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被鬼師施展過以生換死之術的人不少,但這位婦人遭到厄運時,鳳凰嶺上并沒有任何人去懇求過鬼師的幫忙。 觀藏在水井里,能聽到每一戶人家深夜的竊竊私語:有人因為家人重病而起了去找鬼師的心,有的人因為附近有人重病,擔心自己會被鬼師看中,平白無故步上死路。 楊硯池明白了觀的意思:“婦人的壽命,是鬼師填到自己身上去了?” “凡是以生換死之后,人有七日是虛弱的。那畢竟是別人的壽數,是欺瞞鬼神和生死簿的巫術,需要七日七夜來調整。”觀掰著手指跟楊硯池數,“七日還未過,現在去找鬼師是最好的。” 楊硯池點了點頭。 “我不喜歡鬼師,他住的地方太黑太臭了。”觀瞇起眼睛,看著日光在初生的枝芽里閃閃爍爍,“我雖然是藏在井淵深處的精怪,可我喜歡明亮的日子,我喜歡太陽光。” 她小聲說:“其實我真的很喜歡新的山神。你可能不知道,山神歸位之后,鳳凰嶺就再沒有下過那種又長又暗的雨了。” 被她這樣一提醒,楊硯池忽然發現,院子里的各類草木在臘月里也開始冒出嫩綠芽片,而且自己和小米進入鳳凰嶺的這幾天里,鳳凰嶺再也沒有下過雨。 濃霧開始散去,陽光透進來了。 “她多好啊,你為什么不喜歡?”觀用她的簫管戳楊硯池的臉。 楊硯池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這一側臉可能要被觀戳出一個酒窩來了。 “你知道長桑住在哪兒么?”楊硯池壓下她的簫管,好聲好氣地問,“我小時候在長桑家里住過一陣子,但太久了,已經記不清楚。現在我們知道了鬼師在哪兒,得去找他們。” 觀看著楊硯池:“你去不了的。長桑和伯奇是神,他們的居所如若沒有主人帶領,我們這樣身份低微的精怪,還有像你這樣的人,都是進不去的。” 楊硯池又問:“那穆笑呢?新的山神?或者那個頭發很長的,香噴噴的姑娘?” “應春住在煙墅,距離這兒最遠。”觀認真回答,“穆笑住在杏人谷,那里又冷又凍。山神離我們最近了,她就在留仙臺。” 楊硯池覺得奇怪:“山神應該也是神,她的家我們能去?” 觀點頭:“山神和長桑、伯奇這樣的神靈不一樣。她是鳳凰嶺的孩子,也是鳳凰嶺本身。” 她沖楊硯池露出一個笑,高高興興的:“留仙臺我去過幾次的,是個好地方。只要是鳳凰嶺上的生靈,只要找得到山神的留仙臺,誰都能拜訪她。她脾氣特別好,也不會嫌棄我這種毫無用處的小精怪,她還說以后要請我們喝仙酒。那酒就埋在檀池邊上,穆笑看守著。應春他們偷偷喝過,聽說是九重天都難得的好酒。” 楊硯池心想,她說的山神,并不是現在的程鳴羽。 觀慢慢停口。楊硯池頭一次在她臉上看到一絲惆悵。 “原來神也是會死的。”她小聲說,“我直到那天才知道。” 觀很快振作了精神。“我再幫你一個忙吧。”她笑著說,“我現在就去留仙臺找山神,告訴她鬼師的下落。” 楊硯池連忙點點頭。他應該要給觀一些謝禮,可楊硯池不知道什么樣的謝禮才適合。親一下?不行不行,他想,這是絕對不行的,他的第一個吻應當給自己真正喜歡的姑娘。 “不親你了,沒意思。”觀說,“我幫你這一次,以后看你洗澡,不用跟你打招呼了罷?” 楊硯池:“不行!” 但觀已經鉆回了井里,楊硯池只聽到她漸漸遠去的笑聲。 小米在屋內探頭探腦:“她走了?” 楊硯池:“觀喜歡看人洗澡,小米,你記得好好鍛煉身體。” 小米又臉紅了,裝作一臉糊涂:“啊?” 楊硯池起身,大步走回屋內。他找出了自己的配槍。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讓鬼師消停,只能選擇自己唯一熟悉的方式。 此地往東南方向去,大約四五里路,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廢井。 井水還沒有干涸,但井旁除了一處冷清小院之外再沒有其他東西,草木荒蕪蕭瑟。 院中一棟二層小樓,通體漆黑,檐上高高懸掛著鬼神之像,也同樣是黑不溜丟的,瞧著挺可怕。 這地方少人來,除非來者被人帶領,或者有求于鬼師。 鬼師蹲在地上,正仔仔細細地搓弄一根竹立香。香是漆黑的,落下許多粉末,被火點燃后便散出濃烈異味。煙氣一股股地冒出來,像是有形之物,從屋內往外飄。 鬼師的半張臉都爛了,用布帶和藥草糊著。臉上又疼又癢,他怨恨那日莫名出現的高大青年,于是先取了那婦人壽命來救自己,隨后便打算cao縱婦人去對付那位青年。 可奇怪的是,他的煙似乎不起作用了。那婦人原本命懸一線,隨時能被他驅使,卻不知被誰救下,他的黑煙再也探查不到了。 鬼師有些緊張。這鳳凰嶺上有本事從鬼神那里搶人的,就他所知,也就長桑公子一人了。 那是神,不是他這種巫者可以對付得了的。 黑煙又竄了回來,在屋子里縈繞。漆黑的房梁上掛著圓骨隆冬的木塊,雕刻成了一個個人腦袋的模樣。此時這些腦袋都被黑煙弄得左搖右晃,砰砰地響。 鬼師心中惴惴。他抓起一把香灰捏在手里,背上自己的布囊,跨出門外。 小院中十分安靜。暮色沉落了,稀疏的森林中有霧氣飄出來,白茫茫的一片。 他聽覺靈敏,很快聽見在小院前方的路上,傳來腳步聲。 那是人走路的聲音,絕不是神。鬼師放下心來。 “有求于我?”他提高了聲音喊,“以生換死,或是尋仇殺人……” 話音生生被他截斷,剩下的半句話吞進了肚子里。 從暮靄中走來的是一個年輕人。他身著軍服,手里拿著一支槍。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都喜歡觀么?金枝玉葉也很可愛呀~ 謝謝乜仝、冷杉、llll的雷,么么噠 第9章 鬼師(9) 楊硯池走到鬼師的院子外頭,低頭看著腳下的泥土。 鬼師院中很安靜,似是沒有人氣,但這里和觀所說的地方是一模一樣的,楊硯池知道他沒有走錯。 有一條黑線繞著院子劃了一圈,楊硯池看著那黑線,歪了歪腦袋。 他想跨過這根線,但是沒法靠近。 只要他腳尖一碰到那黑色煙灰劃成的線,立刻涌出滿心恐懼,令他急切收回腳。黑線之上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屏障,擋住了楊硯池。他摸不到它,但知道它確實存在,并且讓試圖觸碰、跨越它的人心生無邊懼怕,無法前進。 小院中傳出模糊的行路之聲。鬼師從屋內走出。 他半張臉血rou模糊,被青黑色的草藥和繃帶裹著,另半張臉上則露出了笑容:“是你啊。” 鬼師的聲音也模模糊糊的,楊硯池拔出槍對準了鬼師。 “你打不中我的。”鬼師嘎嘎地笑。 楊硯池不知道眼前隔開鬼師與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他不敢扣下扳機。 鬼師手里攥著一把燃燒的竹立香,黑煙裊裊,幾乎把他包裹起來。在黑煙的庇護里,鬼師確認自己是安全無恙的。 黑煙穿過屏障,環繞在楊硯池身邊。 鬼師“咦”了一聲。他的黑煙對楊硯池毫無影響,甚至無法接觸楊硯池的身體。 “你是什么東西?”鬼師吃了一驚,下意識后退幾步。 在他后退瞬間,前方忽然竄來一股水箭。 水箭很急,頓時沖去了院內黑灰構成的黑線。 鬼師大驚,立刻抬頭。 在小院之外的枯井邊上,井淵之精正拿著長簫搖搖晃晃地立在井沿上。見鬼師發現了自己,觀立刻鉆進井里逃走了。 鬼師尚未反應過來,楊硯池已經在屏障消失的瞬間扣動了扳機。 鬼師身邊的黑煙仿佛有形之物,生生為他擋了一擋。子彈稍稍偏了,鉆入鬼師肩膀,穿透肩胛骨破出。 楊硯池一步跨入院中,抓住哀嚎的鬼師,先將他手中的竹立香打散。 身為巫者,鬼師身上并無任何堅固的防衛之物。他在鳳凰嶺活動這么久,沒有神或人管過,他自己也有恃無恐,誰料竟碰上了一個楊硯池。 鬼師一條手臂無力垂下,另一條手臂一把抓住楊硯池腰上的衣服。 仿佛被火燒灼的疼痛感頓時從腰上傳來。楊硯池立刻皺起眉頭,但沒有松手,抬腿往鬼師膝蓋狠狠一踢。 鬼師慘叫一聲,不得不松了手。他一側手臂沒了作用,現在另一條腿也用不了了,只能被楊硯池死死抓著。 “那阿媽的壽命怎樣才能還回來?”楊硯池惡狠狠地問。 鬼師睜著一雙紅眼睛,哭喪著臉求饒:“有辦法、有辦法的……我手背上有咒文……你記住了,回去畫在那女人手背上,等上三十日,壽命便會……” 楊硯池立刻伸手去扒他雙掌上戴著的黑色手套。 只是手指剛碰到那雙手套,忽然便有一股強硬力量從他和鬼師之間炸開,頓時將鬼師扯離了楊硯池身邊,重重摔在地上。 “別碰他的皮膚。” 長桑飄飄然從天而降,落在楊硯池身前。 “恩人!”楊硯池先是激動,很快又郁悶了,“你的頭發……” 長桑的頭發太長了,呼啦啦隨著下落的風勢全往楊硯池臉上撲。 長桑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走開幾步,仍是仙風道骨。 觀去的是山神的留仙臺,正巧穆笑和長桑在留仙臺跟程鳴羽解說鳳凰嶺的形勢,三個便一起來了。穆笑拎著程鳴羽落地,程鳴羽頭暈目眩,忍不住提醒他:“飛太快了,暈。” 穆笑很無奈:“我以后慢慢教你飛,好吧?你先放開我,抓得我手疼。” 鬼師摔在地上之后,一時半刻無法動彈,只能趴著喘氣。幾根竹立香散落他身邊,黑煙已經全都消失了。 “學會鬼神道的巫者,全身都是陷阱。”長桑走到鬼師身邊彎腰看他,“他全身皮膚都布滿咒文,這是與鬼神做交易的證明。沒有這些咒文,他沒法跨過鬼神的領域,奪走別人的壽命。這些黑色竹立香和香灰也一樣,不能碰,都是鬼師的工具,隨時可以取人性命。” 鬼師奪人壽命的儀式實際上是向鬼神請求跨越它們領域的儀式。扮成婦人的鬼師會在深夜念咒施法,手持油紙做燈,佝僂著步行至山野之中,呼喚選定之人。夜間正是人熟睡的時候,魂魄被鬼師咒語騙走,會一直來到鬼師面前。 當魂魄接過鬼師手中點燃的黑色竹立香,儀式就完成了。竹立香是引渡的憑據,手持竹立香的人會代原本應該死去的人步入冥途,而這人剩余的壽命,則全都填入應死之人的壽數之中。 程鳴羽和楊硯池面面相覷:“那豈不是,只要鬼師愿意,誰都可能會死?” “鬼師搶奪別人的壽命,自己也冒著巨大風險。所以這門生意收費非常昂貴。以生換死,實際上就是以命換命。死者何辜,你罪大惡極,斷氣之時即刻魂飛魄散,沒有來世。” 長桑話音剛落,鬼師便笑了。 “做這行當,本來就沒想過有來世。掙足了錢,我大可到別處買下最好的院子,娶最漂亮的女人,過最上等的生活。”他啞聲大笑,“誰與你論來世?這輩子活得痛快就行了,我不吃虧!” 長桑不喜歡他講話的腔調,抬腳踩在鬼師受傷的肩膀上。鬼師立刻慘叫起來,連連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