎意料地在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容。 是朱闌。 朱闌見她看過來,忙笑著揮手。 顧言傾也輕輕對著朱闌揮手, 如果說汴京城她還有放不下的,除了杜姨和靜晏,便是這個相認不久的meimei了。 眼下惠妃娘娘的胎兒沒有保住, 許多宮女和小黃門被牽連了進去,宮里的慎刑司最近處罰了很多宮人。 聽說一直做透明人的皇后娘娘不知怎地惹惱了陛下,被罰在仁明宮禁足,靈犀公主在御書房外頭跪了半夜, 最后凍得昏迷了,陛下也沒有松口。 宮里自來是是非之地,顧言傾并不放下朱闌再留下來,只是朱闌不愿意離開皇宮,她只能托杜姨多看顧一點。 辰正三刻,馬車動了起來。 臨街的茶樓二樓,陪著朱闌一起出來的萬緒,看到人已經沒了影子,輕聲勸道:“朱闌,我們回去吧!近來多事之秋,我們還是謹慎些好。” 朱闌也知道其中的利害,惠妃娘娘在宮宴上掉了胎兒,情緒十分不穩,陛下也是大怒,查了一個月,拔出蘿卜帶出泥,牽連的人越來越多,頗有愈演愈烈的形勢,現在宮里人人自危,他們確實不能出宮太長時間。 想到這里,朱闌輕輕嘆了一聲,好不容易知道二jiejie還活著,沒想到這么快,又只剩了她一個人留在這汴京城了。 作為桂圓公公一手培養出來的心腹,萬緒現在也知道了朱闌的真實身份,見朱闌此刻神情低落,忍不住問道:“朱闌,你為什么不選擇離開呢?伴君如伴虎,你可以有別的選擇。” 朱闌對著萬緒輕輕笑了下,她不出宮的原因太多了,比如jiejie和姐夫的身份敏感,她留在御書房里可以知道二人的兇吉,比如,她若是出宮了,她的歸宿問題。 朱闌笑道:“公公喜歡吃杏仁酥,我們買些帶回去吧!” 她在宮里生活了七年,她覺得挺好的。 *** 沈溪石和顧言傾這一趟帶的行李原不多,因為知道六年后,他們還要回來,但是杜姨怕她不習慣太原那邊的生活,囑咐她將被褥、衣裙、吃食帶了好些,加上零零散散的小東西,也裝了十輛馬車。 顧言傾想到溪石現在是周王,這點東西,便是面子上也要帶的,不然太原府的人,還以為溪石是被陛下匆匆趕過來的。 言傾從來沒往北上走過,溪石有心帶她看看沿途的風光,出了汴京城以后,顧言傾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汴京的一切都被拋在了腦后,她興致很好,聽了各地的小曲,吃了各式特色的吃食,還買了好些新鮮的話本子和地方志、游記。 一行人慢緩緩地行了八日,才到了太原府。 太原府的大小官員都候在城門外,為首的是楊老將軍,顧言傾毫無意外地在一眾官員中見到了陳蕁的夫君,楊安。 楊安候在楊老將軍身后。楊家在從林將軍手里接手了太原府的防御,儼然成了太原府官員之首,顧言傾想到先前陳蕁和楊家為了逼迫溪石和林將軍退讓出太原府,在暗地里做出的那些小動作,不由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