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莫氏擺了擺手,嘆道:“我這一把年紀,就盼著沈家一日比一日好,別的,卻是沒有什么想頭了?!?/br> 她的公公是開國功臣,太`祖、太宗兩朝的三司使,她的兒子得封伯爵,她的女兒是當今太后,這百年來,沈家已然達到了趙國王朝權利的頂峰,但是,自古就有盛極而衰的道理,特別是當年,先帝讓那個孩子養在沈家,多年以來,一直是她心口的一根刺。 莫氏一直希望,在她有生之年,拔掉這根刺,看著皇上立下皇儲。 沈仁樸見母親這般,也沒有多勸,怏怏地從榮恩堂出來,心里到底憂心著長子令毅在汾州的情況。 *** 沈樞相大婚以后,汴京城里又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丹國貴女蕭蓁兒被許給了景陽侯府小世子為世子妃,二是,丹國的東羅郡主被許給了大皇子為側妃,正妃是楊國公府上的嫡幼女楊幼榕。 汴京城都在盛傳,楊惠妃已然是陛下跟下的第一寵妃,想來晉封為皇貴妃的日子,也不遠了。 大皇子的府邸定在了前肅王府的舊址上頭,將作監已經開始著手修葺,大約半年便可完工。 皇后一邊喂著鳥,一邊聽著身邊的翠微說這些消息的時候,面皮都不動一下子,倒是翠微姑姑有些緊張,說完就立在了一旁,眼睛也不敢亂動。 半晌才聽皇后娘娘道:“楊穗兒那小浪蹄子,這些日子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br> 翠微笑道:“眼下娘娘不是正在著手選秀的事兒,不然從那些小娘子里,再選些,宮里添些新顏色,皇上許是會喜歡?!?/br> 皇后搖了搖頭道:“此事,你看著辦便是,除了賢妃和惠妃屬意的,其他的那些小娘子,你只挑那些愿意入宮的,旁的,也莫勉強了?!?/br> 皇后說這話的時候,神態還和先前提起楊惠妃的時候,別無二致,只是,這里頭的寬容,倒是讓跟隨皇后娘娘多年的翠微姑姑微愕。 低低地喚了一聲:“娘娘!” 皇后忽地抬了頭,對著翠微露出了一個嬌俏的笑容,“怎地,是不是一下子不認識你家主子了?” 翠微頭皮一僵,“奴,奴婢不敢!” 皇后脫下了尾指上的護甲,扔在了地上,一雙重臺高履輕輕地踩上去,一點點地碾壓,聲音有些飄渺地道:“每當這時候,就教本宮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來?!?/br> 翠微知道她說的是,當年給太子選太子妃的事。 皇后娘娘當年屬意的夫君人選,一直都是張子瞻。 只是,圣旨一下,卻是由不得她拒絕了。 翠微愣神的片刻功夫,偶然脫離皇后這個尊貴的枷鎖的杜婉詞,很快就恢復了慣有的雍容華貴和陰冷,望著籠子里的鳥,淡漠地道:“聽說大皇子近來身子不好,讓御膳房里燉兩只鴿子,給他送去?!?/br> 翠微點頭應下,又回道:“娘娘,廣元寺那邊還是沒有打探出消息來,這一回跟去的是陳太醫和小孫太醫,我們的人一點消息都打探不出來?!?/br> 皇后眼里籠了一層陰影,“貴妃素來受不住束縛,總有偷偷下山的時候,你繼續讓人守在山腳下,另外,陳太醫和小孫太醫的家人可找到了?” 翠微搖頭,“也是奇怪,這兩家子人,倒像是一下子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左鄰右舍和親友,竟無一人知道去處?!?/br> “太后娘娘布的局,自然不會輕易讓人找到漏洞?!敝皇牵磐裨~也不知道,究竟太后幾人藏著什么秘密? 與太后相謀了二十年棋面的杜婉詞,一直都不敢掉以輕心,什么為國祈福,這個借口,她自己都用爛了,也難得太后娘娘不嫌棄。 杜婉詞忽地想到了什么,轉身對翠微道:“東羅郡主那邊,你讓人好生打點,眼下杜恒言不在汴京城,倒是個好時機?!?/br> 翠微再次應下,暗暗想著,看來皇后娘娘拉攏大皇子的心是越發堅定了。 被皇后娘娘惦記的東羅郡主眼下正在沈府里頭,和顧言傾在一處喝著茶。 沈溪石和顧言傾第三日回門過后,杜氏便帶著仆從走了,偌大的一個林府又只剩了原些看家的人。 蕭蓁兒和東羅郡主都沒有了可串門的地方,倒時常來沈府找顧言傾。 今兒外頭陽光明媚,隱隱有些燥熱,言傾正讓荔兒帶著女使們從庫房里挑了好幾批紗布和綺緞來準備做幾頂蚊帳,和蕭蓁兒、東羅郡主商量著做什么樣式的。藿兒來上茶的時候,忽地想起來一早就嚷嚷著有蚊蟲的景小世子,笑道:“以前景小世子,也是見天兒往這里跑來見樞相的,這幾日倒沒了影子?!?/br> 顧言傾微微瞪了藿兒一眼,藿兒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兒。 她竟忘了,景小世子不來,怕是避著蕭蓁兒的。 蕭蓁兒倒也不惱,一邊小口地吃著梨子,一邊笑呵呵地道:“左右趙國的皇上都下了賜婚的旨意,他還能跑掉不成?!?/br> 她話一出,一旁的東羅郡主微微低了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茶碗。 顧言傾和蕭蓁兒都知道她心事,對望了一眼。東羅郡主原先對當今皇上一見鐘情,一心一意要嫁給他的,甚至寫了信回丹國,給自己的父王,原本就等著皇上納妃的旨意下來,可是,不想,和蕭蓁兒的賜婚旨意一起下來的,是她被許給了大皇子作側妃。 父王那邊,不知被誰人說動了,說趙國皇帝眼下只有大皇子一個兒子,日后皇位自然是大皇子的,她現在雖是個側妃,日后定然會是貴妃的。 可是,她哪里是稀罕什么側妃,貴妃,便是趙國的皇后,她也是不稀罕的,她,她不過是喜歡這位儒雅英俊,又幽默有氣概的趙國皇帝罷了。 顧言傾見東羅郡主手里的茶碗晃出了水來,她也沒有察覺一般,眼神無光地盯著地面,只得笑著開口道:“大概娘親都想不到,最后你二人都留在了汴京城?!?/br> 杜氏走時,讓言傾在外人跟前,皆稱呼她為娘親,也是有意提攜她身份的用意。 東羅淡淡道:“我們留下了,姨姨又走了!”低垂著眼瞼,辨不清面上的神色。 第63章 重疾 顧言傾和蕭蓁兒一時都默默無言, 每每張口,總覺得自己的勸慰干澀澀的,索性便都保持靜默了。 不知道東羅是想到了什么, 忽地低低地笑了一聲, 唬得顧言傾和蕭蓁兒都有些瘆的慌,蕭蓁兒只得引了話題笑道:“顧jiejie今兒的茶, 香氣怡人,又是你們趙國哪兒產的好茶?”一邊說著一邊端在鼻尖前仔細地嗅了一嗅。 顧言傾笑道:“是徽州的云霧茶, meimei先前也吃過的, 怎地, 今日口感更好些?”一邊說著,一邊讓一旁的小女使再給兩人續杯水。 她婚前便讓藿兒去找了一趟官牙劉嬸子,從劉嬸子那里買了一些貧家但清白的小女使和mama, 不然整個沈府里就靠著她和藿兒、荔兒,活兒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做完。 不過只是由許mama簡單地□□了一下,就開始上手了,尚有許多生澀的地方, 譬如此時芽兒許是察覺到夫人和小娘子們的氣壓過低,一時緊張手就哆嗦了一下,就這么一下子, 茶水就倒在了東羅郡主的大腿上。 “啊!”地一聲,驚魂的東羅郡主一下子跳將了起來,手慌腳亂地撩著自己的裙子,露出里頭白色的軟羅中褲來, 她今個穿的是月華裙,雖不薄,但是被這滾水一浸,也是燙得她不輕。 一邊撩著裙子,一邊哭了起來。 蕭蓁兒忙對外喊著藿兒道:“快去找大夫來,郡主燙著了!” 一時眾人越發手忙腳亂的,找藥的找藥,找鉸刀的找鉸刀,找衣服的找衣服,連顧言傾也怕她燙很了,將自己的披帛扯了下來,墊在東羅的中褲和大腿之間。 荔兒忙去找治燙傷的藥膏,先給東羅郡主涂了一點,廂房里揭開東羅郡主大腿上的中褲的時候,顧言傾也嚇了一跳,竟是燙紅了一大片,起了水泡兒,這么會兒,東羅郡主卻是不哭了,只是皺著眉看著自個的腿。 蕭蓁兒急得一直往外頭看,“藿兒怎么還不回來?” 話音剛落,藿兒氣喘吁吁地拉了一個年輕的小醫徒進來了,“夫,夫人,奴婢找了半條街,才找到了這一個,就先,先帶回來了,已經讓許伯再去找了。” 好在這醫徒雖是藿兒瞎貓抓死老鼠般抓回來的,帶來的藥倒也管用,隔著屏風指導著東羅郡主的婢女給東羅又上了一層藥膏,囑咐了好些,才告辭了。 臨走前看到廡廊下跪著的瑟瑟發抖的小女使,心里一陣驚悚,想來這個女使是要賠了命進去了!走了月門口,還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兩肩不停地發抖的小女使,只是他到底也只是醫館的學徒,哪能在這樞相府上救得了這犯了過錯的女使呢! 等處理好燙傷,東羅郡主卻是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聽見一般,由自個的婢女扶著,跟著蕭蓁兒回了都亭驛。 臨走的時候,蕭蓁兒安慰地看了顧言傾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由不得顧言傾不提著心,東羅剛被賜給大皇子為側妃,就在她府上受了傷,傳出去,可說是趙國慢待丹國郡主,也可以說沈家對大皇子不敬! 顧言傾看著東羅恍惚的背影,見連燙傷也沒將她從情傷中緩過神來,一時倒有些擔憂她別真出了事兒,對著荔兒低聲道了一句:“你一會和蕭小娘子說一聲,萬要看顧好了東羅郡主,東羅郡主跟前不能離了人?!?/br> 荔兒應下,往前去了。 其實這種事兒,在貴女中是常有的,東羅郡主作為南院大王疼愛的女兒,自該知道,從她隨著杜姨踏入汴京城開始,她的姻緣便早已冠上了“聯姻”二字,南院大王即便真心疼愛女兒,在這等關乎家族興衰的大事上,想來也很難顧全女兒的一點小情思。 所謂的讓她隨著杜姨來汴京城游玩,不過是哄東羅的話,時至今日,東羅又怎會不明白她此行的使命。 不然,趙國的皇上怎敢將她賜婚給大皇子! 只是與別的聯姻不同的是,東羅是被自己傾慕的男子賜婚給了他兒子! 藿兒見人走遠了,問主子:“夫人,剛才你道歉的時候,郡主像沒聽見一樣,你問她怎么處置芽兒,她也沒反應,那芽兒要怎么處置?” 顧言傾回頭看了一眼正搖搖欲墜的芽兒,看起來也才十四歲,長著一張杏兒臉,平日里一笑就露出一對小虎牙,十分可愛,現在在一張臉卻滿是頹色,心里雖有些不落忍,但是東羅畢竟是南院大王的女兒,大皇子的側妃,她若不處置芽兒,日后傳出去,怕是連溪石都難做。 顧言傾皺眉道:“先關到柴房里,”頓了又道:“也別嚇了她,和她好好說?!?/br> 藿兒點頭應下,又道:“主子,奴婢今日去請大夫的時候,發現了一件事兒,徐家的大郎君似乎染了重疾,徐家將整個汴京城的大夫都請去會診了!” “哦?竟有此事?” 顧言傾記得徐家大郎頗受徐參知的重視,現在似乎是翰林院的六大學士之一,早已奉旨制誥,都知道翰林院是培養“內相”所在的地方,徐大郎前途似錦,怕也是徐參知一系的重要干將。 徐參知一共有三子,但是徐家嫡庶觀念甚嚴,徐家三郎因是庶子,自幼并未將其往仕途上引,如今反而從了商,對徐參知來說,怕是可有可無的。 只是僅有的兩位嫡子,眼下徐二郎不知所蹤,徐大郎又染重疾,敏敏那邊,想來徐家尚顧不上。 顧言傾想到這里,讓藿兒去前頭候著,讓溪石一回來便到后院來。 藿兒剛得了令出廂房,在廡廊下便遇到了往這邊來的樞相,立即行禮道:“夫人正讓奴婢去前頭候著爺呢,爺竟就回來了!” 沈溪石微微笑著,腳步生風地往廂房里去,里頭顧言傾聽到動靜,已經迎了出來,“今個怎么回來的這般早?” 沈溪石隨手給自己倒了一盞茶,覺得溫度剛好,一飲而盡,才道:“阿傾,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誰?” 顧言傾心里惦記著徐家的事兒,但見他一臉欣喜的模樣,暫且忍下心頭的事兒,笑問:“還能遇見舅老爺了不成?”又道:“和你說了多少次了,以后不準喚阿傾,你在府里喊順口了,以后出去喊溜了嘴怎么辦?” 沈溪石搖頭,又點了點頭,作揖道:“夫人教訓得是。” 見阿傾臉上羞惱地紅了一片,湊近她耳朵,輕聲道:“阿傾,虞家人來了!” 他的聲音輕輕淺淺,一點一點地穿過她的耳膜,傳到她的腦海里,“虞家?舅舅?”顧言傾捂著胸口,有些喘不過氣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沈溪石看,不敢相信。 顧言傾的眼淚,在沈溪石點頭的瞬間,滑落了下來。 *** 徐家里,廖氏帶著女使和mama將庫房里所有的人參、鹿茸、雪蓮都拿了出來,往徐大郎的知行院子里去,尚在院門口便聽到里頭徐老爺的咆哮聲:“你們這些廢物,是怎么伺候大郎的?大郎病得這般重,才知道通傳!大郎若是不好,你們,一個個也別想……” 后面的話,徐老爺沒有說,可是廖氏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知道老爺的意思,大約是也都別想活著了。 這汴京城里頭,縱使大街上再是繁華熱鬧,叫罵聲不絕于耳,可這每一座深宅子里頭,卻是看不見的冰冷陰寒。 身后跟著的陪嫁過來的mama輕輕喚了聲:“夫人!” 廖氏驚醒了一般,緩過神來,帶著女使和仆婦們往院子里頭去,才發現廊下已經跪了好些下人,大兒息蔡氏正垂著頭抹淚,卻又不敢出聲,低低的像是吞咽在喉嚨里,要出來又出不來,廖氏渾身上下像有什么濕噠噠的東西粘在身上一樣,忍著心頭的異樣,上前道:“老爺,妾身將庫房里的人參、鹿茸、雪蓮都帶了過來,另有各家今天聞訊送來的禮,妾身怕也有用得著的藥材,都讓管家單獨拿了出來,以后送到知行院子里來。” 徐參知看到廖氏的時候,心頭的火氣微微降了一下,此時拉住了廖氏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想著什么事兒。 廂房里眾人大氣都不敢出一下,蔡氏先前低低的嗚咽聲也沒了,廖氏半低著脖頸,掩下了眼里剛剛浮出來的厭惡,手心里像有一只剝了殼的蝸牛在爬,讓人想立即甩開。 就在廖氏體內的郁燥情緒快壓抑不住的時候,徐參知忽地開口道:“夫人,你立即給太后娘娘寫一封信,求太后娘娘將隨侍在廣元寺的陳太醫下山一趟,為大郎診治。” 陳太醫是太醫局的醫正,醫術最為高明,太后去廣元寺祈福的時候,元帝擔憂母后的安危,讓陳太醫一并跟了去。 廖氏自是應下,“妾身這就去!”不著痕跡地抽出了握在老爺手里的手。 徐參知望著嬌妻行動間弱風扶柳一般的身形,心里頓覺徐家的男嗣太少了些,這般想著,囑咐了大郎跟前的人好生照看,便抬腳走了。 蔡氏見公公走了,心才緩了一點,眼睛看到躺在床上依舊人事不知的夫君時,又嗚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