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一直到御書房,趙元益的臉色都沒有緩下來,直筆宮女朱闌沖了一碗龍鳳茶湯過來,靜靜地放到了官家的龍案前,悄悄退出來的時候,桂圓公公拉了她到一邊的回廊里,輕聲道:“你這些日子也注意些,萬莫惹到了陛下。” 朱闌問道:“公公,沈樞相那邊?”朱闌用手指比了個上和下。 桂圓公公輕搖了搖頭,手中拿著的拂塵輕輕往下晃了晃。杜貴妃的意思很明確,皇上不能動林承彥和杜恒言,貴妃現在又懷著孩子,陛下無論如何暫時不能拿林承彥開刀。 太后的意思是要保住伯府安穩,現在慶州、汾州的事情前前后后鬧了好幾個月,不說文武百官,就是汴京城的百姓都在等著官家拿出一個章程,這事兒沒法就這么略過去。 朱闌微咬著唇,小聲問道:“那沈少夫人,會不會受到牽連?” 這話一出,桂圓公公心里頓時咯噔一聲,忙訓斥道:“朱闌,你進宮也有六七年了,單這御書房里的事,你還有不了解的嗎?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得按下去?!?/br> 朱闌猛地一怔,對上桂圓公公似乎透徹一切的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心頭微跳,“公公,奴婢明白的,多謝桂圓公公教誨?!?/br> 桂圓公公嘆道:“你真地明白了才好!你我相識多年,我也不愿意看你走上岔路?!?/br> 朱闌又應了一聲:“是!” 等朱闌又進去換茶的時候,桂圓公公的干兒子萬緒湊上來問道:“干爹,朱闌這是怎么了,我怎么瞧著,她有些不對勁啊?” 桂圓橫了萬緒一眼,自個又皺起了眉頭,心里暗道,朱闌是不能再在宮中待下去了,他和朱闌一起在陛下跟前伺候了六七年,實是不忍心這姑娘再栽個跟頭,再栽一下,可就是連小命都沒有了。 微嘆了一聲,對萬緒招了招手道:“你去外頭打探一下靖侯府世子現在的蹤跡在哪里?讓靖侯府快些將人招回來!”如今之計,只能將人早些送過去了,朱闌在宮里待了多年,算一算,也到了出宮的年紀。 萬緒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竅,只一個勁地點著頭去跑腿了。 **** 趙元益從廣元寺回來的第三天,在大臣們再一次懇請徹查慶州、汾州失陷和混入細作的奏折下,趙元益下朝后將楚王留在了御書房,兩人談了兩個多時辰,其間,桂圓公公看著朱闌的臉色越來越不對,以朱闌身體不適,將她換了下去,讓萬緒在一旁伺候茶水。 等楚王爺一走,趙元益看著身邊的萬緒,皺眉問道:“朱闌呢?” “朱闌腦目昏沉,怕沖撞了陛下,下去歇著了!” 趙元益點頭,“讓太醫去看看!” “喏!小底這就去!” 桂圓公公見到干兒子出來,還未及開口,便見萬緒用口型說了個“太醫局”!當下也沒再問,只是想著,陛下已經習慣了朱闌沏的茶,又是否會放了朱闌出宮呢? 可是這一個兩個的,再在宮里待下去,非要小命不保! 正憂思著,里頭陛下喚他進去伺候筆墨,陛下一連寫了兩張圣旨,等第三張的時候,桂圓公公瞥見了“沈溪石”、“革職”、“巴州”等字眼,心直往嗓子口跳。 趙元益一口氣寫完,將紫毫狼筆,往龍案前的地頭一擲,盤金銀絲線毯上頭立即便有三處沾了墨汁,趙元益緊緊抿著薄唇,眼睛閉了起來,呼吸有些急促,半晌情緒才平復了下來,對桂圓公公道:“你親自去給沈溪石頒旨,不用宣讀,讓他明日一早便動身去巴州!” “喏!”當即捧著圣旨退出了御書房。 趙元益望著左手邊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小圓腿紫檀木方桌,又想到了那個豐神俊朗的沈樞相,他一步步地看著九品殿侍沈溪石走到了沈樞相的位置,他們之間原是有血脈牽連,他是貴為這泱泱大國的天子,他卻是卑賤的伯府外室子,任人欺辱。 可是在那般艱難的境地里,彥卿依舊成為“驚才風逸,壯志煙高”的郎君,他對其他人設防,卻唯獨對彥卿毫無心防,他甚至暢想著日后自己退位,若有彥卿來輔佐自己的皇兒治理這江山,是再穩妥不過。 趙元益想了很久,卻也知道如今自己仰仗著母后照料阿寶,不能奈母后分毫,沈顧氏的身份已經明朗,母后雖不說,卻是定然難以再容忍他二人,與其等母后動手,不如先將彥卿送遠些,避避風頭,當務之急,是務必要確保阿寶這一胎平安生下來。 圣旨到沈府的時候,沈溪石正陪著顧言傾在畫畫,從太原府回來,他一直休息在家,每日里陪著言傾逛街吃茶看戲,看著她整治吃食,看著她給他繡里衣上的云紋,后來起了興致,自己動手給言傾畫了好些花樣子。 兩人誰也沒提朝事,靜靜地享受這難得的一段閑適時光,許伯喘著粗氣跑過來說圣旨到了的時候,兩人都很平靜。 沈溪石換了身朝服,牽著言傾溫軟的手,一起往前院去。 來頒發圣旨的是桂圓公公,桂圓公公看到沈溪石和顧言傾頭一次沒有笑,等兩人跪下,將圣旨放到了沈溪石托起來的雙手中,沉聲道:“革職,流放到巴州,明日啟程?!?/br> “謝主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沈溪石臉色平靜地脫下了他的朱裳緋裙,雜花暈錦綬和金魚袋,交給了桂圓公公身后的小黃門。 身后的家仆除了許伯,都默默留下了眼淚,卻沒有人敢出聲。 桂圓公公嘆息了一聲,深深看了沈溪石一眼,輕輕道了句:“保重!” 許伯如以往一樣,拿出了早已備好的荷包,塞給了桂圓公公,桂圓公公擺手道:“明日就要走了,也來不及兌換銀子,上路身上帶著吧!” 桂圓公公頭一回沒要沈府的銀子,許伯沒有再勸。 只著了一身雪青里衣的沈溪石輕輕回身抱住了阿傾,“阿傾,要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顧言傾笑笑,“不過是換個地方罷了?!?/br> 其實就算是查封家產,顧言傾也不怕的,她這些日子在外頭開的店鋪,都是掛在藿兒和荔兒名下,而且藿兒和荔兒的賣身契一早就還了她們,在官府登記造冊了的。 懸在頭上的劍終于落了下來,顧言傾回身吩咐許伯道:“將府里庫房里的東西都立即拉到珍寶閣去?!庇謱髢旱溃骸笆帐耙恍┘氒?,每人兩身換洗的衣裳,再加一身襖子就可以了,備些常用的藥材,人參撿幾根年份長的帶著,再讓人出去買些rou脯?!?/br> 見藿兒還怔怔的,過去笑道:“左右我去哪你和荔兒跟著去哪,怕什么?” 藿兒茫然的眼睛忽地亮了起來,“主子說得是!” 顧言傾才道:“去跑一趟景陽侯府和林府,讓靜晏和姨姨不用擔心,去吧!” 藿兒依言去了。 沈溪石見她都吩咐完了,將她攔在了懷里,“阿傾,是我拖累了你!” 顧言傾搖頭,“真不一定是我們誰連累誰呢!” 沈溪石輕輕笑著啄了一下言傾的嘴唇,“不管是誰連累誰,我都不會放開夫人了!” 顧言傾仰頭回應,“我也是!” 沈溪石這才放開了言傾,“你在府中照看著,我去一趟明遠伯府!” 顧言傾疑惑他這時候為什么還去伯府,卻沒有問什么,只道:“早些回來?!?/br> 藿兒出門不過一個時辰,杜氏和魏氏都跑了過來,兩人行色匆匆,還沒看見言傾,便都紅了眼,顧言傾笑道:“姨姨、阿晏,你們不用擔心的,我陪著溪石去,帶夠了銀子,一路上也不會吃多少苦的?!?/br> 杜氏握著言傾的手,一個勁地搖頭,到底是流放,言傾還不懂這里頭的門道,他們能花錢過得好些,別人也可以趁機花錢,弄死他們。抬手撫摸著言傾的臉道:“溪石和你林叔都太固執,不然,我們可以去丹國的,何苦受這個罪!” 顧言傾知道杜姨只是口頭上說說,笑著搖頭,林叔是名相之后,祖父和父親都是忠烈,溪石的身份在那里,而且官家這些年待他也不薄,這樣的兩個人如果現在逃到了丹國去,子孫后代都要背一輩子罵名的。 而且林叔和溪石都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他們生長在這個時代,有這個時代鑄就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價值觀,顧言傾不會左右溪石的想法和人生。 魏靜晏道:“凡是娶了丹國貴女的,這一次都收到了圣旨,去各個犄角旮旯里或做主薄或做縣尉,行瑜和蕭蓁兒去梓州桐山縣,梓州和巴州都在蜀地,你們倒可以同行一段路?!?/br> 顧言傾點頭,不同于溪石是流放,景行瑜是去做縣尉,背后又有景陽侯府做靠山,和景行瑜一起,一路上溪石也有個照應。 第85章 遺詔 顧言傾見靜晏一臉不舍, 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從蜀地重回汴京不過一年,如今又要回去, 只是這一年, 讓她知道她以前喜歡的人也一直在等她,言傾替靜晏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鬢發, 溫聲道:“阿晏,你一向脾氣倔, 又要面子, 你和侯爺之間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法子, 你若喜歡孩子,就趁著年輕生一個吧!” 又道:“雖然我和溪石走了,但是我在汴京城也開了十四家羊rou湯鋪子, 我已經讓荔兒去和她們打過招呼,我不在的時候,銀錢都讓你收著,我在那邊身上也不好多帶銀子, 你一個月給我寄五十兩就可以,剩下的,你留著自己過日子!” 這是怕靜晏萬一真的和景陽侯和離, 會沒有銀錢傍身。 若是以往杜氏自然不會讓她二人這般傷感,可是此回,她和林將軍也自身難保,她知道皇上沒有動他們, 定然是貴妃在后頭壓著,可是等貴妃生產下來,她和林承彥估摸也得被發配出汴京。 他們這些臣子,即便再受陛下恩寵,也比不過陛下的母親和子嗣。所以每一回只要和皇室的人對上,落下乘的總是他們這些臣子。 杜恒言想到這里,覺得挺沒意思的,林承彥守護了二十多年的趙國,陛下并不會銘記承彥所付出的一切。 杜氏一手拉著顧言傾,一手拉著魏靜晏,溫聲道:“雖說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父,但是若想自己過得順心些,凡事還得聽聽自己心里的聲音,喜歡的就去爭取,不喜歡的就早早地離開,你們還年輕,未來還有許多可能,不必將自己拘泥在一個死胡同里?!?/br> 魏靜晏知道杜姨這勸的是自己,輕輕靠在了杜氏的肩上,軟聲道:“謝謝姨姨,我明白了!” 魏靜晏一直以來顧慮的太多,雖說在外人跟前是一副對誰都愛理不睬的“半瘋”的模樣,可是她知道,她有在乎的東西,比如阿傾,比如侯府正妻之位,和景陽侯對她的寵愛。她答應侯府老夫人一輩子不生育的時候,是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對景川平產生感情,并且愿意到為他生兒育女的地步。 到了這個地步,便是有獨占的欲望了。 老夫人是察覺到她的變化,所以才向納更年輕的妾室,來分薄景川平對她的寵愛。 按照她和老夫人的協議,她是不能過問景川平納妾的。 顧言傾留了杜氏和魏靜晏一起吃晚飯,三人自己下廚,整治了三葷三素兩湯,有顧言傾拿手的水煮魚,也有魏靜晏磕磕絆絆學會的小雞燉蘑菇,杜氏做了個宮爆兔丁,素菜是椒油木耳、荷塘三寶、杏仁豆腐,一個罐煨的雞絲燕窩,一個薺菜圓子湯,蘆煙特地從侯府取了百花釀過來。 菜沒有怎么動,三人大有不醉不休的意思。 沈溪石從明遠伯府回來的時候,便見到阿傾醉眼迷濛地坐在浴桶里,見到他過來,傻呵呵地笑,沈溪石有些頭疼,他還從來沒見過醉酒的夫人,給她擦干了水,拿了衣服給她換上。 許是在浴桶里泡得太久了些,顧言傾整個人都透著淡淡的粉色,人也軟軟的,沈溪石在明遠伯府出來后一直沉重的心情,忽地輕快了起來,半哄著將人抱到了床上。 顧言傾一醉就有撒嬌賣萌的特性,整個人像條八爪魚一樣巴拉著沈溪石,還特別緊,幸虧十月的天氣已經不熱了。 沈溪石也沒有扒拉開她,十分享受地看著她的小臉在自己懷里蹭來蹭去,一會蹭到了他的脖子上,一會又蹭到了他臉上,最后好像終于找到了他的嘴一樣,對著狠狠咬了一口,聽到沈溪石的驚呼聲,又有些克制地小心啜著,還不忘咂咂嘴,好像十分可口的樣子。 沈溪石看著她無賴的模樣,憐惜地摸了摸她早已亂蓬蓬的小腦袋,小心地拿著熏爐給她焙著頭發,等廚房的醒酒湯送過來,顧言傾已經迷瞪瞪地快睡著了。 沈溪石一邊耐心細致地給她焙著頭發,一邊想著今日在明遠伯府和沈仁樸的對話,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進明遠伯的書房,也是第一次問他自己的身世。 “伯爺,我是即將要流放到蜀地的人,莫說去了以后能不能回來,便是有沒有命到,也是個未知數。” 沈仁樸靜靜地看著他,眼睛平淡無波,像是對一個路人的眼神一樣,淡道:“所以,你要和老夫單獨面談什么?以你在朝堂多年的經營,不至于連個護命的幫手都找不到。” 沈溪石微微笑了笑,“我想問伯爺的是,我到底是誰家的孩子?”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沈仁樸,見他的神情卻依舊沒有絲毫的波動。 “我的庶子,沈令平,要老夫幫你復述一遍沈家的族譜嗎?” 沈溪石點頭,面上起了譏諷,“對,我身上確實流著沈家一半的血,這一次流放,就當是我還伯府十多年的養育之恩吧!” 對過的沈仁樸忽地抓緊了手中的茶碗,陰冷地看著他,“你都知道?” 沈溪石沒有回答他這一句,反而答非所問地道了一句:“這是最后一次,我對明遠伯府的忍讓,伯爺和您身后的人,下次再想對我做什么之前,至少也要先想一想伯府還有多少口人?!蹦┮痪湔f完,沈溪石望向沈仁樸的眸光一片冰冷。 警告!這是□□裸的警告!沈仁樸看著沈溪石往書房外走的背影,猛地將手中的茶碗扔了過去,沈溪石的后背像長了眼睛一樣,及時地向右閃了一下,茶碗的碎裂聲響在寂靜的回廊里格外地突兀。 書房外頭,那些得知沈溪石來伯府后,蠢蠢欲動地守在附近的小兵小將,都立即縮回了探索的腦袋,一個個快速地溜回去告訴自家主子,伯爺動氣了! 沈溪石這一趟一是為了試探明遠伯他的身世,二是警告明遠伯別再將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沈溪石想到這里,看了眼阿傾沉睡的側眼,長長卷翹的睫毛隨著勻稱的呼吸輕輕顫動,輕輕俯下身子在她的眼睛上親了一下,懷里的人似乎有了動靜,又蹭了蹭。沈溪石寵溺地看著她。 以前他可以毫不在意明遠伯府在他身后搞得那些小動作,被伯府拿出來頂缸的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先前他尚可以理解陛下在他和太后之間的兩難,但是,有了阿傾以后,他不忍心阿傾為他擔心,不忍心阿傾跟著他一起顛沛流離。 兩難嗎?他沒有,他只有阿傾。 在這一刻,一個一早就已經醞釀在沈溪石心中的想法,終于不再因各種世俗觀念的束縛而影影綽綽,它清晰地在沈溪石的心里破根發芽。 沈溪石摸了摸言傾的柔軟干燥的頭發,輕手輕腳地將她的腦袋放到枕頭上,摸了摸她溫熱的臉頰,心里瞬時又柔軟得像云朵一樣。 吩咐荔兒和藿兒照顧好夫人,沈溪石帶著裴寂去了林家老宅。 此時林府里頭,林承彥和杜氏尚沒有歇下,聽見沈溪石過來,林承彥忙去了前廳,一見面就問:“去蜀地的事,準備好了嗎?” 沈溪石啜了一口茶,一邊用茶碗撥拉著茶葉沫子,一邊道:“沒有準備,不瞞林叔,我壓根就沒準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