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楊硯池起先聽得不太認(rèn)真,但等到程鳴羽提到巫池,他頓時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我覺得自己完全不像一個山神,只是一個安插在鳳凰嶺上的吉祥物,作用也僅僅是用于維持芒澤運(yùn)轉(zhuǎn)。”臉上還帶著酒液熏出的潮紅,程鳴羽眼里盡是沮喪,“我完全沒任何作用。” 楊硯池隨口安慰她:“你本來也只是想吃好喝好而已,現(xiàn)在不正合適么?” 程鳴羽沉默片刻,說不出話。她心中自覺是不合適的。雖然一開始確實(shí)只是想吃飽喝好,但先是碰上了鬼師,隨后又遇到吳小銀與蛇怪,再加上她親眼見著鳳凰嶺因?yàn)樯缴駳w位而漸漸活過來,便漸漸明白,山神并不是一樁容易的差事。 “挺久沒下雨了,他們打算祈雨,可也沒想過跟我商量。”程鳴羽嘀嘀咕咕。 楊硯池聽到這里,倒是想起了昨天小米跟自己說的一件事。小米每天除了干農(nóng)活、干家務(wù)和跟金枝玉葉吵架,最令他開心的莫過于在井邊和觀聊上一會兒天。可觀已經(jīng)很久沒出現(xiàn)過了,好不容易昨天冒頭一回,那原本光澤豐潤的黑發(fā)不知為何,竟變得干巴巴。據(jù)觀所說,這是因?yàn)榫貌唤涤辏P凰嶺上的湖泊水淵全都變小了,自己自然也受到影響,變得虛弱。 “你知道怎么祈雨嗎?”程鳴羽問他,“長桑以前有沒有教過你?” “這怎么可能教我。”楊硯池很快岔開了話題,“說到巫池,我正打算請你幫一個忙。” 程鳴羽一下來了精神:“請我?guī)兔Γ俊?/br> 楊硯池神情嚴(yán)肅認(rèn)真:“對,請山神,幫我一個忙。” 程鳴羽覺得自己有些輕飄飄了:“你說你說。” “帶我出鳳凰嶺。”楊硯池輕聲說,“我要回長平鎮(zhèn)。” 自從聽吳小銀提到長平鎮(zhèn)的巫池,楊硯池心中便始終惴惴不安。他知道長平鎮(zhèn)被那炮彈砸過之后,不會再剩什么人,但……但萬一呢? 如今程鳴羽又說巫池的形成這般詭秘,楊硯池愈發(fā)提著一顆心。 長平鎮(zhèn)是他離開養(yǎng)父之后,自己真正駐守的地方。雖然在此地扎營還不足一月,但楊硯池心里存著一個念頭:他要好好管理長平鎮(zhèn)上的人。 若還有人活著,他便將他們帶離長平鎮(zhèn)。若真的全無人煙,至少他能收攏遺骨,不讓那些還無法離開的魂靈被混沌吞噬。 他此時甚至想起長平鎮(zhèn)出事當(dāng)夜,自己聽到的那些帶著尖利呼嘯之聲越過高空的魂靈。有的人走了,但他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茫茫然死去,至今還在鎮(zhèn)子的廢墟中徘徊。 能幫自己忙的,也只有程鳴羽一人而已。楊硯池與長桑、穆笑等人接觸過,雖然知道他們神通廣大,但他們也確實(shí)不可能幫助自己這樣的凡人。 果不其然,程鳴羽一下站了起來:“對,我是山神,我可以穿過這片迷霧……我能帶你出去!” 楊硯池連忙點(diǎn)頭:“正是,因?yàn)槟闶巧缴瘢挥心悴拍軒臀摇!?/br> 他說了一些好話,程鳴羽頓時飄飄然,但很快,她斂了面上喜色,神情嚴(yán)峻:“你回去做什么?” 楊硯池坦白與她說了,程鳴羽認(rèn)真聽完,十分欽佩:“你這人這么好啊?” “……是嗎?”楊硯池愣了片刻,竟覺得耳朵有些發(fā)熱。 從沒人說過他好,這反倒讓他害羞起來。 “走不走?”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他連忙站起來,“現(xiàn)在就出發(fā)吧,趁著時間還早。” 程鳴羽:“你不種地了?” 楊硯池指著趴在樹蔭下吃草的兩只兔子:“金枝玉葉,起來干活。” 金枝玉葉懶洋洋化作人形,裝模作樣在地里走了兩圈,眼見楊硯池和程鳴羽去得遠(yuǎn)了,又立刻回到樹蔭底下,化成兔子互相抓毛。有小米呢。金枝對玉葉擠擠自己的紅眼睛:小米什么都能干。 環(huán)繞著鳳凰嶺的迷霧雖然散去了一些,但越是靠近山腳,霧氣就越是濃厚,楊硯池曾經(jīng)嘗試過離開,但結(jié)果仍與過去一樣:他走不出去。 穿過迷霧的時候,程鳴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被這個小姑娘帶領(lǐng)著,也被她保護(hù)著。 楊硯池只覺得古怪又好笑,但并不反感。在水汽豐沛的厚霧里行走的時候,他還問程鳴羽,他們這樣離開,會不會觸怒穆笑等人。 程鳴羽心里還帶著一點(diǎn)兒怨懟,回頭氣鼓鼓地說:“那就觸怒吧,讓他們著急。我只是個吉祥物嘛,我若是沒了,再找一個便是,反正我什么用都沒有。” 楊硯池:“……這不好。算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剛剛說的是氣話。”程鳴羽仍舊緊緊攥著他手腕,不讓他停步,“長平鎮(zhèn)既然已經(jīng)開始形成巫池,說不定他們所講的混沌也正在形成。我們下山之后,先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如果沒事,你再靠近;若是不對勁,我們立刻回到鳳凰嶺就是了。” 楊硯池點(diǎn)點(diǎn)頭,心想這樣謹(jǐn)慎,確實(shí)是好的——但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我們?你也去?” “當(dāng)然。總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回去吧。”程鳴羽振振有詞,“再說了,我還是想找山下的楊硯池將軍當(dāng)我手下,我也想看看他還在不在。” 楊硯池:“不在了,早死了,你死心吧。” 程鳴羽扭過頭沖他笑。兩人的頭發(fā)和眉毛都被霧氣打濕了,水珠在程鳴羽的睫毛上凝成了細(xì)小的水滴。楊硯池心想,原來她睫毛這樣長。 此時腳下忽然一個趔趄,他連忙反手抓住程鳴羽手掌,再抬頭時,眼前再無霧氣。 腳下是濕潤的土地,還留著小水洼的泥路,當(dāng)日接親的轎子留下的深坑里積了小小一汪水。 他們走出了鳳凰嶺。 但兩個人誰都沒動作,楊硯池甚至下意識地把程鳴羽拉近了自己身邊。 “那是……什么?”程鳴羽呆呆望著眼前景象,半晌才結(jié)結(jié)巴巴問出一句話。 在泥路的不遠(yuǎn)處佇立著不少房舍,本已經(jīng)被炮彈砸得面目全非的長平鎮(zhèn),不知何時又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程鳴羽想走過去,但楊硯池拉住了她:“等等,這不對勁。長平鎮(zhèn)距離鳳凰嶺沒有這么近。” 兩人遲疑許久,終于小心翼翼抬腿,朝著那方向走了一段。 越是靠近,越覺得古怪:鎮(zhèn)子上的街道宛如昨日,所有房屋干凈漂亮,除了沒有一個人之外,這儼然就是楊硯池印象中的長平鎮(zhèn)。 “戲樓?”程鳴羽拽了拽楊硯池的衣袖,“鎮(zhèn)子上的戲樓,原先在這里么?” 楊硯池看著眼前的三層小樓,一時間以為自己的記憶錯亂了。 長平鎮(zhèn)上確實(shí)有一個戲樓。雖然名為戲樓,但早在許多年前,已經(jīng)成了方圓百里最有名的窯子。而他印象極深的是,這戲樓原本位于長平鎮(zhèn)邊緣,絕不是像如今這樣,大咧咧矗立在鎮(zhèn)子中央。 琉璃瓦像被淋了水,在日光里閃動蕩漾的光。碩大的“戲樓”二字龍飛鳳舞,檐角銅鈴在風(fēng)里叮當(dāng)撞響,聲音清冽。 兩人面面相覷。 在這寂靜的,似活又似死的鎮(zhèn)子中,只有眼前的戲樓里有聲音。 那是誰都不可能錯認(rèn)的舞樂與笑聲。 第18章 甘露仙(2) 戲樓內(nèi)的燈光是紅的,柔軟而溫暖,給這個古怪的空間投下了曖昧的本色,像一場過分熱烈的晚霞。 程鳴羽緊跟著楊硯池,她拉楊硯池的衣角,提醒他應(yīng)該離開了。這兒太不對勁。雖然兩人都以為巫池應(yīng)該是一個黑魆魆陰森森的地方,滿是廢墟與尸骨,可這處敞亮光明,卻比陰暗洞窟更加可怕。 從踏入戲樓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們就仿佛進(jìn)入了另一個蒙昧不清的時空。 光線被扭曲了,周圍的一切影影綽綽,被看不見的紗帳籠著。 臺上有人唱歌,有人彈琴,下面全是一堆堆的人,男男女女,各自頂著模糊不清的面孔放聲大笑。 侍應(yīng)在人群中穿行,有的穿著筆挺的西裝小馬甲,有的卻還是肩上搭毛巾的店小二模樣。無論酒杯茶杯,里頭盡是紅彤彤的液體,難以形容的氣味彌漫在戲樓里,那猩紅的液體也隨著這兒紅而暖的燈光搖蕩著。 “……參謀?”楊硯池突然出聲。 程鳴羽嚇了一跳,隨即發(fā)現(xiàn)楊硯池始終牽著自己沒有放開。這讓她有了片刻的冷靜。 “大米,我們走吧?”她小聲地對楊硯池說。 楊硯池沒回答她,只盯著從身邊走過的一個軍官看。 那人穿著挺齊整的衣裳,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半個腦袋都已經(jīng)削去了。可他仍笑著,狎昵地在懷里女子的屁股上揉個不停,一手端著酒杯,紅得像血一樣的酒液順著女人半敞開的旗袍領(lǐng)口溜了下去。膚色白皙的窯姐兒在他懷里磨來磨去,一身旗袍又緊又艷,幾乎裹不住她那rou造的身體。 程鳴羽看得臉紅,抬頭卻瞧見窯姐兒大張著涂紅了的雙唇笑,一雙眼睛又黑又濃,手指掐著軍官的肩膀,幾乎要扎進(jìn)去。 軍官摟著窯姐兒走遠(yuǎn)了,像是扎進(jìn)了紗帳里,或者濃霧里,兩個人的身影都已經(jīng)瞧不見,只剩依稀的笑聲。 程鳴羽怕得打顫,又拉了拉楊硯池的手。 楊硯池站在戲樓當(dāng)中,在茫茫的人與笑里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舞臺上正慢悠悠唱歌的人。 程鳴羽隨著他目光看去,忽然發(fā)現(xiàn)那歌女竟是這整個戲樓里最為清晰的一人。 她沒見過這樣美的人,一時間有些呆愣。 脂粉太濃了,胭脂太艷了,頭發(fā)太多太厚,那身遮不住什么地方的西洋裙子又太薄太貼身。可所有過了的、不應(yīng)該的東西,放在歌女身上都正好合適。就像她本來就應(yīng)該這副模樣:超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界限,危險又令人垂涎。 程鳴羽聽不清她唱的什么,可她唱得這樣柔軟動情,每一句都像是一根手臂,綿的軟的,往人身上撫。 唱到興起處,她抓捏那造型復(fù)雜的麥克風(fēng),像撫摸自己的情人。披在肩上的紗半落了,渾圓豐滿的肩露出來,在暖得過分的燈色里也仍能看出,她是一個異常白皙的女人。 程鳴羽察覺出來了,這個歌女在對楊硯池唱,唱那些她聽不懂的,但男人都能理解的歌兒。她又拽了拽楊硯池,可楊硯池仍然不動。 歌女唱完了,喘著小氣,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紅,舌頭也紅,連濃黑的睫毛與睫毛下的黑眼珠,都透出一絲絲血樣的光澤。 周圍影影綽綽的人群忽然爆出了笑聲與掌聲。歡場的客人與女人,全都曉得這歌是什么意思,這動作又是什么意思,笑聲像是在油里過了一趟,讓人發(fā)膩。 等笑聲稍稍落下,楊硯池總算開了口。 在開口之前,他抓緊了程鳴羽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木梨?”他輕聲詢問,“是你嗎?” 歌女一愣,隨即戲樓里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在可怕的寂靜里,她臉上的脂粉一分分褪去,露出原本潔凈白皙的臉龐。燙卷了的頭發(fā)平順了,仍厚厚地堆在肩上,她此時看上去,就如同穿上了不合時宜衣裳的一個瘦削少女。 “……將軍?”歌女微微皺著眼睛,開口問。 “我們將軍有個朋友,也是成了形的精怪。”小米一邊在井邊洗菜,一邊跟觀說話,“是個特別好看的梨樹精,我說句實(shí)話,就算和你比起來,我也覺得她更好看些。” 觀坐在井沿上梳理自己的頭發(fā)。由于缺乏水分,她豐潤漂亮的黑發(fā)變得干枯了。小米難得見她一回,恨不能把自己將軍小時候尿床的事情都和她分享。 觀倒是對這位比自己還好看的梨樹精來了興趣。 “將軍是司令和司令夫人買回去的,小時候在司令家里很受欺負(fù)。司令家里有一片山地,上面種滿了梨樹。將軍小時候常常被司令家的幾個少爺捆在梨樹上,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小米比劃了一下,“那時候,他才跟這井沿差不多高吧。” 每次救了楊硯池的,都是一個瘦削好看的jiejie。 后來?xiàng)畛幊亻L大了,他擁有了一個叫小米的衛(wèi)兵。他帶著小米上山,專程拜訪梨樹精,并告訴小米,眼前的姑娘叫木梨,是自己的第一個朋友。 木梨在山里生活了許多許多年,如今多少歲,她自己也說不清。因?yàn)樾宰悠校幌矚g修煉,因而始終這是個道行淺薄的梨樹精,作弄不出什么風(fēng)浪。 楊硯池被楊司令派到長平鎮(zhèn)來的時候,木梨因?yàn)樯岵坏茫蚕敫黄饋怼畛幊刂浪龔奈措x開過那座山,便折了一根梨枝讓她附在上面,把她一路帶了過來。 楊硯池住的那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樹,那是木梨居住的地方。金枝玉葉在梨樹下曬太陽打盹,楊硯池坐在梨樹下和小米吃飯喝酒,木梨就在樹上喊他們陪自己玩。 初來乍到,她還不能離開這棵老梨樹,小米常常看不到她,就連楊硯池有時候也只能瞧見樹梢上縈繞這的一片輕霧。 小米說得興起,觀的臉色卻慢慢變了。 “長平鎮(zhèn)出事的時候,她在么?”她想了想,更正道,“她現(xiàn)在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