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后面的話他沒好意思說出來。他摸了摸阿泰的頭,對這個自己做出來的小人兒,頭一次生出了莫名的憐憫。 吳小銀沒有再暴怒。她體內蛇怪的內丹開始緩慢運轉,猩紅的雙瞳也漸漸變為淺綠,渾身戾氣盡數消失,眼前只是個拖曳著蛇尾的中年婦人而已。她其實還是傷心的,但又不敢在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面前流露:她知道他們不在意。 但她也知道,自己這傷心里頭還有說不清的高興:阿泰早就死了,這事情她自己再清楚不過,埋葬阿泰的就是她。可他現在還能以這種姿態活著,又是被仙人救活的,她又有什么不滿足呢? 她此生所求的也不過是這樣的事情而已:孩子能活著,好好地活著。這世上萬千景致,最好他都一一見過。 “謝謝仙人、謝謝……”吳小銀嚅嚅說著,忽然又覺胸中有些異動:有另一種活潑的歡喜正在升騰。 她此時才記起,自己懷里還藏著一顆心,那顆心現在也為她和她的阿泰而雀躍著。 頭發花白的婦人一面道謝,一面捂著自己胸口,終于低聲哭了出來。 程鳴羽手上的傷很快就好了,長桑不過念了一道咒,連痕跡都沒有留下。 長桑為程鳴羽治療的時候,程鳴羽一直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阿泰。 這孩子瞧著是與普通小孩不太一樣,他面色并不紅潤,反倒透出些慘兮兮的青白,眼神也不夠靈活,時不時還會像被突然驚著一樣,猛地抬頭沖長桑喊一句“先生”。 長桑則會很快回答:“在呢。” 長桑應得耐心,阿泰每每得到了回應又會垂下頭,認真把玩手里的幾片草藥。 “辟蛇童子……是真的見不得蛇么?”程鳴羽小心翼翼地問。 “他天生就厭惡蛇類。”長桑仔細看著程鳴羽的手心與手臂,“其實蛇類漸漸也會害怕他,辟蛇童子化身而成的奇獸名為朦,它是蛇類的天敵。” 他頓了頓,話語中罕見地帶上了一些歉意:“我也不知……竟會變成這樣。” 程鳴羽沒吭聲。這樣的陰差陽錯,不能怪到任何人頭上。 吳小銀化身巨蛇四處亂竄的時候,把應春的煙墅也給弄壞了。應春在這兒找到伯奇和穆笑,想讓他倆幫自己忙,重新恢復煙墅。她帶來了一堆玉蘭花小人,在阿泰身邊咕咕唧唧地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 “那蛇還在下面呢。”應春說,“她不肯走。” 眾人扭頭看去,果然瞧見吳小銀在遠處徘徊。她與他們隔了一個山谷,此時已經恢復人形,正孤零零一人站在林子邊緣,望向這頭。 程鳴羽扭頭問阿泰:“你認得她嗎?” 阿泰也看向了那邊,就連他身邊的玉蘭花小人都停止了喧鬧,齊齊看著他。 “不認得。”小孩用幼嫩又略帶生澀的聲音說,“但是,很久以前,好像,見過的。” 吳小銀一直看到長桑等人與阿泰離開,仍舊不舍得走。 她坐在林子的邊緣,一會兒腦袋空空地發呆,一會兒又和腦袋里那小蛇的聲音聊天。 夜幕降臨之時,有人氣喘吁吁地走過林子。 吳小銀發現那人正是當時與山神一起壓制自己的年輕人。她知道他不是神仙,只是普通人,于是連忙起身追上去,想跟他道謝。 楊硯池離開芒澤之后就迷了路,金枝玉葉不在身邊,他根本認不清楚夜間鳳凰嶺的山道。好不容易碰到吳小銀,他反倒要給吳小銀作揖道謝了。 跟著吳小銀走出密林的時候,吳小銀問他從何處來,楊硯池便告訴了她自己的來歷。 兩人一路閑聊,吳小銀說話也漸漸利索了。眼見楊硯池家的院子就在前方,楊硯池又回身朝她鞠躬作揖,祝她長命百歲。 “以后還有機會再見,恩公不必客氣。”吳小銀又反過來給他道謝。 楊硯池搖搖頭:“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了。鳳凰嶺山神歸位,等一切恢復正常之后,鳳凰嶺的鬼打墻應該也會消失吧?我不可能在山上住一輩子,總要離開的。” 吳小銀遲疑片刻,再張嘴時聲音有些古怪。 “恩公,你若離開,千萬別回長平鎮。” 楊硯池聞言一愣:“長平鎮怎么了?” 他知道此時跟自己說話的不是吳小銀,而是吳小銀體內的那條小蛇。 “有一個很大的……東西已經形成,正從西南邊境朝鳳凰嶺靠近。”吳小銀壓低了聲音,“長平鎮死了太多人,已經成了巫池。那東西……它會被巫池吸引的。” “……到底是什么東西?”楊硯池忽然想起,之前死在長桑手底下的鬼師似乎也說過類似的事情。 “我不知道。但伯奇他們肯定曉得。”吳小銀說,“所有經過鳳凰嶺的鳥獸都在說這件事。” 楊硯池不得不認真起來,小蛇太嚴肅了。 可無奈他自己也學藝不精。 “巫池是什么?”他挺不好意思地問。 “恨和惡的巢xue,最污濁的根源。”吳小銀淺綠色的蛇瞳在月光下閃動亮光,“它是混沌的誕生之處。” 作者有話要說: 辟蛇童子:出自南宋陸游《入蜀記》卷二,故事還蠻好笑的。他看到慧遠法師的祠堂里有一個塑像,手里拿著軍持(一種器皿,和水壺很像,用于裝水洗手)站在法師旁邊,有人告訴他這位就是辟蛇童子。據傳說,這地方以前很多蛇,正是這位辟蛇童子把這些蛇收拾好——然后全扔到了湖北蘄春。 (蘄春:???!!! “辟蛇童子”的故事結束,明天開始“甘露仙”的故事。 終于恢復更新啦。這兩個月由于有一些三次元私事和情緒上的問題,我跳票了很久,很對不住大家。 即日起恢復日更,目標是八月完結,九月開哨向新文。 謝謝大家的耐心等候,只有用字數來報答了。 第17章 甘露仙(1) 炮彈炸平了長平鎮,也將長平鎮變成了最適合形成巫池的地方。 春季的鳥兒紛紛從南方飛往北方,它們會帶來各種各樣的訊息。伯奇日夜守在鳳凰嶺高處,他能聽到所有途徑之鳥的聲音。 它們告訴伯奇,在鳳凰嶺之外的各個地方,大大小小的戰役接連不斷,每一場戰役都會留下無數尸體,若是遇上合適的地理位置,戰場便成了天然的巫池,開始孕育最邪惡的東西。 “長平鎮的巫池正在形成,但里面是什么情況它們也全都不清楚。”伯奇說,“目前還是平靜的,不知道何時會有異變。” 坐在他面前的穆笑、長桑和應春都沉默不語。 長桑和伯奇是年紀很大的神靈,他們早就見識過不少巫池從形成到孕育出混沌的過程。但穆笑和應春都是鳳凰嶺上的精怪,他們幾乎沒有機會離開過鳳凰嶺,而鳳凰嶺周圍也從未產生過巫池,因而沒有親眼見過。 只是巫池的可怕,他們早有耳聞。 “要管嗎?”應春問。 穆笑拿著一個梨坐在旁邊,心不在焉地啃。他側耳聽著樓上的動靜。 此時四人正圍坐在山神的居所留仙臺中,應春的玉蘭花小人一個個伸直了短小的手臂,舉著酒壺酒杯和水果,在桌面上跑來跑去地給四位大仙斟茶遞果。 長桑對巫池里可能會孕育出的混沌充滿興趣:“話說回頭,我還沒養過混沌。” 伯奇和應春齊齊開口:“別!” 穆笑此時放下了手里的梨,看向樓梯。二層以上都是程鳴羽居住的地方,平時只有應春會上去。程鳴羽正揉著眼睛從樓梯上走下來,看到他們四人之后,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手好了么?”穆笑拉過她的手細看。 醫術被懷疑的長桑發出不滿的哼聲。 程鳴羽拿過桌上的酒杯聞了兩下,小心翼翼地喝了一點兒。她不大能喝酒,這兩口酒液下去,臉很快就紅了起來。她昏昏沉沉睡了幾天,制服吳小銀時透支的精力總算慢慢地恢復了。聽見這幾人在樓下討論長平鎮和巫池,她連忙下來細聽。 據長桑說,巫池的形成有三個十分重要的條件。 一是在巫池形成之前已經在那處生存著的精怪。它是混沌的核心,也是巫池之所以能孕育混沌的最重要原因。 二是在短時間內大量形成的尸體。尸體的生魂與怨氣混雜在一起,靈魂得不到安息,很容易會被原本已經存在于這一處的精怪吞噬。 三是特殊的地理位置。 長桑拿起了一個酒杯:“四面環山,地勢低平,有河川經過,郁氣不散,適宜藏靈。” 混沌并不是憑空形成的,每一只混沌的核心,都是曾經生存于這世上的某個精怪。因為地勢原因而無法離開的生魂與怨氣,會不由自主地被精怪所吸引。它們互相吞噬,互相糾纏,天長日久,便成為了一團行跡不清、滿身邪氣的混沌。 混沌需要不斷補充死者的魂靈與怨氣來喂養自己。而當它長期失去食糧,龐大的身體則會漸漸潰敗消散,最終徹底消失。 程鳴羽聽得心驚:“如果長平鎮真的形成了巫池、生出混沌,那鳳凰嶺不就是它的目標么?鳳凰嶺距離長平鎮最近,有人也有獸,太適合它作亂了。” 她這話一出,應春和穆笑都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長桑與伯奇則對視一眼,露出了頗令人不快的笑。 “你想怎么做,山神?”長桑問程鳴羽,“要我們去消滅混沌?” 程鳴羽奇道:“難道你們不打算這樣做?” 長桑拿起瓷白色的酒杯,搖頭晃腦:“當然。” 身為九重天的神靈,長桑和伯奇只是被困于鳳凰嶺。他們是超脫于人世的仙人,混沌與人、獸一樣,在他們眼中,只是這世間孕育出來的靈物之一。 “萬物有靈,何須分等?你比我高級,我又比你厲害,如此區分,自然是要鬧個不停的。”長桑任酒杯在手心中慢悠悠轉動,液體漸變溫熱,冒出裊裊白氣,“若是真有混沌,那便有唄。我們不可左右世間萬事變化。當然,若混沌擾攘到我們,我們自然也會出手。但如今,一切安寧。” 程鳴羽看著眼前眾人,低頭不語。 說是不用分三六九等,然而——程鳴羽心想,說出這樣的話的長桑,原本已經就在心里劃分了等級。孰優孰劣,孰高孰低,身為仙人的長桑和伯奇,與其余人所想完全不一樣;而程鳴羽心里的念頭,又與面前四個精怪或神靈截然不同。 她感覺自己無法再端坐了,于是連忙起身。 “去哪兒?”穆笑問。 程鳴羽:“出去轉轉。” 穆笑扔給她一個玉蘭花小人:“那你去跟它們玩吧。” 程鳴羽:“……” 她慢吞吞離開留仙臺的時候,那四人已經開始討論另一個話題。鳳凰嶺許久沒下雨了,應春和穆笑身為草木形成的精怪,心中都有些不安。“去找甘露仙問一問吧?”應春對其余三人說,“咱們是不是得祈雨了?” 程鳴羽心想,這事情應該與山神有關,但顯然這四位大仙都認為她這個山神沒什么用處,也不必與她商量。甘露仙是誰?她心中好奇極了,但方才的不快令她沒法回頭,干脆將玉蘭花小人放在一旁,從留仙臺上躍到地面,跑入了林中。 楊硯池正在自家背后的菜地里發呆,眼角余光瞥見有個人小心翼翼地從林子里走出。 他眼睛都不抬,已經知道對方是誰。 “你手好了?” 程鳴羽連忙沖他伸出手:“全好了。” 楊硯池瞥了一眼,嘴上沒吭聲,心里瘋狂轉動著一個不方便說出口的念頭:山神果然還是應該讓他的恩人長桑來當。 程鳴羽坐在他身邊,心里稍稍覺得踏實。這男人是鳳凰嶺上能與自己交談的普通人,程鳴羽感到異常安心和踏實。 她開始跟楊硯池說方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