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婆青山位于西南邊境,夾在南疆與緬甸之間。東吁王的軍隊與云南王沐英家族的軍隊不斷爆發戰爭,緬甸軍隊在嘗到勝果之后接連向東和向北蠶食別國領土,最后甚至一把火焚毀了順寧府。 從順寧府被焚毀開始,明軍終于進行了反擊。手持皇命的游擊將軍與參將率領軍隊奔赴云南,和土司以及當時尚存的駐軍匯合,開始回擊。 只用了兩年,原本被東吁王吞掉的地區又先后一一回到手中。 明朝軍隊占領了緬甸阿瓦地區之后,反擊終于結束。反擊變成了反攻,將士們終于收手,并認為此戰應該已經結束。但軍隊拔營離開云南之后不久,東吁王再次出兵,先是收復了阿瓦,并且再一次朝著北方進攻。 一封封寫滿求援和控訴的信件快馬送往順天府。以當時順寧府的戰力和云南土司們的軍隊,根本不可能抵擋東吁王朝善戰的隊伍。但當時在寧夏、朝鮮和播州都先后爆發了大戰,遙遠南疆的戰事雖然緊急,但順天府卻一直在猶豫:軍隊損失太重了,為了這么幾個小小的、幾乎沒有任何收益的地區,是否還值得再出征一次? 京師遲疑數年,東吁王終于再次攻破了邊境。 婆青山大戰便是那時候爆發的。 土司木旺麾下的一支軍隊,在婆青山與東吁王朝的進犯軍力碰上了。 大戰持續了十天九夜。 在第十個白天,一場古怪的大火從東吁王的軍隊中心燒起。 最先斃命的是帶隊的將軍。他分明藏身在密密叢叢的兵士之中,沒有流箭也沒有□□彈,他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嘭地一聲開始了爆燃。 從燃燒到斃命,不過短短一瞬。 東吁王的軍隊中爆發出驚恐的尖叫。緬甸兵士用聽不懂的語言,尖聲狂呼著一個詞。 “他們在喊,巫者。”糕糜先生嘶啞的嗓音,如同因為砍殺人rou人骨太多而磨損了的刀身,令人遍體生寒,“從土司軍隊們開始和東吁王軍隊對戰開始,巫者就是戰役中非常重要的角色。” 巫者是土司軍隊的人,但是他們實際上卻又不屬于任何人管理。 在戰爭開始之前,巫者大都生活在城鎮與山林之中。他們熟悉天穹與土地的一切變化,縱然其中會出現諸如鬼師這樣試圖司掌生死的巫者,但絕大多數的巫者仍然是順應天地流轉的規律來學習和生活的。 當日在婆青山的戰役之中,土司軍隊□□有十三位無名的巫者。 他們的姓名不會記載在任何書冊之中,甚至軍隊中的大多數將士也不可能認得他們。 臉上和手臂上布滿了古怪的斑紋,全都帶著黑色的手套,腰上綴滿叮當作響的玉石或者骨頭——而更能說明巫者身份的,是他們手中抓持的一根木杖。 木杖原本是銀白色的,但在長年戰役之中,已經被血色與殺氣浸染成了刺目的黑紅之色。巫者手持木杖,便無人敢隨意打擾。 土司的每一支軍隊出征總有巫者跟隨。他們沉默著走在隊伍的最后側,在戰場中也只站在后方,沉默寡言,從不多話。揮舞木杖賜予戰士天地的護佑,增加他們殺敵防御的能力,這似乎就是巫者可以做的事情了。 “即便是巫者,也不可以隨意殺生。”糕糜先生在芒澤上緩慢踱步,緩慢說話,“正因為是通曉天地規律之人,所以才絕對不可違逆規律,絕對不可輕取人命。” 但婆青山戰役之中,巫者燒死了東吁王的將軍。 那時候戰役已經到了最后階段。 婆青山凹陷的山谷中血流成河,身著土司軍隊戰甲的年輕戰士們躺倒了一地,三百多人的隊伍,最后只剩下二十來人。 戰士讓巫者先走,他們手無縛雞之力,面對東吁王的軍隊根本不可能保全性命。 十三位巫者退出了將近一里地之后,轉身攀爬婆青山,登上了婆青山的山頂。 從緬甸進犯云南有數條路徑,婆青山就是其中一條。如果東吁王的軍隊通過了此處,他們身后的十余個還未完成撤離的城鎮,將遭受滅頂之災。 于是,十三位巫者犯禁了。 當日天氣異常晴朗,只是過午之后,婆青山山頂上便籠罩著濃厚的烏云。大雨傾盆,雷光從云中透出,利劍一般的閃電由高處劈下,夾著沉重去勢擊落了被豪雨淋濕的巫者。 天罰降落在他們身上,無一幸免。 因為他們屠戮了一整支東吁王的軍隊,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 尸體堵塞了道路與河流,被雨水和血水泡得腫脹變形的尸體堵塞在山谷之中,只能憑衣著來分清他們的身份。 “殺戮的怨氣太重、太重了。”糕糜先生忽然抖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所說的故事嚇住了,“婆青山是一個清潔的地方,向來有山神駐守。但是巫池就這樣形成了,十三個巫者的魂靈帶著不甘與怨氣,淤塞在山谷之中。” 當婆青山山神來到此處察看時,在巫池之中嚎叫與游蕩的巫者的魂靈,頓時找到了寄宿之處。 芒澤上一片沉寂。 誰都沒有想到,巫十三的內部,居然是山神。 程鳴羽此時終于明白讓甘露仙耿耿于懷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因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可以觸碰神靈與精怪。因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根本不算徹底的邪物,只要借助他的力量,糕糜先生這樣的怪物也可以進入鳳凰嶺。 ——“不對。” 長桑忽然開口。 “不可能。”他盯著糕糜先生,“你在說謊。婆青山山神和白汀一樣,是山嶺自己孕育的神靈。它們在山嶺所在之處是受到地脈庇佑的,任何邪物都不可能侵入。巫池中的死靈是徹頭徹尾的邪物,即便那十三個巫者有無邊法力,又怎么可能接近神靈?” 程鳴羽心想,他又要搬出那套神靈比其余東西都要高貴的論調了。 果然,長桑下一句話便是“要知道,神靈遠比巫者的靈魂更高貴”。 糕糜先生沒見生氣,轉頭打量長桑。 “我沒說謊,長桑公子。”他顯然識得長桑,并且奇怪的是,語氣比對著程鳴羽時更加恭敬,“因為山神身上出現了裂縫。你們不知道嗎?有了裂縫,便有了讓外物侵入的缺口。” 穆笑連忙問:“裂縫是什么?” 他總是記掛著白汀被邪物侵占的事情,凡是與這樁公案有絲縷聯系,他總分外緊張。 “我不知道。”糕糜先生想了想,臉上露出個怪異的笑,“但我曉得,他的裂縫是拜鳳凰嶺前任山神白汀所賜。” “神靈,高貴的神靈。”雷公搖晃著被酒熏得微紅的大臉,“怎么能允許自己身上出現裂縫呢?” 坐在他對面的雨師悶頭喝酒,不吭一聲。 “不要想著去沾染人間情愛啊。”雷公又說,“你知道的吧?飛星仙子的事情。” 雨師:“啊。” 趴在桌邊舔酒的乖龍抬頭:“我不知道。” 據雷公所說,九重天的飛星仙子曾因犯錯被打入人間受罰。等到將回九重天的時候,她竟然下跪懇求侍者去修改地府生死簿,只因她家中父母及弟妹皆染了瘟疫,不久于人世。因這一跪,她觸怒使者,平白又在人間多熬了五十年。 “可飛星過得挺高興。”雨師說,“回來之后,她反而消沉了。” “人吶,身上的裂縫太多了。”雷公不理會他的辯駁,說,“只要有所牽掛,便有了讓邪物入侵的機會。你已經是天上地下最厲害的神了,那凡間的情誼,無論是什么樣的,都沒有貪戀的必要了嘛。人一輩子多久,神的一輩子多長,你自己想想。” 這些話是對著雨師說的。 乖龍完全不明白雷公讓雨師想什么,鼓起龍眼看著雷公身旁侍酒的淵龍,以眼神探問。 淵龍不理他,轉過了頭。 “……甘露仙不是人類。”雨師悶悶地說,“她是精怪啊。” “那和你也不是同類。”雷公斬釘截鐵,十分無情,“你就別有事沒事下凡找人玩兒了,萬一讓那精怪會錯了意,真喜歡上你,對她也不好。” 雨師重重放下酒杯,嘆了一口氣。 “老子想不通。” 雷公費了半天口舌,換來這么五個字,頓時氣得胡子都直了。 “我去準備準備,干活去了。”雨師謝過他的酒,抓起乖龍大步離開。 淵龍送他離開雷公居所,忽然聽見雨師嘟囔:“老子也不是天上地下最厲害的神。” 纏在他手腕上的乖龍見他心情低落,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拍一個馬屁:“雨師大人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最厲害最勇敢最大方最富有最善良的神。” 可惜因為拍得過火,沒有絲毫用處。 雨師接過淵龍拿來的酒,讓他代替自己再次向雷公致謝。 他知道雷公是個老好人,怕自己走錯了路,所以才三番四次提醒,拐彎抹角地,直截了當地,什么法子都用過了。 可他還是喜歡到雨神峰上喝甘露仙的茶。 “淵啊,當神仙好玩么?”雨師問淵龍。 “還行吧。”淵龍臉上無甚表情,“我從一出生就跟著雷公,不清楚不當神仙是怎么一回事。” 雨師點點頭,自嘲地笑了:“嗯。神仙……神仙自由自在,神仙高世間萬物一等,當然好玩了。” “……也不見得。”淵龍垂眸看著他腕上的乖龍,“乖龍也是神仙,也是高世間萬物一等。可雷公一不順心,不喜歡他了,還不是一樣隨便就丟棄給了別人?” 雨師一愣,連忙問:“怎么了?他連你也要送人?” “沒有。”淵龍有些沉悶,“就是這兒只有我一個人,雷公平時也不大樂意跟我說話的。我……我這樣的小仙,和你們不一樣。” 雨師想安慰他幾句,但想了又想,卻又覺得什么樣的安慰都不實際。 倒是乖龍在他腕上嘰呱亂叫:“你可憐我?你可憐我是不是?!你這條丑龍,你憑什么可憐你龍爺爺我?!我不止高世間萬物一等,我還高你一等呢!” 淵龍:“你能不能化成人形再跟我說話?你大舌頭!” 乖龍憋了一口氣,半天吐出一股水:“呸!” 雨師等它和淵龍吵完了才拎著他登上車輦。 “你們不能少吵一次么?”雨師對乖龍說,“你老友過得不開心,你也不問候問候。” “懶得理他。”乖龍把尾巴纏在車子上,回頭沖著離得越來越遠的淵龍吐舌頭。 車輦離開了九重天,穿破云霧,在深夜里逡巡人間,降下暗夜中的一層薄雨。 他們經過了鳳凰嶺,雨師還是忍不住,又低頭看了一眼。 雨神峰上沒有人。 他不知道何謂裂縫。但如果自己身上的第一條“裂縫”是因為甘露仙而得的,他并不害怕,反而隱約感到說不清楚的快樂。 在鳳凰嶺的芒澤上,爭執仍然在繼續。 狂怒的穆笑一腳踢翻了糕糜先生,用劍指著他:“不可能!白汀不會做這種事情!” 糕糜先生慢吞吞爬起來,稍稍遠離了穆笑。 “你弄錯了。是婆青山山神因為白汀出現了裂縫,這事情確實與白汀沒什么關系。”他嘎嘎地笑,“我見過白汀。她拜訪婆青山的時候,山神接待了她,我當時也在的。” “……你也在?”程鳴羽忽然之間恍然大悟,“你是婆青山原本就存在的精怪。……你原先,也跟長桑一樣,是負責治病救人的?” 糕糜先生這回轉過頭來了。 “是。”他沒有否認,“巫十三形成之后,他陸續吞掉了婆青山上的所有精怪,除了我。他也曾想過吞噬我,但吞到一半他就放棄了,又把我吐了出來。” 他指著自己的臉,“就是這樣,我才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長桑大奇:“為什么?混沌餓起來什么都會吃,居然吃到一半還能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