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她扮作伺候杜姨的女使,替杜姨抱著一個十分可愛的銅鏨花瓜棱手爐,杜姨見她喜歡,便送給了她。 其實,她喜歡那手爐,并不是因為它外形可愛,而是因為詩詩姨忘帶了小手爐的棉布套子,炭火熱的她手心都發燙,而這燙感好像可以抵制馬車外頭所有的風寒,可以抵制住顧家那場大火還彌漫在汴京城的煙熏味兒。 “讓開,讓開!”馬車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囂,接著便是一陣馬蹄聲奔馳而過,剛下過雨,道路上有些泥濘,他們飛奔一般過去,馬蹄倒濺飛起來許多的泥,惹得站在候著過城門的人不由咒罵起來。 只是待看到馬后拖著的人時,一個個都不敢吭聲了,顧言傾見先還鬧呵呵的藿兒,忽地一臉驚懼,好像看見了什么驚悚的東西,也不由看了過去。 便見沈溪石打著馬飛過去,身后跟著的幾位隨從,還是先前他們在驛站遇到的人,顧言傾本正好奇藿兒怕什么,便見飛疾而過的馬后面還用繩子捆著三人的雙手,讓他們跟在后面跑。 三人都已經在淤泥地上滾成了泥人。 有兩個尚可過一會掙扎著起來跟著跑,另一個似乎一直就沒起來過,完全是在地上拖拽,顧言傾發現,是他的腿斷了,傷口許是新傷,又因不斷在地上撞擊,是以一直汩汩地流著鮮紅的血。 縱使傷口處已是一層厚厚的淤泥,可是那泥好像都變成了紅色一般。 在四周忽然靜若寒蟬的氛圍中,顧言傾竟詭異地發現,她竟然一點也沒覺得害怕,,顯然這三人,是沈溪石在排查驛站時所要找的案犯。 需要動用趙國的樞相親自出馬,自然不是一般的小案子。 “主子,這沈樞相好兇殘,為何那魏國公府的小娘子還非他不嫁?”藿兒往馬車里縮了縮,有些膽寒地道。 “藿兒,休要妄言!” “顧小娘子,一會兒進城以后,我先送你們到住的地方。”郁正清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馬車邊兒上,隔著車窗道。 顧言傾垂眸,緩聲道:“多謝郁公子好意,不勞煩了,我和藿兒一會另雇了車馬過去便可以了,郁公子還是先送貨物要緊!” 郁正清不由看向了那支了一點起來,尚放著猩紅的氈布簾子的車窗,他好像都可以想象出來顧絮說這句話時淡漠的表情,手慢緩緩地捋了下韁繩,“顧小娘子不必客氣!” “不瞞顧小娘子,家父準備在汴京城置幾處宅子,我此趟的目的,并不是押鏢,不過和顧小娘子一樣,是順帶著罷了,送貨的事自有負責的人安排。” 藿兒悄聲對主子道:“主子,不如還讓郁公子送吧,奴婢怕京城里的人欺生。” 顧言傾搖頭。 藿兒見主子主意已定,便對外道:“我家主子已有安排,謝過郁公子好意。” 顧言傾并不準備讓郁正清知道她的住處,她在益州待了六年,除了慕廬的人,很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她外出一直戴著冪蘺,遇到郁正清的那一次,實屬意外,今個來京城以后,她與過去那六年就要告別了,杜姨說她暫時不能露了身份,怕有心人謀害。 顧家的那一場火災,至今都不明不白的,也不知道真的是上意,還是有人借機報私仇,無論是哪一種可能,起因都是她帶著顧家人與沈溪石有了牽扯。 而能撬動四大開國侯府之一的顧家的幕后之人,定然有著非同尋常的身份。 這六年里,她杜絕了一切可以獲知汴京城中事跡的可能,而沈溪石,更是一個不能再碰觸的禁咒。 如果現在,以沈溪石的身份還可以居于高位,那么當年顧家的寂滅,當真只是權欲之爭的犧牲品罷了。 這個世界的涼寒,早在六年之前,顧言傾便已深體其味,眼下即便知道真相再荒唐,她也好像可以受得住了。 見顧家小娘子執意,郁正清也不好再說什么,等進了城,看著藿兒下去雇了馬車,將兩人的行李從車隊中搬了出來,眼看著她們往汴河大街去。 這一批貨物既是已經到了京城,無論是慕廬的人,還是鏢師們都急著快些送貨,好松快松快。 郁正清拗不過眾意,跟著眾人將貨物一一送給指定的布匹綢緞莊子。 等他安排好的時候,顧小娘子主仆二人已經徹底沒了蹤影。 *** 汴河大街上的沈府門口,守門的小廝見主子回來,忙上前去牽馬,自有內院伺候的安排妥當了熱水飯食。 沈彥卿前腳剛回來,裴寂也匆匆進府,“相爺回來了嗎?” 守門小廝道:“裴爺,相爺剛去了主院!” 等沈彥卿換了一身家常的圓領皂袍出來,隔壁匆匆劃撥了幾口湯飯的裴寂馬上放了筷子,抹了嘴過來稟道:“主子,張相讓小底轉述于您,他的意思是,這件事不宜公之于眾,以免引起丹國商販的慌亂,等丹國使臣到了再議。” 沈彥卿聽了,微微嗤了一聲,“丹國使臣?”這么多年了,張丞相還在用著各種理由想見耶嘉郡主,想來,鎮國大將軍林承彥和張丞相又要有一番惡斗。 當年張相還隨著陛下在潛邸的時候,便看上了杜將軍府上的言小娘子,不想言小娘子幼時跟著娘親在老宅居住,毗鄰而居的恰是林相爺家的小衙內,二人可謂青梅竹馬,張相略敗一籌。 后來張相娶了楚王府的壽陽郡主,杜恒言跟著時任鴻臚寺卿的夫君到了丹國,機緣巧合之下,被丹國的北院大王收為義女,敕封為耶嘉郡主。 以前他還同情過張相,可是等阿傾生死不明以后,他偶爾也想,至少,張相還知道耶嘉郡主好好地活著。 張相時不時還可以厚著臉皮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見耶嘉郡主。 不過眼下因著丹國真金部落細作在汴京城中刺殺趙國大臣,兩國的關系岌岌可危,這一回耶嘉郡主帶著丹國的貴女來趙國聯姻,怕是汴京城中潛藏的丹國、高麗國、吐蕃諸邦、西州回骼的細作們都蠢蠢欲動。 沈溪石正在琢磨著如何將丹國的細作們揪出來,管家許伯過來稟道:“主子,今兒個景陽侯府世子送了信過來。” 沈彥卿接過來,撕了封蠟,展開看了一眼,便扔在了地上,還用腳狠狠地踩了兩腳,他剛沐浴,換上了家常的軟緞千層靴子,踩了兩下,信箋不過皺巴了一些。 一旁的裴寂偷偷瞄了兩眼,便嚇得收了眼,小世子知道魏家逼婚的事兒,字里行間都是幸災樂禍,說這回他得叫自家主子姨夫了,還讓自家主子準備好給小輩的見面禮。 見主子面色不虞,裴寂輕聲道:“主子,不然小底帶人將小世子揍一頓?” 沈彥卿瞪了裴寂一眼,轉了轉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淡道:“我出去走走,不用跟著了!” “哎,主子,主子,氅衣!”裴寂喊了兩聲,沈彥卿還是只著了單薄的圓領皂袍去馬廄里牽了馬騎上走了。 裴寂無奈地把地上的信箋撿了起來,小世子還教自家主子要疼惜晚輩,越看越覺得這景陽侯府的小世子真是沒臉沒皮的,可是說來也怪,滿汴京城里頭,還就小世子能入得了自家相爺的眼。 看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許伯看著院子里的光禿禿的樹枝尚被北風吹得咯吱作響,憂心地道:“小裴啊,縱然主子身體好,可是這都要落雪的天了,主子穿的這般單薄就出去,著了風寒就不好了,主子脾氣有時候是難以捉摸一些,但你作為主子的侍從,該勸誡還是要勸誡的。” 裴寂是由許伯一手拉拔大的,許伯一說,他便紅了臉,“許伯,是寂兒沒有做好!” 這邊沈彥卿騎馬直接往汴河大街上去,已經子時,更夫敲了三下銅鑼,“哐當,哐當,哐當”,沈彥卿右轉進了西云大街,快到那一片廢墟時,馬兒便自覺地緩了下來,沈彥卿跳身下馬,放了馬兒自己去溜達。 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踱到了原先的侯府大門口。 兩座石獅子雖有些破敗,卻依舊聳立在兩邊,承恩侯府的門匾早在那場大火中便燒沒了。 那兒,曾經是身為庶子的他,無法企及的地方。 現在,依舊是尚活在世的他,無法碰觸的秘境。 三天三夜的大火,所有的富麗堂皇,所有的歡聲笑語,都化為了灰礫,他在顧家嵐云閣的方位沒有找到顧言傾的尸骨,他便一直相信顧言傾其實還活著。 一彎月牙兒掛在天上,清冷冷的,顧言傾沿著曾經的嵐云閣、嘉暉堂、凌浦院,一點一點緩緩地走,這條大街,顧侯府占了三分之一,大火后連一間可以遮風擋雨的窩棚都不再有,連乞丐都不會在這些殘垣斷壁里落腳,只有夜貓和小野狗在這里翻食著什么。 也許,是沒有清理干凈的尸骨吧。 顧言傾有點兒自嘲,她竟然一點兒也不怕。 這里是埋葬著她在這個時空頭十三年最親的人,沒有糟心的小妾姨娘,沒有庶子庶妹,阿翁寬厚,阿婆慈和,二叔和二嬸每每幫她想著法子躲開爹爹和娘親的責罰,阿兄風流倜儻,已經在議親,阿姐也是豆蔻年華豐姿綽約的少女,還有軟糯的讓她現在一想到心都要碎了的小安川,天佑九年,小安川才四歲,常常在她下學后,跑來嵐云閣和她鬧著說:“阿姐,安安想吃軟軟香香的糕點!”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那一夜的慘烈便一一從眼前閃過,顧言傾甚至不明白,她是人還是鬼? 她一定要為顧侯府一百多位亡魂討一個公道! “阿傾!” 沈溪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在廢墟上痛哭的女子,三兩步飛奔了過去,緊緊地箍住了顧言傾的肩膀,“阿傾!是你!” 顧言傾淚眼模糊中,看清楚了是沈溪石,眼里閃過慌亂,但是僅一瞬間,相遇的悸動便被侯府的冤屈壓了下去。 顧言傾一腳跺在了沈溪石的右腳上,沈溪石吃痛松手的當兒,喊了一聲:“我已是厲鬼!”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在顧家百位冤魂下,我早已是殘喘在人間的厲鬼,沈溪石,再見,你還是你,我已不是我。 藿兒夜里睡得迷蒙蒙的,忽然聽到院門好像響了一聲,忙驚坐了起來,隨手披了件棉衣便往院里去,恰見自家主子魂不守舍地從院里進來,臉上紅撲撲的,還在喘氣。 “主子,您出去了?” “嗯,起來看月亮,睡吧!”顧言傾扶了扶因逃跑而有些松散的發髻,還好上頭的簪子還在,解了氅衣遞給藿兒,自個往屋里去。 藿兒手觸到氅衣的那一刻,溫熱的手微微僵了一下,氅衣上浸著的冬夜的寒氣,讓藿兒徹底清醒了過來。 藿兒看著主子疲累的背影,也沒敢多問,只是暗怪自己睡得太熟! 第5章 昏迷 沈彥卿是從西云大街走回自個府邸的,那匹馬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守門的小廝正縮在大氈衣里,看到主子終于回來了,馬上一震,只是等他看清的時候,嚇得雙腿打顫。 這一夜沈府上下鬧得人仰馬翻,沈彥卿出去一趟,就像丟了魂兒一般,渾身發燙,一句話兒也說不出,裴寂連夜拿了主子的帖子往宮里去請太醫。 太醫局值夜的小孫太醫匆匆來了沈府,望聞問切察看了一番,才保守地道:“邪風入體,體內郁積不散,我開些散泄的藥,先喝上兩副看看!” 許伯派了小廝去跟著小孫太醫去太醫局拿藥,再回來,便看到裴寂跪在了院子里頭,許伯搖了搖頭,過去一腳踢在裴寂的腿上,“現在跪什么跪,等主子好了再說,還要你跑腿呢!” 裴寂點頭,站了起來。 許伯道:“你去一趟張丞相府說一聲主子病了,等卯時正再拿著主子的牌子,讓宣德門外的小黃門向桂圓公公說聲,主子臥病在床,早朝來不了了。” 裴寂記下,拔腿就準備跑,許伯又攔了他問道:“你知道主子子時是去了哪里嗎?” 裴寂摸了摸頭,有些猶疑。 許伯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這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快說!” 裴寂輕聲道:“大概是去了西云大街,前幾天在京郊的驛館里盤查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姓顧的小娘子,主子當時的神色就有些不對,我猜,大概又去了西云大街!” 外面的人不知道,許伯和裴寂是知道自家主子這些年對那片廢墟的全然入迷的心緒的。 許伯聽又是那廢墟,便有些頭疼,不耐煩地對裴寂擺手道:“你快去,回來再守著爺,他醒了,怕是要喊你的!” “我這就去!” 天亮后,太醫局院首陳太醫便帶著三位太醫,奉陛下之命,來替沈彥卿診脈,幾人剛進去沒多久,明遠伯府便派人來問,小廝報給許伯的時候,許伯冷哼了一聲,“關門,什么都不知道,讓他們去問太醫!” 然而沈彥卿睡了一天兩夜都沒有醒過來,迷昏昏中尚緊閉著薄唇,一句囈語也沒有,第三天一早明遠伯府二房的沈緯帶著一個mama和三個女使過來,許伯見明遠伯府存心要生點兒事端的樣子,讓裴寂去跑一趟景陽侯府。 當今大趙國開國堪堪百年,沈家祖上沈順宜是追隨太`祖的開國功臣,初任樞密副使,后在太宗時期開始掌管趙國的財政,任三司使,先帝在時沈家嫡長孫女沈清茉入宮為妃,后誕下唯一的皇子趙元益,趙元益登基后,敕封沈家為明遠伯府,可襲三代。 明遠伯府現任伯爺是太后的親哥哥沈仁樸,沈仁樸又有嫡子沈令毅、沈令寬和庶子沈令平,沈維是二房的庶出,沈彥卿是三房的庶出,雖同是庶出,但論家族地位,嫡次子的庶出比庶子的庶出,原是要尊貴一些的。 沈維自小就看不慣沈溪石,伯府原是不允許他擇府另居的,但是官家說伯府人口眾多,有些逼仄,讓沈家二房、三房子弟可在外另開府別居。 不想沈溪石自搬出伯府后,不知踩了什么狗屎運,這幾年簡直一飛沖天,成了大趙國的副相,還和大伯父成了政敵,讓滿汴京城的人看笑話。 這些年,老祖宗一直想往沈溪石府上塞人,但是總被沈溪石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了,這一回人還在病中,他沈家人難道還做不成這一窩奴仆的主? 是以沈維這一回來,看都沒看許伯一眼,翻著茶碗,有一句沒一句地道:“老祖宗讓送來照顧三哥的,你好生安頓一下。三哥自來孝順,若他知道你們偷jian耍滑、陽奉陰違,辜負了老祖宗的好意,怕是要不依的!” 許伯點頭應下,當著沈維的面將四人都派了輕松的活計,都是在沈溪石跟前的活,有熬藥的,有喂藥的,喂水的,還有幫忙擦身換衣物的,沈維見這老匹夫這回這般識趣,心里越發有了數,起身道:“也不知道三哥怎樣了,你帶我去看看!” 許伯面無表情:“我家主子沒說要見二公子,老奴不敢擅專!” 沈維見這老東西骨頭又硬了起來,也沒再得寸進尺,這一趟他的任務就是把人帶過來,若是再鬧下去,得不償失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