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沈溪石深深看了杜姨一眼,見她面露憂色, 點頭應下, 便往里間去。 這一回杜氏沒有阻攔。 里頭, 顧言傾正就著藿兒的手喝水,喉間火燒燒的,一會兒便喝完了一杯, 藿兒忙去倒,卻見沈樞相將茶壺拿到了床榻前,提著刻著蓮瓣紋的玫瑰色茶壺往同色的水杯里倒水。 顧言傾正難受得緊,又忙咕了一杯, 喉間好像沒有先前那般干裂的疼,又就著藿兒的手喝了第三杯。 沈溪石再要倒,顧言傾啞聲道:“夠了!” 藿兒放了茶杯, 又問顧言傾,“小娘子,醫女在隔壁候著呢,你要是哪里不舒服, 奴婢就去喚她!” 顧言傾閉了眼,渾身酸疲得連眼皮都不想動一下,藿兒見她很辛苦的樣子,對沈溪石道:“沈大人,我家小娘子要休息了,還請您回吧!” 藿兒很感激沈樞相救了自家小娘子,先前她和其他的小女使原都在花廳的西側廳里侯著,她口渴喝了一杯水,腹部便一陣絞痛,去了茅房,一回來便不見了荔兒和小娘子,心里一直十分自責。 沈溪石溫聲道:“杜姨在外頭,你放心便是,荔兒怕是也受了風寒,你快去看看吧!” 藿兒又看了眼自家主子,見主子沒有開口,便退了下去。 沈溪石坐在了腳踏上,背靠著顧言傾的床邊,眼睛望著前頭尚在晃動的點綴著珍珠的紗簾,“絮兒,我們成親可好?” 他的聲音暗啞,像積蓄了許久的能量才吐出了這么一句。 床上的顧言傾眼瞼上的睫毛輕輕地顫了顫,并沒有睜眼。 “絮兒,一生如此的短暫,我只想和你多處一些時光,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會干涉你,你不想和我說的事,也可以不說,不想讓我知道的,我就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在這一世,可以將你護在身邊。” 低沉的男聲像夏日間泠泠的溪水,靜緩緩地從遠處淌來,樹蔭濾去了日光的燥熱和俗世的浮塵,一段荷花俏俏地立在溪谷中,清涼的讓人格外的寧靜。 顧言傾的大腦瞬時放松了下來,好像這么一會才終于挨在了四層金絲棉絮被上一樣,被褥的暖香,引得她漸漸入了夢鄉。 等勻稱的呼吸傳來,一直等著回應的沈溪石才驚覺床上的人睡著了! 給她掖好了被角,出去換了林家的兩個女使來照看,才去找杜姨,“杜姨,落水一事,可查清楚了?” 杜氏點頭,“是張如綺往甘以芙身上撲去,甘以芙死死地抓住了絮兒和夏小娘子的胳膊,一同帶了下去。“ 夏家一早派了小女使過來,將當時的情況與杜氏說了一遍,恰好又有林府的四個小女使去水榭里上果脯點心,可以佐證夏小娘子的說辭。 沈溪石眉目間透著森森的冷峻,不過畢竟在林府,他也不會讓杜姨難做,深深做了一揖,“杜姨,此事,就交由您處置了!” 杜氏點頭,“絮兒這邊你晚些時候再來看看吧,左右在我府上,你不用擔心女使伺候不好她。” 沈溪石知道杜姨是為絮兒的名聲考慮,不然他先前那般不顧性命地救絮兒,此時又在內院待得太久,難免會讓嚼舌根子的,抓住了話頭。 杜氏讓女使過來替沈溪石束了發,拿軟話勸道:“若是絮兒應了你,你們的親事還是早辦些為好,我在汴京城里頭,尚可幫你們看顧一二。” 沈溪石聽見“親事”二字便亮了眼,素日冷寂的人,此時看杜氏的眼神透著感激。 杜氏搖搖手,讓他快些出去。 沈溪石剛出垂花拱門,便與大將軍林承彥碰到了,沈溪石剛要執晚輩禮,被林承彥一把拉了起來,“都是虛禮,算了,聽說你剛才又落了水,好生養著,我出京之前,還準備和你暢飲一回呢!” “林叔父若是有雅興,溪石定當奉陪!” 林承彥欣然點頭,見左右無人,對沈溪石道:“自古好女怕纏郎,當年張丞相就是太抹不下臉皮子,你可千萬別學他!” 這話說的沈溪石忍不住笑了,似乎可以窺見當年張丞相敗在林叔手下的模樣,“多謝林叔父指點!” 林承彥見他受教,并不是一味的迂腐君子樣,心里也生了一點喜愛,“快去前頭吧,都在傳你的閑話呢,我們叔侄后頭再說!”說著便闊步走了。 沈溪石望著林將軍的背影,心里十分佩服林老相公,竟將一個自幼失怙的孩子養的如此爽朗,絲毫不見沒有雙親庇佑的陰影,與張丞相比起來,顯然是林將軍更易讓人親近。 聽說,林將軍與杜姨是青梅竹馬,沈溪石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竅。如果十歲那年他沒有遇見顧言傾,大概,現在的他或許更陰鷙、冷血。 沈溪石正理著思路,右邊的□□上隱隱傳來細窣的腳步聲,忙往垂花拱門前的假山里隱去。 站在花藤后頭的楊叔岱見二貴終于跑了出來,一扇子敲在了他的腦門上,二貴疼得咧了嘴,卻不敢叫喚。 “我不是讓你等我去了再動手嗎?你自做什么主張,還一下子弄下去了四個!”楊叔岱一想到當時的情景,就一陣頭大。 二貴委屈道:“主子,真不是小底,小底剛在女使的茶水里下了藥,那邊小娘子們就要往后花園去,小底還沒來得及通知小紅,就聽到后花園里的小娘子們落水了,真的和小底沒關系啊!” 楊叔岱見二貴不像說謊的樣,愈發氣悶,打開了扇子,急急地扇著風,“是和你沒關系,可是那護欄卻是我們動了手腳的,林府要是查,小爺我可就捅了簍子了!” 楊叔岱原不過是想來一出英雄救美,壓根沒想到真的讓顧言傾在水里泡一回,那護欄雖動了手腳,一個人栽上去,尚不至脫落,沒想到四個人壓了上去!后來見人真的落了水,怕鬧出了性命官司,是以他救人的時候也格外的賣力。 現在胳膊還酸得慌,那夏家小娘子小小的人兒,實在太沉了! “主子,沒有人知道是咱們啊,小紅那邊小底都沒有多說一句!” 楊叔岱不耐煩地道:“行了,你以為你不說,別人就查不出來吧,小爺只等著認栽了!” 二貴伸著腦袋,小聲道:“主子,雖說那顧小娘子仙子一樣的人物,可是終究出身差了些,您即便想娶回府,老國公爺、老夫人都不會答應的,倒是那夏小娘子,模樣兒也極周正,嫡親的兄長不過而立之年,便已躥升為戶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您若是娶夏小娘子,府里定然不會阻攔的!” 二貴越想越覺得夏小娘子與自家主子堪稱良配,兀自點著頭,卻不防猛然間接觸到自家主子陰測測的眼神,頭上又落了一個暴栗,“你是爺,還是我是爺?小爺的婚事你也敢指手畫腳?能耐的你!” “嘿嘿,爺,小的不過瞎cao心,瞎cao心!” “哦?叔岱弟準備迎娶夏家小娘子?” 花藤后頭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嚇得楊家主仆二人一身冷汗,兩人扒開了花藤,見是沈溪石,楊叔岱冷哼了一聲,“怎么,沈大人又想截小弟的糊?” 沈溪石冷冷地看了楊叔岱一眼,寒聲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是叔岱弟對顧小娘子還有什么妄想,休怪沈某人助叔岱弟一臂之力,毀了楊家百年積蘊!” 末一句,深深地擊中了楊叔岱混不吝的靈魂殘骸,家族的榮辱讓楊叔岱第一次明確地認知到,自己是個紈绔子弟。 在旁人眼中,他就是楊家的恥辱和笑話,不由滿面緋紅,竟是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眼睜睜地看著沈溪石挺直的背脊消逝在小徑上。 二貴拉了拉自家主子的衣袖,“爺,沈樞相是不是都聽到了啊?” “嗯!” “他會不會去林將軍跟前告發我們?”二貴說著就紅了眼眶,“爺,小底會擔下的,都是小底的主意,和爺您沒有關系!” 楊叔岱見二貴哭唧唧的模樣,呵斥道:“哭什么哭,小爺的事什么時候讓你擔著了!” 二貴抱著主子的大腿,哭得更兇了,“爺,小底就知道您不會棄小底于不顧!” 楊叔岱:…… *** 壽陽郡主見自家女兒換好了先前備著的一套湖綠色襖裙,伸手摸了一下女兒的小臉,見尚沒有發熱的跡象,緩了口氣,“綺兒,你可嚇死娘了!” 張如綺捧著熱熱的姜湯喝了兩口,才開口道:“湖里淹得倒不怎么樣,就是被沈溪石猛地扔的一下子,弄得我耳朵都被水濺起的水花震疼了!” 張如綺說著,拿著絹帕蒙住了右邊的耳朵,“娘,我的耳蝸里好像還有水。” 綺兒一說,壽陽郡主眼前便也浮現出沈溪石將自己女兒遠遠地拋過來的場景,那樣子像是隨手拔錯了一根水草,只是綺兒畢竟也是沈溪石從湖里撈上來的,到底也是救了綺兒一命,壽陽郡主也不好說什么。 見女兒尚憤憤不平,安慰道:“沈溪石不過是惦記著救顧小娘子,自然沒有時間將你往岸上送,只好扔到林家女使那邊去了。” “那顧小娘子又不是顧侯府的,沈溪石費什么心!” 壽陽郡主低斥道:“綺兒!” 張如綺嘟嘴道:“爹爹怎么說也和他同朝為官,自來照拂他!” 壽陽郡主垂了眸子,“那是你爹爹的事,和你沒有關系。” 一提到張丞相,壽陽郡主便有些坐不住了,“綺兒,你爹爹該下朝了,我們回去吧!” 張家一行人剛到府門口便被林府的小廝攔了,“郡主,大將軍聽聞剛才后花園里出了事,連累的幾位小娘子受了驚擾和溺水之苦,顧小娘子至今未醒,我家將軍正在查明此事,以還小娘子們一個公道。” 壽陽郡主微抬了下巴,淡道:“等林將軍查出來了,再去我府上解釋也不遲。” 那小廝面上極恭敬,“啟稟郡主,京兆尹榮大人也在此處,我家將軍說,如果林府在一個時辰內沒有查出緣由,此事便由謀害罪交由榮大人處理。” 壽陽郡主瞬時一雙丹鳳眼有些凌厲,冷笑道:“怎么,你家主子還想讓我的綺兒進衙門?” 小廝恭聲道:“小的只是奉命傳話,余事概不知。” 壽陽郡主沒有理會這小廝,徑直帶著張府一行人往門外去,朱漆雕花大門卻“嗡”地一下子關上了。 上頭的瑞獸銅環震得響嘩嘩。 就在壽陽郡主眼前關上了! “放肆!”壽陽郡主身邊伺候的mama斷喝了一聲,前門的小廝們都默然不語,連先前負責傳話的小廝也立著不動。 一副就是不讓你走,你別想走的架勢。 張府的mama怒道:“這就是你們林府的待客之道?你們林家好大的膽子!” 小廝們像雕塑一樣,聽不見,不理會。 他們家將軍可說了,若是吵鬧起來,就把她們當瘋婆子待,不必理會。 滿汴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他們家將軍最是護妻,壽陽郡主竟跑到將軍眼皮子底下來給夫人不痛快! 他們一見壽陽郡主的馬車停在自家府門口,就知道她是來找碴的,果不其然,又是欺負他們家夫人,又是害得一眾小娘子落水,夫人剛收的義女還躺在廂房里沒有醒來。 夫人和將軍多年不回來,府里空落落的,好容易辦一回花宴,全府上下卯足了勁從半月前就開始準備了,大到房屋修葺、各房陳設,小到鍋碗瓢盆、一花一木,府里忙到了昨夜兒,才堪堪弄好,壽陽郡主來一攪合,鬧得府里雞飛狗跳,他們這半月的心血都白費了。 張府母女二人可是將他們林府的臉打得響亮! 就想這般一走了之? 張如綺不安地拉了娘親的手,壽陽郡主正煩擾,抓了女兒的手,正待寬慰女兒兩句,不意瞥見女兒眼神躲閃,頓時心口“咯噔”了一下子,在這熏人的春風里,好像有無盡的涼意籠罩過來。 她已然可以想見夫君望著她時眼里流露出來的冷淡和慍怒。 此刻望著女兒和她相似的眉眼,腦海里忽然就閃過她的姨母昭城郡主的面容來,日光下,壽陽郡主眼前有些發昏,扶著mama的手,低低地道:“mama,我頭有些暈,快扶我去花廳。” 張如綺見娘不適,更添了緊張,巴巴地道:“娘,要不要派人去和爹爹說一聲?” 不料壽陽郡主聽了這話,渾身微微瑟抖,像被什么毒蝎子蟄了一般,匆匆地走了,甚至沒有注意到裙裾絆了路邊的一溜兒的一排小花木,竟像是逃逸似得。 張如綺愣在原地,輕輕絞了絞手中的帕子,娘親自來在爹爹面前溫婉淑良,如果今兒個她們只是來殺殺杜氏的風頭,爹爹縱使知道她們來了杜府,也不會知道內里詳情,可是眼下出了事兒,爹爹那邊自然是瞞不住了。 娘親是怕了。 杜氏聽到銀九說攔了壽陽郡主出府,對著夫君無奈道:“這汴京城里的婦人們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林承彥握著杜氏的手,笑道:“夫人總是有法子的,可不能辜負了你當年‘憊賴’小娘子的名聲。” 杜氏見夫君提起年少時的名頭,微嗔了他一眼,面上也浮了笑意,“不過是礙著張子瞻,先前給她一點臉面罷了。”又有些惋惜道:“也是子瞻的女兒呢,性子竟養的這般刁。” 林承彥道:“近年來朝事多仰仗子瞻兄內外上下調度,想來在女兒的教養上有些疏忽。” 杜氏打斷道:“他自己都沒有時間去關照女兒,也怪不得我們不看他的面子了。” “言兒你揣度著辦吧,等丹國與趙國聯姻的事辦成,我們便回真定府,近來西北邊境頗不寧靜,巍山兄來信說延安府、太原府年初以來頻頻受侵擾,我們怕是得早些回去部署。” 陳巍山時下正任河北、河東宣撫使,林承彥雖任與丹國接壤的鎮州、定州和高陽關三路禁軍的都部署,但是因著杜氏與丹國的關系,東北邊境一向平靜,是以時常統率手下的云翼禁軍前往延安和太原府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