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他前面二十多年,從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在這座山里活得這樣落后。鈔票銀元在這兒是沒有用的,能食用的東西才最重要。 等終于換回了rou,楊硯池幾乎橫穿了整座鳳凰嶺。 他拎著rou和米往回走,經(jīng)過河邊時,忽然看見密密匝匝的樹叢里似乎躺著一個人。 一晃眼看過去,那女人竟似沒有頭。 楊硯池嚇了一跳,連忙撥開眼前的枝葉,這時那女人也正坐起身:他松了一口氣,是有腦袋的。 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看錯了,楊硯池在心中暗笑自己因?yàn)樾∶椎氖虑槎_始疑神疑鬼。 “是你。”從樹叢里站起來的女人滿臉柔媚笑意,“你記得我嗎?” 楊硯池想了片刻:“不記得。” “我叫蟲落。”女人指著河道說,“當(dāng)時你在河邊見到我,以為我要尋短見,還勸我找個更好的地方來著。” 楊硯池這下想起來了。他打量著眼前的蟲落,發(fā)現(xiàn)她換了一身裝扮,連發(fā)型和頭飾都改了,自己確實(shí)認(rèn)不出來。 “你躺在這兒做什么?”楊硯池仍舊覺得奇怪,“又想尋短見?” 蟲落眨了眨眼睛,掩嘴輕笑:“不,我在睡覺。” 楊硯池:“……” 蟲落看著他手里的東西:“你要去哪兒呀?” 楊硯池:“不打擾了,你繼續(xù)睡吧。” 他轉(zhuǎn)身便走。 蟲落在這兒原本是想尋找苦竹郎君的,但既然遇到了楊硯池,她也顧不得苦竹了,拉起裙擺抬腿追上去。 她收緊了腰上的系帶,愈發(fā)顯得身段豐滿,走路時又故意挨在楊硯池邊上,胸脯一直往他手臂上蹭。楊硯池回頭看了她幾眼,神情古怪:“你連路都不會走?” 蟲落:“……” 她心中來氣,干脆拉住了楊硯池的手:“我問你吶,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楊硯池便告訴她自己的名字:“我原本住長平鎮(zhèn),長平鎮(zhèn)沒了,所以現(xiàn)在住在鳳凰嶺。” 答案平平無奇,但蟲落越發(fā)覺得自己對他了解又多了一些,愈加興奮,干脆挽上了楊硯池的手臂:“你是要回家么?我跟你回去看……” 這句話一說出口,她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了。 那日在楊硯池家外面窺探的時候,蟲落已經(jīng)知道這個古怪的青年就是吃了蠱桃卻沒有任何不妥的人,而且手里還管教著兩個稚嫩的兔子精。 她實(shí)在太好奇了,見楊硯池離家,兩只兔子又都窩在院子里,便貿(mào)然鉆進(jìn)了房中。沒料到屋子里還有一個小米,她匆匆撕咬了那少年人幾口便奪窗而出。那少年郎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可萬一沒死……自己真的跟楊硯池回去,便立刻會被認(rèn)出來。 她這樣一遲疑,楊硯池那邊便找到了說話的間隙:“我家不歡迎女人。” 蟲落張口結(jié)舌:“為什么?” 楊硯池:“我現(xiàn)在只需要能幫忙種地和打獵的壯丁。” 蟲落正想說自己也懂這兩種活計(jì),卻又記起現(xiàn)在要扮演柔軟的女人,便斜著身子往楊硯池身上貼:“這些活兒奴家可做不來。” 楊硯池連忙閃開,忍不住說:“你比長平鎮(zhèn)戲樓里的窯姐兒還粘人。” 蟲落完全把這當(dāng)做夸獎:“那好呀,你喜歡么?” 楊硯池干脆利落:“不喜歡。” 蟲落憋著一肚子氣,又笑又怒地掐他的臉:“為什么?我是不夠好看,還是身段不夠軟?你還沒見識過我的功夫哩,保準(zhǔn)讓你欲仙……” “你回家吧。”楊硯池打斷了她的話,自顧自往前走,“天要黑了。鳳凰嶺上最近不安寧,盡快回去比較好。” 蟲落又跟了上去:“不,我就喜歡傍晚的鳳凰嶺。” 楊硯池看她一眼:“為什么?” “很好看。有晚霞,有歸鳥,村子里還有炊煙。你聽得懂鳥兒說話么?我聽不懂,但我知道它們是趕著歸巢。” 楊硯池的模樣有些驚訝:“你說得像是沒見過這些景致一樣。生活在鳳凰嶺,這些不是日日都能看到么?” 蟲落頓時一愣,她方才不小心說出了些真心話。 怎可能日日見到?她心中忽覺黯然:婆青山早已經(jīng)沒有了人,沒有了獸,萬木凋敝,山嶺死寂。傍晚時分的晚霞會將婆青山染紅,整片枯萎的山嶺如同暗暗燃燒的碳堆。蟲落很害怕那個時刻:她會想起許多年前那場可怕的戰(zhàn)役,整座婆青山都被血淹沒了,包括它的山神。 “不過我同意你的話。”楊硯池看著她,竟然露出了一絲笑容,“鳳凰嶺很美。” 蟲落愣愣瞧著他的笑臉。她也知道裂縫,知道神靈害怕這種沒有預(yù)兆的可怕東西。 她是被污染的邪物,有沒有裂縫對她來說意義不大。但這一刻,她忽然害怕起來:她不敢站在這漫天遍野的霞光里,生怕暴露自己的污濁。她也不敢站在楊硯池面前。楊硯池沖她笑了,這是頭一次。蟲落的腦袋里有古怪的響動,是血管在嘭嘭搏動,讓她的耳朵充滿了渾濁的聲音。 她隨后才發(fā)現(xiàn),那聲音是她的心跳和呼吸。 “鳳凰嶺有一位很好的山神。”楊硯池又說,“你也喜歡她嗎?” 蟲落的喉嚨動了一動。她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但那些嘈雜的聲音忽然靜了。她方才還完全被填滿了的心突然空出了一大塊。 路的遠(yuǎn)處有腳步聲傳來,楊硯池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是幾個山民正托著一塊門板在路上小跑著前進(jìn)。 他認(rèn)識他們,連忙出聲招呼。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門板上躺著一個腹部腫脹的婦人,正痛苦地蜷縮成一團(tuán),手指不停地在自己的肚皮上抓撓。 “我們要送她去找長桑。”山民急急地說,“在山里走丟了幾天,回來時便成了這樣……” 楊硯池吃了一驚:“幾天?” “她還未出嫁,幾天前也不見有這么……”山民咬著唇,說不下去了。 楊硯池心中驚疑不已:看婦人腹部,似是已經(jīng)懷胎十月。他將裝rou和米糧的袋子系在腰上好騰出手來幫忙。往前走的時候,他低頭看了那婦人一眼。 婦人雙目漆黑,竟全是黑魆魆的瞳仁,全不見一絲眼白。 楊硯池背脊頓時竄起一片冷汗。他忽然想起方才還在自己身邊的蟲落,回頭時卻發(fā)現(xiàn)路上沒有任何人影。 “這是第六個了。”長桑把一片形狀奇特的草葉貼在婦人額上,婦人立刻停止了呻.吟,雙手也不再亂動,整個人都靜止下來。 勸說山民將婦人留在自己這邊之后,長桑看著眾人里離去,才示意楊硯池跟著自己走。那大腹的婦人僵直地躺在門板上,門板憑空浮起,隨著長桑和楊硯池一起,進(jìn)入籠罩著二曲亭的霧氣之中。 楊硯池小時候在二曲亭生活過,那時候他雖然還小,但長桑十分疼愛,任由他四處亂跑。但楊硯池?zé)o暇在二曲亭回憶舊事:才穿過那片水一樣的霧氣,他立刻看到眼前的二曲亭里躺著五個同樣大腹便便的女人。 “怎么這么多?”應(yīng)春將第六個女人安置好,便立刻拿起手上的小藥瓶給她灌藥。 伯奇站在二曲亭的頂上,無數(shù)鳥雀在他頭頂盤旋,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接連不絕。程鳴羽就在他身邊,聽他不斷地將鳥兒們帶來的訊息翻譯給自己聽。 “第一個這樣的女人是阿泰發(fā)現(xiàn)的。” 長桑告訴楊硯池,阿泰在藥草園附近發(fā)現(xiàn)了古怪的大腹女人之后,回來便告訴了自己。長桑覺得不對勁,立刻前往藥草園察看,果真在樹叢中發(fā)現(xiàn)了蜷縮成一團(tuán)的女人。 回到二曲亭之后不久,便陸續(xù)有山民帶著狀似懷孕的女人過來求救。 “她們腹中確實(shí)有東西,但那絕不是懷孕。”長桑神情凝重,“每個女人都是失蹤了數(shù)日之后,再出現(xiàn)便已經(jīng)腹大如鼓。而在失蹤之前,她們沒有一絲懷孕的跡象。” “那她們的腹中到底是什么?” “一團(tuán)入體的邪氣。”長桑低聲道,“她們?nèi)潜恍拔锴址傅摹!?/br> 他話音剛落,立在亭子上的伯奇和程鳴羽跳了下來。 “這段時間并沒有任何陌生之人通過上方進(jìn)入鳳凰嶺。”伯奇說,“如果從上方進(jìn)入,我的鳥們一定會發(fā)現(xiàn)的。” 程鳴羽看向應(yīng)春。 “地面也沒有。”應(yīng)春連忙說,“只要有人經(jīng)過鳳凰嶺山腳的土地,草木會有所感知,它們會告訴我的。” 長桑面露不滿:“不是天不是地,那這個邪物是從哪里來的!定是你們設(shè)下的禁制有漏洞。” “……水呢?”程鳴羽忽然問,“河流呢?從鳳凰嶺流出去的河流,是誰在看著?” 伯奇和應(yīng)春都是一愣。 他們忘記了那幾條出山的河。 “不可能吧……從河里……”伯奇仍覺不對,“或許是巫十三那邊有什么神具,能讓他麾下的邪物神不知鬼不覺地通過我與應(yīng)春的……” “不對!我想起來了!”應(yīng)春忽然站起,“我在河里撿過一個和尚!” 程鳴羽也立刻想起了數(shù)日之前在留仙臺外有過一面之緣的苦竹。 “你說過他不是我們要找的邪物。”伯奇提醒,“你檢查過的,他身上沒有絲毫邪氣。” 應(yīng)春此時卻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了:“他真的是人嗎?” “六個……”蟲落扶額,惡狠狠地低聲斥罵,“苦竹,你他娘的有沒有點(diǎn)兒人性啊?才幾天你就糟蹋了六個!” 苦竹懶洋洋地抬起頭。他坐在幽暗的樹叢里,夕暉照亮了他英俊的臉龐,臉上滿是饜足的光彩,連說話都帶上了軟綿綿的音調(diào):“你知道的,我不能沒有女……” 蟲落揮動衣袖,給了他一巴掌。 “你留下了痕跡,他們會發(fā)現(xiàn)的!”蟲落不得不提高了聲音,“我真是累死了,糕糜先生不中用,你也一樣。連留仙臺都還沒進(jìn)去,萬一被他們找到,任務(wù)失敗了,你我都要會被巫十三吃下肚。” 苦竹坐直了,打了個呵欠,振作精神問:“巫十三到底為什么要進(jìn)留仙臺?你問出來沒有?我們沒有目標(biāo),就算進(jìn)入了留仙臺也沒有用。” “問出來了。”蟲落低聲道,“我回去時,他松了口,說自己想找仙骨。” 苦竹:“啊?” 蟲落閉上了嘴,警惕地低下頭。不遠(yuǎn)處的山道上緩緩走過一個小童,渾身散發(fā)著濃烈的藥草氣味。他正跟肩上的兩個玉蘭花小人說話:“去……去藥草園……沒有……妖怪……” 眼看著阿泰走遠(yuǎn),蟲落才把話說完:“他要拿到白汀的仙骨。” 苦竹嗤笑了一聲:“白汀連仙魄都沒撿回來,哪里還有仙骨?” “萬一呢?”蟲落咬著牙,“現(xiàn)在的鳳凰嶺山神以前只是rou身凡胎,巫十三擔(dān)心自己就算占據(jù)了她的軀體也一樣沒辦法隨意進(jìn)入芒澤和地脈,始終還是要找到一些白汀的憑據(jù)才安心。” 苦竹抓了抓自己的光腦袋:“那如果留仙臺上沒有呢?” 蟲落聽他這半死不活的語調(diào),怒從心頭起:“你先別管有沒有了,你連留仙臺都進(jìn)不去!這是最簡單的一件事,你連這都沒做好,更別提把那條小黑蛇放進(jìn)山神嘴巴里了。” 她焦躁極了,想到回去之后可能受到的責(zé)罰,頓時縮起了肩膀。 “有機(jī)會的。”苦竹卻笑道,“我都安排好了。” 坐在樹上的蟲落低頭看他:“安排好什么?” “小黑蛇呀。”苦竹張開自己的手在空氣了抓了抓,用甜蜜溫柔的聲音說,“小黑蛇我已經(jīng)放在某個姑娘的腹中了。我曾抓過山神的腳,黑蛇當(dāng)時在我口中,它已經(jīng)認(rèn)得山神耳朵氣味。只要山神靠近那個姑娘,黑蛇便有機(jī)可趁。” 他咧嘴一笑:“快,快夸我。” 蟲落卻問了個古怪問題:“山神會因此而死嗎?” 苦竹:“我不知道。那小黑蛇是巫十三的。” “山神如果死了,那鳳凰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