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應(yīng)春說:“當(dāng)然不是。這里的清洗指的是清洗地脈。白汀當(dāng)時雖然被邪物入侵,但并沒有完全占據(jù)她的身體,她選擇了死,所以污染被中止了,并沒有影響到地脈。但如果是巫十三這種完全和混沌融合了的山神,婆青山的地脈肯定會受到影響。” 長桑直起了腰,斷然道:“婆青山的地脈已經(jīng)死了。” 他話音剛落,穆笑和應(yīng)春同時抬頭看向他。 “長桑,地脈是不會死的。”應(yīng)春溫和地說,“土地是永遠(yuǎn)不會死的。它如果受到污染,或許會花數(shù)百數(shù)千年的時間才能恢復(fù)。但它是不會死的。它是一切的源頭,一切的根。在土地里,各處山脈的根系牽連在一起。” 她抬起了手,把寬大的衣袖捋到手肘處。 白凈的皮膚上浮現(xiàn)出了淺金色的經(jīng)絡(luò)。 “地脈就像人類的經(jīng)絡(luò)。”應(yīng)春沖長桑與伯奇示意,“我們說受污染的地脈會‘死去’,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只要還有別的地脈靈氣進入死去的經(jīng)絡(luò),它仍然是有可能活過來的。” 她自己說到此處,忽然明白了穆笑所說的,消滅混沌的方法。 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那實際上是消滅巫十三的方法。 她與穆笑都是依賴鳳凰嶺的土地與水脈生存的精怪,就連神靈也不可能比他們更懂得土地如何沉默運轉(zhuǎn)。萬物從這里生,從這里死,又在消亡之處,重新生出新的靈息。 婆青山的地脈“死了”,那就讓它重新活過來。 只要它活過來,占據(jù)了婆青山山神軀體的巫十三,也就有了消亡的可能。 應(yīng)春默默地看向程鳴羽。 程鳴羽已經(jīng)明白了穆笑的意思。 “我們要去婆青山……”她頓了頓,更正了自己的說法,“不,是我需要去婆青山,帶著鳳凰嶺地脈的靈氣。” 在留仙臺之外,甘露仙正握著觀的手。 黑色污漬的侵蝕減慢了,但并沒有停下。 觀不知道甘露仙有什么辦法救自己,她把頭埋在甘露仙的懷里不停地流眼淚。身軀麻木之后并不會感覺到太多的痛楚,但正因如此,她知道自己沒有太多時間了。 倒不是為了自己的消亡而流淚。 而是她一旦完全被這古怪的邪物占據(jù),那鳳凰嶺的整條水脈都會受到影響。這些惡臭的黑汁會毒死鳳凰嶺上所有的人和動物,包括已經(jīng)因為山神的恢復(fù)而逐漸開始生長的森林。 她不記得自己在鳳凰嶺生活了多久,或許在有水淵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被孕育出來了。 極長的、極孤單的生命。但觀并不常常覺得無聊:人太有意思了,她喜歡在各個村子的井里鉆進鉆出,偷聽人類的秘密,也偷聽獸類與精怪的竊竊私語。 “別哭,我有辦法。”甘露仙溫和地安慰她,“你好了之后,要繼續(xù)當(dāng)一個跑來跑去的小精怪啊。” 觀抬眼看著她,因為流淚,看得不夠清晰。 “我來鳳凰嶺的時間不算太久,但我很喜歡這里。”甘露仙輕聲說,“鳳凰嶺不能死,鳳凰嶺的水脈也絕對不能被污染。” 她伸手抓住了觀那片已經(jīng)完全被黑色侵染的衣袖。 觀驚訝地看著甘露仙的手探入了自己的衣物之中,就像與黑色的衣袖融為一體一樣。 下一刻,她忽然就懂得了甘露仙的想法。 僅能動的那只手死死摳住甘露仙的胳膊,觀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沒關(guān)系。”甘露仙沖她笑了,“世界上還有很多個甘露仙,以后也一定還會有和我差不多的甘露仙來到這里的。如果你見到了她,你好好招待她就行。你比我更重要。鳳凰嶺的山神已經(jīng)歸位了,雨師也常常來訪,這兒不會再有旱澇。” 黑色的污漬從觀的衣袖,像有形跡的墨汁一樣,開始向甘露仙的手轉(zhuǎn)移過去。 “我沒關(guān)系的。”甘露仙說,“我本來就是一個修道之人,這樣得道,也是我的福氣。這鳳凰嶺上,也只有我和你同為司水的精怪,時間緊迫,只有這個辦法了。” 她的整條手臂都變黑了。黑汁從觀的身上,一點點地流入了她的身體。 因為黑汁的褪去,觀終于可以發(fā)出嘶啞的哭聲了。她抱著甘露仙的手臂,驚恐地看著她的面龐漸漸籠罩上了灰色,原本白凈的臉上顯出了毫無生機的死氣。 即便黑汁完全轉(zhuǎn)移,觀仍舊無法自如地動彈。她太虛弱了,只能爬到倒地的甘露仙身邊。 但還未等她靠近,她的朋友就潰散了。 留仙臺的湖邊只剩下一灘散發(fā)著古怪臭氣的黑色液體。 雨師駕著車輦在鳳凰嶺附近徘徊了許久,乖龍跟著他轉(zhuǎn)得頭暈,忍不住先朝著鳳凰嶺沖了下去。 心說“我要把乖龍抓回來”,雨師也厚著臉皮從車輦躍下。 雨神峰上的祈雨臺仍在,但祈雨臺上總會擺著的茶壺與小杯不見了。 乖龍在峰頂盤成一個圈,腦袋高高昂起,看看雨師,又看看甘露仙的居所。 那間雨師從未能進入的小屋子竟然被秋的夜風(fēng)吹散了。碎屑如同燒盡的紙灰,直朝著雨師撲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第42章 慈童(4) 據(jù)巫十三和蟲落所說, 這條水路是安全的。鳳凰嶺上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漏洞。 但慈童越是往里走, 越是覺得不對勁。 河道漸漸收窄,河流沿岸的樹叢越來越密集, 他沒法再往前走了, 兩側(cè)的林木如同兩面高聳的墻, 朝著河道壓下來,他產(chǎn)生了自己會被這兩面墻夾在當(dāng)中的感覺。 但走上岸是危險的。慈童心里開始焦躁。 他沒有蟲落或者其他人那樣的法力, 雖然帶著巫十三給的一些東西, 但進入陌生的地界,始終讓他不□□心。 方才遇到的那個名為觀的精怪又從自己手中逃脫, 這令慈童更覺得忐忑。 或許鳳凰嶺的山神等人已經(jīng)知道這個通路了, 他們設(shè)好了陷阱, 就等自己來鉆。想到這個可能性,慈童愈發(fā)緊張。他捏著手里的那團火,看著火中心的黑色汁液一股股淌下自己手掌,落進河里。 但這兒不是水源。即便污染了這條河, 被污染的河水很快也會淌出鳳凰嶺, 沒有任何意義。 正在苦思之時,他忽然聽見耳邊傳來破空之聲。 只來得及滾進河中閃躲——一根木箭刺入河水里, 竟扎入了河底的淤泥中。 慈童從河里爬起來,抬頭便看到前方的樹墻上正站著一個人。 少女臉龐稚嫩, 衣袂在晚風(fēng)中起伏不停, 手里正握持著一把弓。 慈童認(rèn)得這把弓。 “春山行……鳳凰嶺山神?”他連忙退了一步,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但樹墻太密集,阻擋了他的視線。深夜的林子里不知為何竄起大量鳥群,鳴叫聲與振翅聲阻礙了他的聽力。 按照兩人的約定,蟲落此時應(yīng)該就在鳳凰嶺外等待自己。 慈童知道此行出了問題,連忙攥緊手中火團,拔腿就往河流的下游跑。 身后仍舊射來一根接一根的木箭,但全都沒有命中慈童。 慈童先是慶幸,隨后漸漸生疑。 他停了下來,回頭看向樹墻上的山神。 山神一直在樹上移動,她沒有落地,哪怕這樣會更接近慈童。她用春山行射出的每一根木箭都是沖著慈童來的,但全都沒有擊中目標(biāo)。 慈童已經(jīng)跑出了一段距離,這兒的樹墻沒有那么密集了。他盡量平復(fù)呼吸,再次豎起耳朵。 周圍并沒有其他的人。 他在這一瞬間,忽然想起了蟲落說的事情。 苦竹死之后,蟲落低落了數(shù)日,慈童陪她說話玩兒,總算讓她精神了一些。 巫十三讓慈童到鳳凰嶺來污染水脈之后,蟲落告訴慈童鳳凰嶺上發(fā)生的事情。 比如山神原本是一個凡人,比如山神身上實則沒有任何法力。 慈童不再跑了,他抬頭望向山神,露出他最輕松自在的笑容:“山神jiejie,你好哇。” 程鳴羽站在樹墻之上,握緊了手里的春山行。 很順利。她想:上鉤了。 穆笑所謂的辦法實在太簡單。 但也太兇險。 他們沒有一人知道婆青山怎么去,也不知道去到之后要怎么才能順利進入。 婆青山的地脈跟鳳凰嶺一樣,必定是被嚴(yán)密保護起來的。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地脈已經(jīng)枯竭瀕死,巫十三不再需要,但他們并不知道具體情況。 答案很快出來了:程鳴羽若想進入鳳凰嶺,她需要一個帶路人。 而此時此刻,鳳凰嶺上就有一位來自于婆青山的邪物。 “他自稱慈童,十分自大,不夠細(xì)心,明知我是鳳凰嶺的精怪也仍然敢在情況不明的時候出手攻擊。”觀對眾人說,“他應(yīng)當(dāng)是可以利用的。” 然而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說服慈童反戈,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利用慈童,把程鳴羽帶回婆青山,甚至帶到婆青山的核心地帶。 恰好,巫十三是需要程鳴羽的,他需要占據(jù)山神的軀體,來得到進入鳳凰嶺地脈的可能。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與爭執(zhí),他們很快達(dá)成了分工:程鳴羽負(fù)責(zé)與慈童對峙,并讓慈童帶走自己;長桑與穆笑跟在程鳴羽與慈童后方,潛入婆青山,伯奇和應(yīng)春則留守鳳凰嶺,和觀一起護衛(wèi)整座山脈,在長桑等人回來之前,不讓任何人進入鳳凰嶺。 “可是要讓婆青山地脈重新活過來,必須用其他地脈的靈氣來喚醒。”應(yīng)春忍不住提醒,“我們怎么攜帶鳳凰嶺地脈的靈氣過去?” “我可以帶。”程鳴羽反手將春山行拿在掌中,“春山行有一支由地脈靈氣凝聚而成的箭。” 一切準(zhǔn)備完畢,眾人即將啟程時,程鳴羽獨自走到留仙臺邊緣,拿出了春山行。 弓上空空如也,她抓住弓,按照楊硯池教給她的辦法,把弓拉開了。 她朝著鳳凰嶺之外的某處舉起春山行。 屏息片刻之后,在弓上果真凝聚出一支金色的羽箭。 這比程鳴羽之前所見的任何一根地脈靈氣所凝成的箭都更為清晰。 她把箭矢拿了下來,箭矢沒有消失。 是鳳凰嶺的地脈也明白她即將要去做的事情了么?程鳴羽把這只羽箭放入身后的箭筒中,羽箭身上的光芒漸漸收斂,隨即消失了。 程鳴羽吃了一驚,連忙伸手去找,卻發(fā)現(xiàn)箭矢還在,只是看不到了,完全隱去了形狀。 她松了一口氣,抬頭便看見楊硯池走到自己身邊,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不害怕嗎?”楊硯池問。 “……你這樣一問,似乎是有些怕的。”程鳴羽嚅囁片刻后低聲說,“剛剛大家都……太憤怒了。甘露仙就這樣消失了,連痕跡都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