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楚王爺年已六旬,頭發早已斑白,卻越上了年紀兒越愛逗趣后生們,見沈彥卿一本正經地對著他行禮,笑呵呵地問道:“彥卿啊,聽說你拒絕了魏老匹夫家的小娘子?” 沈彥卿淡道:“彥卿已經定了一家小娘子,不好再改選別家。” 楚王爺本就隨口問問,這些年沈彥卿在京中的風頭比他年輕時還勁些,卻不妨套出了這么一句,摸著美髯上下覷了沈彥卿一眼,心里暗自嘀咕:“哦,難道你小子睡了一覺還開竅了?”笑著問道:“哦?倒不知是誰家的小娘子?” 沈彥卿默然,在楚王爺炯炯有神的目光下,還是道了一句:“是阿傾?!?/br> 楚王爺的眼睛瞬時便定住了,望著沈彥卿清冷的一張臉,好像便看見了顧家那個小丫頭,在他后頭又蹦又跳的,半晌楚王爺在沈彥卿的肩頭上拍了兩下,什么也沒有說,便走了。 誰都知道顧家人都沒逃出那場大火,即便偶有僥幸的,這么些年,也該有一點聲音了,當年那丫頭死乞白賴地跟在沈彥卿的后頭,他瞅都不瞅一眼,等那丫頭不在了,他倒給自己取了個和言傾同音的字——彥卿。 眼見著楚王爺走開了,裴寂才又捧著水波魚紋孔明碗往主子跟前過去,“主子,朱雀門外頭今個新擺了一家羊rou湯小攤兒,您嘗嘗!” 沈彥卿看了一眼,只道:“你用了吧!若是好,便記下來!” 裴寂得了主子的話,揭開了孔明碗上的蓋子,一陣濃郁的香氣縈繞在鼻端,裴寂暗暗點頭,那賣羊rou湯的小娘子不僅長得好看,這手藝也是絕了!話說,主子這兩天也是奇怪,不僅讓他留意汴京城中各處街面上的吃食,還使勁從庫房里往外頭搬東西,什么華麗貴重,就搬什么,搞得府里現在到處花花綠綠、金光閃閃的,耀的他眼睛都疼。 沈彥卿翻身上了馬,正待要走,裴寂喊道:“主子,您今個上早朝的時候,京兆尹那邊傳話過來,說去年年底到今年入城的人口都登記了?!闭f著,裴寂從懷里掏出兩本冊薄來。 沈彥卿琥珀色的眼睛里閃過一點流光,一把將冊薄奪了過來塞在懷中,“回府!” 第7章 纏 寅時正,藿兒便從床上爬了起來,她們在朱雀門那里租賃了一個攤面兒,每天寅正三刻就要出攤兒,賣牛羊雜碎和rou湯兒,每天早晚只賣一百份,賣完就回來,大冷天的生意倒還挺好,不過也就五六兩銀子。 主子說要先將口碑傳出去,再加上汴京城里頭這些日子總是盤查新入城的人頭,營生那一塊兒主子寫了小攤販兒。 這事兒就只能做下去了。 藿兒正躡手躡腳地在院里洗漱,里間的顧言傾已經換好了衣服,顧言傾怕穿原來的衣裳去擺攤兒會引發不必要的麻煩,兩人前幾天去布莊里買了兩身細棉布衣裳,藿兒拿回來用熱水洗的頹了色,只有六七成新的模樣. 頭發綰成了低髻,用一塊青色布巾包了頭,見藿兒又在院里洗漱,心疼道:“我早起了,你不用怕吵了我,快進來吧,外面天寒地凍的。” 藿兒見又沒瞞過主子,皺了一張苦瓜臉,“主子,您今個還是別去了,在家歇息吧,這幾天生意好,我不過一個時辰就能回來!” 顧言傾搖頭:“光那碗都一摞子了,還有爐子、炭,兩大鐵鍋呢!你在慕廬里也沒學這些力氣活。” “可是主子,您要是不小心被燙著了,藿兒的罪過可就大了,等荔兒來了,還不得剝了我的皮啊!” 顧言傾笑道:“別貧了,趁著一會兒官員們去上早朝,趕緊兒賣些出去?!?/br> 藿兒無奈,手在爐子上抹了兩下,“主子,奴婢的小黑手來了!” 顧言傾仰著臉,讓藿兒細細地將炭火往涂抹了一圈。 等收拾好出門,給院門兒落了鎖,便推著一個小板車往朱雀門外去,藿兒見主子一張臉一出門便凍的煞白,又心疼又難過,可是主子執意如此,她也不敢多說。 隔壁的王大嫂聽見顧寡婦的門“吱呀”一聲,想著又出攤兒去了,推了推一旁睡得死豬一樣的良人,“你聽,她們又出去了!” 王大郎不耐煩地“嗯”了一聲,翻身繼續睡去。 王大嫂又推了推他,“哎,別睡了,我和你說,這幾天已經有兩個媒人來打探了,前頭麥秸巷子里的那個盧鰥夫,前年死了婆娘的那個,看上了這小寡婦,還有汴河大街上的徐員外,他家兄弟在禁軍里頭呢,說要給兄弟娶回去做小妾呢!” 一聽到徐員外,王大郎騰地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那個強了自己弟媳,弟媳跳汴河自盡的徐員外?” 王大嫂見良人終于聽進去她說的話,更添了興致,鄙夷道:“可不是他,我看這回要是納進徐家了,也是一女共侍兩夫,他那兄弟常年不在家,還不是徐員外自給往那香閨里鉆!” 王大郎皺眉道:“你有空兒去隔壁提個醒兒,可別真讓人家進了這狼窩!” 王大嫂聽了這話,卻冷了臉,縮進了被窩里。 王大郎踢了婆娘一腳:“怎地了,聽見沒?” 王大嫂也從被窩里坐了起來,“聽見了,聽見了,你心疼個什么勁兒,你婆娘還沒死呢,你就算惦記著,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吃不到你嘴里!” “放你娘的屁,大清早的,瞎咧咧什么,你要說就說,不說以后也別在我耳邊咕噥,沒得我聽了心里瘆的慌!”王大郎說完也不睬自家婆娘,起身就往酒樓里上工了。 王大嫂一早得了個沒臉,越發不待見隔壁的小寡婦,暗暗謀劃著,等下回媒婆再來打探,她也幫忙撮合撮合,徐員外家的兄弟不行,那個麥秸巷子的盧鰥夫可以啊,還是個秀才呢! *** 藿兒剛生了爐子,熱了鍋,就見麥秸巷子的盧秀才往這邊來了,頭皮一木,對著主子使了使眼色,顧言傾瞪了她一眼。 藿兒只得去招呼,“盧小郎君秀才,這爐子才剛熱呢,您怕是得等一會!” 盧秀才,單名一個“斗”字,今年不過十八,但是因為自幼定了娃娃親,前年的時候那姑娘身子不好,她老子娘不愿意請醫問藥費銀錢,就催著盧家娶了回去,沒想到娶回去不過兩個月,這姑娘竟就藥石無罔,死了。 盧秀才平白得了一個鰥夫的名號。 盧秀才長的白凈俊秀,脾氣又和緩,如果不是因著先前的事兒,不愁沒有姑娘愿意嫁,但是自前年以后,那姑娘家的兄長隔幾天在賭場里輸光了錢,便要上門去鬧一鬧,說盧家害死了他meimei。 盧家父母就守著這么一個兒子,怕出了事兒,每每都背著兒子拿銀錢打發了,有這么一個沒完沒了的討債鬼,周圍清白的好娘子,都沒有愿意嫁的。 盧斗整日里要么與同窗交流詩文,要么就關在房里寫字作畫兒,也不知道外頭的這些事兒,只是四天前傍晚路過朱雀門,喝了一碗羊肚湯,不知怎地,回家便和爹娘提看中了一個姑娘。 那盧父盧母好不容易打聽到姑娘住在芙蕖巷子里,就找了媒人,讓去說和,知道是個寡婦,心里先嘀咕了一下子,但是架不住這兩年都沒小娘子愿意嫁給自家兒子,加上兒子又喜歡,只得捏著鼻子認下了,準備再觀察兩天,便派媒人上門去。 舀著羊肚湯的顧言傾,此刻壓根不知道,坐在她跟前,文文靜靜的盧斗,竟對她起了這一層心思。 盧斗喝了半碗羊肚湯,看到顧小娘子要換炭火,喊藿兒來將鐵鍋抬起來,忙起身過去道:“我來吧!” 顧言傾愣了一下,“?。俊?/br> 藿兒不想自家主子和這人多糾纏,忙道:“不用,不用,我和阿姐來就行了,哪有讓客人幫忙的道理!” 盧斗站在那里,白凈的臉上也不知道是被爐火熏的,還是怎么的。 此時,兩張簡易搭起來的桌子已經坐滿了人,新來的看著空了一個位兒,桌面上卻還留著半碗那個湯,喊道:“絮兒姑娘,這里來收拾一下!” 顧言傾拿著抹布正準備過去,對上那人一雙提溜轉的眼睛,右手摸著小八字胡,要笑不笑的樣子,顧言傾心上一窒,“藿,藿兒!” “哎,阿姐,我來了!” 藿兒過來搶過主子手中干燥的抹布,便往那桌去,熱絡地道:“爺,您今個吃什么?” 徐員外道:“一碗羊雜湯,唉,我說藿兒姑娘,你們賣牛羊雜碎,怎地那牛鞭這等好物卻不曾見過呢?” 藿兒暗罵了一句:“老狗!”面上十分平靜地道:“我們只賣牛羊雜碎?!?/br> 周圍也不乏那起早在汴河碼頭上趕工搬卸貨物的莽漢,聽到徐員外的調笑,毫不遮掩地便笑出了聲。 藿兒氣得臉通紅,對主子道:“阿姐,你先回家,這里我看著吧!” 顧言傾這時候也不放心留藿兒一個在,看天也快亮了,道:“藿兒,沒事,賣完了一起走吧!” 裴寂來還昨個的孔明碗的時候,便見到藿兒姑娘鼓著一張小臉,十分不高興,往那兩張桌子上看了一眼,便見到有個胖子端坐在桌子上,一雙綠豆眼像粘在了絮兒姑娘身上一樣。 裴寂走過去擋住了徐員外的目光,將碗遞給藿兒道:“藿兒姑娘,碗還你!” 藿兒收了碗,忙拿了一角碎銀子遞給裴寂,“這是先前的定金?!?/br> 裴寂并不收,“藿兒姑娘,你收著吧,我明兒還來呢!” 藿兒笑道:“明個我和阿姐去看鋪子,可不在這,您后天再來!” 裴寂應下,臨走閑閑地看了一眼綠豆眼胖子。 忽然一直站在一旁的盧斗上前道:“有一件事兒,小生倒忘了,小生今個請幾位同窗來家里小聚,前些日子和他們說過這里的湯好喝,說好了要給他們買一些嘗嘗的,剩下的也不多了,還請二位姑娘都賣給小生吧!” 顧言傾知道盧斗是好意,只是這湯還夠幾十份呢!盧斗買回去,怕是也吃不完。 正猶豫著,藿兒笑著應道:“真的啊,那我和阿姐就可以早些回去了!” 說著便興沖沖地去收拾碗筷。 那徐員外見此也不多說,喝完了湯,放下了二十五枚銅錢,又從荷包里拿出一個金剔牙,閑閑悠悠地剔著牙往朱雀門走。 藿兒惡心的胃里都在翻滾,暗暗啐了一口,“狗東西!”將他先前用的碗單獨拎了出來,準備一會剩點剩的喂巷子口的野貓。 一路上盧斗都想和顧言傾搭訕,都被藿兒截了話頭子過去,幾次之后,盧斗發現了藿兒不喜歡他和她阿姐多話,也不再找話題。 麥秸巷子在芙蕖巷子前頭,等到了芙蕖巷子的時候,藿兒對主子道:“阿姐,你先回去,我送便成了!” 盧斗卻道:“不用了,我順帶帶回去吧,一會兒讓家里的下人來給你們送過去!” 藿兒耳尖,“你知道我們住在哪一間?” 盧斗點頭,“我有一次見到藿兒姑娘提著個菜籃子從里面出來。” 藿兒不由冷笑,“呵,真巧!” 盧斗一下子便紅了臉,支吾道:“小生,不,不是故意的!” 藿兒自顧將板車往自個巷子里推,“不好意思,盧公子,這湯我們不賣了!” 第8章 鄰居 沈府里福兒發現,這幾天裴寂像吃了什么蜜果子一般,天天樂呵呵的,問許伯,許伯正在擦著大廳里新擺上的一對官窯的青釉八方弦紋盤口瓶,微微抬了眼,笑道:“還能是什么事兒,他整日里跟在相爺后頭,自來不擔心前程,那就只能是要娶息婦了唄!” 福兒撓了撓頭道:“我聽外面的人說,相爺也要娶夫人了。” 許伯擦瓶子的手頓了一下,叱道:“別瞎說,給相爺聽到了,有你好果子吃!我倒還盼著相爺早些兒娶息婦呢!”可是相爺心里頭有那么一個人,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放得下。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沈溪石從院兒里過來,徑直往書房去,福兒立即跟著進去,接過主子脫下來的氅衣,又出去沏了一杯熱茶端過來。 見主子還在翻著那兩本冊薄,悄悄地退了下去。 沈溪石對著這兩本冊薄已經翻了六天,上面的人,他閉著眼睛都可以默背一遍了,但是所有與阿傾有相似之處的女子,他去查看后,發現都不是。 假設阿傾真的在這些人名當中,必定是他疏漏了什么。 這上面有姓名,年齡,婚嫁情況、營生和住址,沈溪石靠在老紫檀雕蟒太師椅上,望著南墻面上掛著的一張“言”字,揉著前額,“阿傾,你到底在哪里?” 沈溪石伸手端了桌上的茶碗,正準備喝的時候,眼角余光瞥到冊薄上的一個“顧”字,幾乎是剎那間,沈溪石覺得腦子好像頓時清明了起來,如果,如果阿傾不想讓人知道她的身份,她會換一個名字,但是她會不會來個“燈下黑”呢? 先前他將所有有可能的女子情況都摘抄下來,一一去核對,卻唯獨漏了“顧”字。 蓋因顧是顧言傾的本姓!他原想著她若想隱姓埋名,就不會再用“顧”姓! 沈溪石放下茶碗,將兩本冊薄上所有的“顧”姓女子全都單獨挑了出來,另謄在一張紙上。 一共有三十多個,有繡娘、廚娘、女使,也有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娘子,沈溪石謄寫好后,當即便騎著馬出門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