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將慈童困在水中的觀松了一口氣。她抬頭想尋找一只鳥兒給伯奇等人報信。但抬頭瞬間,卻發現頭頂懸著一個黑點。 她根本來不及反應,黑點已朝著她落下。 一片薄薄水浪掀起,擋在她的面前。但那黑點卻像是目的明確一樣,輕巧地拐了個彎,繞過那片水浪,撞入觀的衣袖。 它與原本那塊黑色的污漬立刻融合在一起,并且開始擴大,很快便將觀的整片衣袖染黑了。 觀的手臂舉不起來,像是被某種沉重的東西裹挾了一樣。她不由得腳下一軟,跪了下來。 漩渦和包裹慈童的水都落了下來,河流仍舊流動,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衣服也是你的本體,對不對?”慈童手里攥著那團火,黑汁隨著他的走動,一滴滴落在了河道之中,“我揮動火的時候,已經有黑汁流出,但我讓它從我的頭上劃過,朝著你去了。你衣袖上的污漬就是路標,它們會互相吸引,最終融合。” 觀又驚又怒。她拼盡全力來抵抗正入侵她肩膀的黑色污漬。污漬是有形之物,正從衣袖開始往上攀爬,它爬過的地方完全失去了知覺,觀恐懼起來。 而當她看到腳下淌過的河水正漸漸變黑,她頓時慌了。 “我知道這條河是流出鳳凰嶺的。”慈童轉動著手里的火,“所以我本想找到鳳凰嶺的地下水脈再行動,比如一口井。” 觀狠狠地瞪著他。 “jiejie,我如果沒猜錯,你是司掌鳳凰嶺水脈的精怪,是吧?那我污染你,豈不事半功倍?”慈童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清秀的臉龐上帶著看不出惡意的笑容。他長得很好,因而愛笑。笑是武器也是障眼法,慈童是不會吝嗇自己的笑的,尤其在自己的獵物面前。 觀仍舊沒有回答。一只飛鳥從空中掠過,短暫地分散了慈童的注意力。 他攥緊了手里的火。“伯奇,這是伯奇的鳥。”他把火湊近了觀的臉,“jiejie,真可惜。你是我在鳳凰嶺見的第一個人。我還挺喜歡你的。但你別怪我,jiejie,我是對付不了伯奇和長桑這樣的神靈的。在他們來之前,我們先結束吧。” 火團沒有熱量,但它越是湊近,觀越是感到眩暈。她根本控制不住污漬侵蝕自己身體的速度。 “……我不叫‘jiejie’,我有名字。”觀虛弱地說,“但……那不是可以隨便告訴你這種邪物的。” 慈童挑了挑眉:“哦?” 他把火稍稍拿得遠了一些:“那我反倒來了興致。” 慈童把火團換到了另一只手上,直接靠近觀已經一片烏黑的衣袖。 頓時,原本還在與觀頑抗的污漬像是突然涌入無限力氣,瘋狂地加快了侵蝕的速度。觀壓抑不住痛楚,發出慘呼:她的脖子上終于出現了黑色的污漬,疼痛令她渾身顫抖。 “別……!”她喘著氣,“我說……我說……我叫觀。” 慈童顯然對這只有一個字的姓名很好奇,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觀?” 就在他說出這個字的瞬間,觀忽然像是融化進水中一樣,消失了。 慈童愣了片刻,緊緊攥著那團火站起。 他被算計了,觀的名字有古怪。慈童恨恨地啐了一口,抬頭時看到那只鳥兒不知何時又回到了自己頭頂,不斷徘徊。他朝著那鳥兒彈出一滴黑色汁液,順利將鳥兒擊落。 沒有停留太久,他繼續逆著河流,往鳳凰嶺深處跋涉。 從留仙臺的湖泊中躍出之后,觀立刻倒在了岸邊。 她離山神近了,離芒澤也近了。鳳凰嶺地脈的靈氣在護佑她,黑色污漬侵蝕的速度減慢,她得以艱難從水里爬出。 伯奇與應春齊齊落在留仙臺上,朝著她奔過來。 他們已經從鳥兒和各處的林木那里得到了訊息:有外來者入侵到鳳凰嶺了。 此時距離她離開留仙臺才不過片刻時間,楊硯池還兀自站在湖邊沒動彈。 沒人顧得上他了。收到消息后趕來的長桑立刻察看觀的狀況,但情況遠比他們想的更嚴重。 侵入觀軀體之中的黑色污漬是邪物的化身,它和當日白汀身上附著的那條黑蛇是一樣的,只是因為觀是井淵之精,本無實體,黑色污漬無法借助她的軀體來顯現出形狀,但它對觀的侵蝕與當時對白汀的侵蝕是一樣的。 它要占據觀,進而占據和污染鳳凰嶺的水脈。 觀的半個身體都已經變黑了。她拼命抵抗著,斷斷續續地告訴他們,有個名為慈童的少年闖入了鳳凰嶺。 “慈童?”長桑舔了舔嘴巴,他看上去很疲憊,“慈童沒有什么法力,看來他是帶了巫十三的某些東西來。” “救救她。”應春握著觀的手,心里全是害怕。 觀是一個沉默的精怪,因為曾經潛入杏人谷偷看穆笑洗澡而與穆笑關系惡劣。但應春很喜歡她,她吹得一手好簫管,應春巡夜的時候常常能聽到樂聲從山嶺的角落里傳出。那是觀的訊息:她總是在的。 況且,如果水脈受到了污染,他和穆笑必定會受到影響。 長桑正在思索方法的時候,穆笑帶著甘露仙來了。 “她有辦法。”穆笑言簡意賅說了這一句,扭頭便看到程鳴羽從小樓中走了出來,臉色兀自蒼白著,想往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甘露仙跪在地上,讓觀靠在自己懷中,抬頭對周圍的幾個人點了點頭:“是的,我有可以救她的辦法,并且絕對不會讓鳳凰嶺的水脈受到一分污染。” 應春還想說什么,穆笑已經打斷了她的話:“她就交給甘露仙了。我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們說。你,你別過來。” 程鳴羽被她喝止,站在不遠處,身形打晃。她還虛弱著,強撐著走到這里已經是極限。楊硯池朝她伸出手,程鳴羽連忙抓住了。 “觀……出什么事了?”她小聲地問。 楊硯池簡單把情況告訴了她。程鳴羽嘴唇發抖,想要甩開他的手走近觀,但楊硯池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不讓她離開自己。 “你現在沒辦法幫她。你必須先讓自己好起來。”楊硯池說。 “對。”穆笑走過程鳴羽的身邊,罕見地贊同了楊硯池的話,“不要幼稚,不要意氣用事。我要跟你們說消滅混沌的方法。” 眾人走入小樓,穆笑從懷中掏出幾張紙。紙上筆跡陳舊,程鳴羽識字不多,看不出端倪,但應春一瞧立刻就認出來了:“白汀的字?” “在我們發現白汀的手上附有邪物,到……她最后那一刻之間,她其實給我寫過一些東西。”穆笑展開了這幾張紙,“這是其中一部分。” 長桑懷疑地盯著他:“寫了什么?” 穆笑:“與你們無關。我拿出來的這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長桑仍舊問:“為什么只給你寫,卻不給我們其他人寫?我和伯奇是神靈,顯然比你更重要。” “為什么你們就比我更重要?”穆笑抬眼看他,“在白汀看來,我才是鳳凰嶺上最重要的那一個。” 長桑注視著他:“因為她認為,你可以成為下一任山神。” 穆笑微微皺起眼瞼,抿了抿嘴,露出了倔強的表情。 長桑忽然一愣。他在穆笑的這個神情里,忽然讀出了另一層含義。 “你不懂”——穆笑在無聲地說。 長桑心想,我不懂什么?我有什么是不懂的? 可他畢竟是活了成千年的神靈,把這種怪異的感受在腦殼里一滾,立刻恍然大悟。 “……白汀的裂縫是你。”長桑一把按住了穆笑的手,任由他掙扎也不放手,“哈!山神,她愛上了自己制造出來的精怪!” 第41章 慈童(3) 穆笑不言不動, 只是盯著長桑。 小樓中一片寂靜, 長桑笑夠了,把手抽回來, 冷冰冰一哼:“愚蠢至極!” “你說誰?”穆笑立刻問。 “白汀。”長桑立刻回答。 他轉頭看向應春和伯奇:“你們知道這件事嗎?” 伯奇搖了搖頭, 應春沉默不語。她之前并不知道, 但此時此刻就算知道了,也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白汀和穆笑是更親密一些的, 應春知道。她心里從來都沒有“裂縫”的概念, 自然也不知道神靈與非神靈的人產生愛意會有什么后果。糕糜先生告訴他們裂縫的存在,但……應春心想, 但只要神靈本身不怕, 又有什么關系呢? 那不可抗拒的, 猝不及防的“裂縫”,反倒像是能證明世間所有生靈,都有愛和被愛的可能。 唯一激動的只有長桑,就連程鳴羽和楊硯池也不過對視一眼, 并不覺得白汀與穆笑的關系值得責備。 “如果不是因為裂縫, 白汀不會死,巫十三的邪物也不可能進入鳳凰嶺, 鳳凰嶺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長桑大吼,“她好對得起我們, 好對得起鳳凰嶺!” 在眾人的沉默中, 程鳴羽開口問了個問題。 “有裂縫就一定會被邪物入侵嗎?” “有裂縫就給了邪物入侵的可能,我們要避免這樣的可能。神靈和你們不一樣, 神靈……” “要避免的是裂縫嗎?”程鳴羽截斷了他的話。 長桑沉吟片刻,并沒有立刻接話。 “問題應該出在邪物身上,為什么要責怪出現了‘裂縫’的神靈?裂縫是可以避免的嗎?”程鳴羽又問。 長桑不得不攥緊了拳頭:“所以,才會有六界約的存在。神靈就在神靈的范圍里活動,不要與其他更低等的……” 他說到這兒,忽然停頓。 “不要與其他的人類或者精怪有聯系。沒有了聯系,就少了這樣的可能。”他最后還是改口了。 程鳴羽卻仍舊不明白:“神靈不會愛上神靈嗎?” “……”這回長桑無法回答了。 兩人爭論的這段時間里,穆笑已經把紙張重新擺好。 “裂縫的存在是矛盾的,尤其對山神這樣與下界接觸的神靈來說”他低聲說,“裂縫根本無法預見,無法避免。山神說得對,真正要對付的,應該是邪物。沒有了邪物,神靈縱然擁有裂縫也沒有關系。” 裂縫并不會讓神靈變得不完整,反而會補足神靈在漫長生命中漸漸失去的某些東西。 穆笑沒有再對自己和白汀的關系多加解釋,他示意眾人看他展開的紙張。 白汀寫給穆笑的紙張上,寫有見太平的釀造方法,寫有鳳凰嶺各處的地形地勢,還有鳳凰嶺上的精怪們的脾性,以及整條山脈中所有村子的分布、人數與它們各自面臨的問題。 就連常在鳳凰嶺各處巡視和吞噬噩夢的伯奇也忍不住吃驚:“這么詳細!” 里頭更有許多連他都未曾了解過的事情。 “她本來就不需要睡眠,所以花了很多時間來寫這些事情。”穆笑抬頭看著程鳴羽,“抱歉,我沒辦法把這些信件交給你。雖然這是白汀寫給下一任山神的,但她曾以為那是我,所以……里面還有一些別的話,只對我說的話。” 程鳴羽連忙點頭:她明白穆笑的意思。 雖然穆笑無法把白汀的信件交給她,但穆笑在她初初成為山神的那段時間,已經帶她熟悉了整座鳳凰嶺和鳳凰嶺上的所有東西。 此時此刻,她忽然想起了應春曾說過的話:穆笑是最關心鳳凰嶺的人。 所以,他也是最熟悉鳳凰嶺的人。 “去婆青山時候發生的事情,白汀沒有說明。但她曾經在信件里寫下過‘別處山神’發生的事情。”穆笑加重了語氣,“她說自己在外面聽聞過這樣的事情,有別處的山神被邪物污染了。污染太過嚴重,所以無法徹底清洗。” 連楊硯池也湊過來一起聽,此時忍不住問:“怎么清洗?用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