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趙元益握著遺詔的手微微攥緊,看向了底下面容淡然的沈溪石,正一心一意地給顧言傾挑著魚刺,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沒有任何關聯。他一把提拔上來的親弟弟,已然當得起一個王的稱號。 在皇弟和母后之間,趙元益一直是中立的態度,只是事態發展到這一步,并且要以如此決裂的姿態撕開這層偽裝,卻是趙元益不曾想到的。 他這一瞬間甚至在想,當初沈溪石在西北兵敗于拓跋申,是不是有意為之,是不是為了這一天而蓄謀已久,一個不得不反抗的境地,一個他這個皇兄也不得不正面這場沖突的境地。 “沈溪石,近前來!” 話音剛落,身側的沈太后突然起身奪趙元益手上的黃帛,趙元益微微側身,沒有給沈太后搶過去,厲聲吩咐沈太后身邊的嬤嬤道:“母后身體不適,扶母后回宮歇息!” “皇上!”沈太后怒睜著雙目,似乎不敢相信這是她一手推上皇位的兒子! 趙元益眉目清冷,扶著太后的嬤嬤渾身一個顫栗,忙勸著沈太后:“太后娘娘,奴婢扶你回宮吧!” 沈太后一把推開了扶著她的嬤嬤,憤怒的臉倏地平靜了下來,一雙瑞鳳眼有些陰沉地看著趙元益,“不急,等皇兒將遺詔宣讀,我再回宮。” “母后!”趙元益輕喚了一聲,身為人子,他并不愿意看著母后在這大殿之上難堪。 沈太后不為所動。她知道,她站在這里,也是對皇兒的一種威壓,她多年養育之恩、母子親情的威壓。 可是沈太后不知道,早在她為了明遠伯府要走了永慶軍,為了明遠伯府讓他舍了沈溪石和林承彥之時,或許在更早的,她為明遠伯、魏國公、徐參知做后盾,與他對壘的時候,這份母子親情,已經日漸稀薄了。 特別是眼下他期盼多年的皇子出生,他已經不能允許任何人凌駕在他之上,cao縱他的江山。 沈溪石輕輕握了下言傾的手,低聲道:“不用怕!” 顧言傾回握了他一下,示意他放心,看著他走到大殿中間跪了下來。 趙元益將遺詔交給了楚王,“王叔宣讀吧!”說著,也跪了下來,滿殿的人,除了沈太后,都跪了下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吾兒元益,人品貴重,甚肖朕躬,堅剛不可奪其志,巨惑不能動其心,江山社稷皆付與爾,唯有二事,朕心憂系,現一并交付與吾兒,明遠伯府三房庶子溪石乃朕與沈婕妤之子,待沈溪石及冠,封為周王,或未及弱冠而夭,追冊皇太子,斯祖宗來體制也。貴妃沈氏背誓,不得與朕合葬。欽賜!” “先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宮殿中眾人尚在被天雷炸得外焦里脆中,本能地山呼萬歲。沈太后已然目眥欲裂,陰狠地望著底下沈溪石的身影,涂了淡紫色口脂的唇瓣吐出了一個“孽種!”再望向皇上,目里一片猩紅,她想不到她的皇兒會如此狠心,在這大殿之中,讓他的母后顏面盡失。 “皇上,你當真是老身的好皇兒!”沈太后突兀地笑了一聲,無視大殿之中尚在跪拜中的眾人,朝大殿門口走去。 她的身姿挺拔,由一旁的嬤嬤扶著,重臺高履緩緩地向外邁出,行動間并不曾因為先帝的遺詔而受影響,頭上的九龍六鳳冠上的寶石和珍珠折射著大殿內燈火的顏色,耀眼得讓人刺目,這是先帝的沈貴妃,當今皇上的生母康端孝敏太后最后的輝煌。 升平樓的大門被打開,漆黑的夜里,回廊上的琉璃宮燈散發著柔和的光,大殿里又響起一片“恭送太后娘娘回宮!” 顧言傾想,下一次他們這般山呼的時候,該是太后娘娘駕崩的時候了。 宮宴的下半場,許多大臣向沈溪石祝酒,便是皇上也賞賜了沈氏夫婦二人兩樽酒。 魏凝萱時不時地朝對面看去,今時今日,她才明白,為何太后娘娘會一邊撮合她和沈溪石,一邊給她下了絕育藥。 一旁的沈肅見她臉色蒼白,輕輕握了她的手,“萱兒,可是哪里不適?” 他的聲調輕柔溫和,聽在耳中像夏日緩緩的溪水,明亮清澈,魏凝萱喉嚨里像有什么東西哽住了一樣,她原答應嫁給沈肅,是為了報復太后,傳聞沈肅是太后最看重的明遠伯府的孫輩。 可是,就像沈太后因為沈婕妤而遷怒沈溪石一樣,她因為沈太后而遷怒沈肅,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一時對著沈肅溫潤的眼神,心里涌起了一些愧疚,對上沈肅擔憂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謝謝夫君,我很好。” 這時候,太后宮中的權公公來請顧言傾去一趟太后的寢宮,沈溪石皺著眉,拉住了要起身的言傾,權公公垂著眉目,聲音格外的陰柔,“周王殿下,這是太后娘娘的口諭。” 言下之意,若是再阻攔,便是對太后娘娘不敬了。 沈溪石琥珀色的眸子微瞇,聲音不輕不緩地道:“權公公,太后娘娘會更想見明遠伯府的龍鳳胎吧!” 權公公一驚,沈溪石竟然以明遠伯府的子嗣相脅,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沈溪石,作了長揖,回去復命了。 趙元益也看到了下面權公公朝沈溪石那一桌去,一早讓桂圓公公去查看了,知道是母后心里郁結,想要折騰點什么,依母后的性子,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等權公公走了,顧言傾吁了一口氣,沈溪石又給她夾了一塊魚,“明日我會和陛下挑明,盡早去封地。” 顧言傾抿唇,她暫時并不想離開,太后并沒有給顧家一個交代,她顧家原只是奉旨行事。 沈溪石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明日我會上奏查明顧家大火一案。”沈溪石見阿傾看著他的眼睛又亮又清澈,像是在生光一樣,唇角微彎,“阿傾,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燈火璀璨、歌舞聲聲的宮殿里,顧言傾清晰地聽見了自己胸腔里心臟的跳動聲,握住溪石的手,放在了跳動的地方。 沈溪石正在挑魚刺的象牙箸掉落在了地上,訝異地看著有些反常的言傾,她再回汴京以后,行動間一直頗為矜持,不再有絲毫越矩之舉,乍一看到她不管不顧地抓了自己的手往柔軟處放,沈溪石的腦海里“嘭”地炸開了一朵煙火,耳尖立即爬上一層鮮艷的紅暈。 第90章 風寒 墨色繡著金色云紋的廣袖遮擋住了那只修長如玉的手, 可是一直默默地關注著那二人動靜的鄭荇緋還是看到了顧言傾剛才的舉動,以及沈溪石望向顧言傾時眼眸里的深情。 心頭好像有什么云霧被撥開了一樣,她一直不明白為何汴京一眾貴女中, 獨獨顧言傾得了沈溪石的青睞, 原來他喜歡的竟是這般沒羞沒躁的女子,心里原本熄滅的念頭又好像突破了土壤, 刺刺地要沖出來冒芽。 沈溪石暗啞著聲音喚了聲:“阿傾,別鬧!”輕輕反握了她的手, 放在了他的廣袖里頭, 拇指緩緩地摩挲著她的手心, 撩撥得手心癢癢的,想抽出又抽不出來,委屈地看了溪石一眼。 忽地, 皇后下手一直默不作聲的彤玉長公主對上首的陛下和皇后道:“皇兄、皇嫂,這宮里的歌舞臣妹都看膩了,臣妹看今日來了許多小娘子,枯坐著也沒有趣味, 不如讓小娘子們上臺一展才藝?” 彤玉長公主未出嫁前并不喜歡杜皇后,是以現在和皇后的關系不過是面上情分,皇后聽了她這話, 眼睛微微掃了她一眼,倒是皇上說了一個“好”字。 話音剛落,彤玉長公主懷里的福樂郡主一下子溜了下來,顛顛地跑到宮殿中央, “福兒也準備了節目,請陛下和皇后娘娘欣賞。” 福樂郡主今年不過六歲稚齡,是彤玉長公主最小的女兒,陛下也素來頗為疼愛,眼下剛出了遺詔一事,大殿里氣氛有點凝滯,福樂郡主一開口,氣氛又活躍了起來,趙元益笑道:“好,福兒既是有心,那舅舅就準了,你要給我們唱什么歌啊?” 福樂郡主抿唇一笑,櫻紅的小嘴微張,露出一口小小細細的皓齒,“對酒當歌!” 然后便聽到福樂郡主搖頭晃腦地唱著“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抄錄,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等她唱完,趙元益笑問道:“福兒,你能告訴舅舅,杜康是什么嗎?” 福兒歪著腦袋答:“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小娘子。” 楚王爺也笑道:“哦,福兒你說為什么是一個美麗的小娘子呢?” “因為福兒心情不好的時候,看到美麗的小娘子,福兒就很歡喜啊!”說著,一雙黑亮清澈的大眼睛,溜溜地在大殿中的小娘子臉上掃了一圈。小嘴淺淺地笑著,眼睛撲閃撲閃的,十分羞澀的小模樣。 小童的稚言稚語,惹得殿中眾大臣和女眷都笑了起來,扈婕妤看著滿心眼地歡喜,不覺摸了摸自個的肚子,心里暗道,要是這一胎是個小公主就好了。 楊惠妃也逗趣道:“那小郡主說說,滿殿里,你最喜歡哪位小娘子?” 福兒三兩步跑到了顧言傾和沈溪石那一桌,羞羞地指了指顧言傾,“這個jiejie最好看,都在發光!”說著,依偎到了顧言傾的身旁,小手捧起了顧言傾的臉,在顧言傾猝不及防的時候,“吧唧”一下親了顧言傾的眼睛,柔軟的觸感讓顧言傾心口一跳。 福兒一本正經地道:“jiejie的眼睛會發光!” 彤玉長公主招了招福兒,笑道:“福兒,那不是jiejie,那是你舅母。” 彤玉長公主的話一出,升平樓里又是一寂,彤玉長公主是陛下唯一的meimei,按理說也是沈溪石的皇姐,那顧言傾可不就成了福樂郡主正兒八經的舅母。 福樂“哇”地一聲,張著小嘴看著顧言傾,她養得好,膚色粉嫩,又rou嘟嘟的,穿著精致可愛的小襖裙,頭上用紅綢扎著兩個小元寶,腳腕上系著一只金鈴鐺,走哪都叮叮當當的。 當下做小表情的時候,稀罕得一殿的婦人都眼巴巴地看著她,顧言傾心里也是喜歡得緊,當即從荷包里拿出了一枚魚戲蓮葉的玉墜放在了她的小手心。 福樂郡主眉眼彎彎地笑著喊了聲:“謝謝舅母!“她吐字清晰,帶著稚兒獨有的軟糯。 便是素來肅冷的沈溪石也不禁多看了福樂郡主一眼,默默地想,若是阿傾生出來的小娃娃,想來也會這般可愛。 升平樓里大家都心中了然,這一聲當著陛下和皇后的面喊出去,顧絮作為周王正妃的身份也是板上釘釘了。 從頭到尾,雖然只是一個稚兒在鬧騰,可是,當著陛下和皇后的面,誰知道這是不是彤玉長公主得了圣意,故意而為之的呢。 很快福樂郡主被彤玉長公主身邊的嬤嬤帶了回去,底下開始由各家的小娘子開始表演。 第二個上場的是鄭荇緋,鄭荇緋為母守孝三年,今年才出了孝期,雖先前也有出門走動過,但這次的表演無疑是三年后第一次正式的露面,散發的訊息無疑是吏部尚書嫡女待嫁中。 鄭荇緋表演的是《采蓮》舞,身姿柔軟,舞步利落,盈盈的像一朵堪堪露出水面的芙蓉,顧言傾看得頗為認真,她是知道鄭荇緋視她為情敵的,這等看著情敵表演的機會可不多。 只是跳著跳著,顧言傾敏銳地發現鄭荇緋一雙瑩潤潤的眸子時不時地看向了沈溪石,含羞帶怯,像清晨草葉上顫滾滾的露珠兒,心里頓時一噎,瞪了一眼沈溪石。 正在看節目的眾人,忽地被“哐當”一聲,什么掉碎在地上的聲音,吸引著向上方看過去,只見原太后下首的楊惠妃忽地捂著肚子,面色慘白,眾人心里都是一驚。 鄭荇緋腳下一個不穩,摔倒在大殿中央,卻是沒有人顧及到她了。 楊國公夫人率先站了起來,“太醫,快去喊太醫!” 趙元益三兩步跨到楊惠妃跟前,“穗兒,哪里不舒服?” 楊惠妃捂著肚子,似乎疼得眼淚都掉了出來,“陛下,肚子好痛,我好怕,陛下,一定要保住我們的孩子!” 趙元益下令封鎖升平樓,要徹查是誰要暗害惠妃,瞬時來了許多禁衛軍,顧言傾和眾人都留在了原地,趙元益抱著惠妃去了寢宮。 顧言傾默默地看了眼皇后、扈婕妤和陳賢妃,后宮因為只有一個大皇子和靈犀公主,這些年十分平靜,眼下不僅楊惠妃和扈婕妤懷了龍裔,貴妃甚至悄悄地連皇子都生了出來,宮里自然是有人急了。 投胎在皇家,便連正常生下來都要躲過好些劫難。 皇后望著底下眾人,面上也現了兩分憂色,眸里深處卻像隱隱醞釀著風暴。 惠妃的碗碟杯箸和接觸過惠妃的,今個都做了仔細的查驗,一場好好的宮宴,終究是寡淡散場。 許多大臣都對沈溪石道了一句祝賀的話才散去,當今陛下原并無兄弟,除了楚王爺和剛出生的二皇子以外,沈溪石無疑是趙國最貴重的親王了。 惠妃肚子里的是男是女不說,就是能不能生下來都是一個未知數,再者,生了下來,能不能成年也是一個謎,所以與惠妃肚里的那個相比,新鮮出爐的周王,在眾大臣的眼中明顯比一個胎兒要更貴重些。 誰能想到明遠伯府庶子的外室子,會是先帝的皇子。 也有有心之人微微算了一下沈溪石的出生與先帝駕崩的時間,許是沈溪石出生之時,先帝身體已有恙,怕不能護住沈溪石平安長大,才退后一步將孩子送到了明遠伯府,也唯有放在明遠伯府,沈家和太后才會擔有直接干系,便是為了伯府的名聲,也不敢對沈溪石下死手。 先帝為了保住這一滴骨血,算是煞費苦心。 出升平樓的時候,桂圓公公等在了外頭,對沈溪石作揖后,道:“陛下讓殿下明日辰時末來御書房。” 沈溪石并不意外,桂圓公公正準備走的時候,顧言傾想到關家哥哥說宮里儀柔托桂圓公公照看著,此時見左右無人,不由小聲問桂圓公公,“公公,我可否見一見御書房里伺候的朱闌?” 桂圓公公思量了下,搖頭道:“夫人若是真心為朱闌姑娘著想,暫時且莫打擾她!”雖然陛下承認了沈溪石的身份,但是若是知道朱闌的真實身份,怕是會不虞,一個欺君之罪是實打實的,到時候只怕自個這身老骨頭也要折在里頭。 顧言傾聽桂圓公公如此說,也知道自己莽撞了,道了謝。 沈溪石過了一刻鐘便回了升平樓,牽著言傾的手往宮門去。卻不防,彤玉長公主就候在了東華門外,看到沈溪石和顧言傾出來,將人請到了她的馬車上。 彤玉長公主長沈溪石十四歲,保養得很好,一張如玉的臉還像未出閣的小娘子一樣滑嫩,她望著沈溪石微微笑道:“當年你母妃生你的時候,我偷溜過去看了你一眼,想著宮里頭終于有人陪我玩了,后來他們都說你夭折了,我還哭了兩天,沒想到,趙國的沈樞相,竟然是我的弟弟。” 彤玉長公主說到“弟弟”的時候,面上有些傷感,她將手腕上一對血玉鐲子褪下來給了顧言傾,“皇姐的見面禮,收下吧!” 顧言傾對上她溫婉的眸子,道了謝,接了過來。 彤玉長公主望著夫妻二人又道:“我了解母后的性子,京城你們是不能待了,找皇兄要了封地,先出去避一避風頭吧!” 彤玉長公主雖然是先帝唯一的公主,聽說先帝在時,也是個驕縱的公主,但是自先帝去后,就低調了很多,一心一意在府中相夫教子,或許也是忌憚太后。 她說這話的時候,自上了馬車一直沉默的沈溪石,開口說了一句:“多謝皇姐!” 彤玉長公主笑笑,沒再說什么,她知道皇家人血性的涼薄,她找沈溪石說這么一句,不過是想起當日她偷溜進沈婕妤的宮殿,看見父皇抱著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時,臉上流露的歡欣。 到底是骨rou血親,她也不想父皇九泉之下還為皇弟擔憂。 話說到這里,沈溪石和顧言傾便準備辭別,忽聽長公主道:“你出生的那一天,父皇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