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她低著頭把兩人領(lǐng)到柴房。柴房雖小,但還挺干凈,小米自然是沒意見的。他轉(zhuǎn)頭看楊硯池:“將軍,你睡不睡這種地方?” 楊硯池趴在柴房的小窗子上,瞇著眼睛豎起耳朵,偷聽那婦人和別人說話。 婦人拿著籃子正準備往外走,迎面碰上一個老嫗,將她急急拉到一旁。 “別去呀……”老嫗小腳顫巍巍,聲音顫巍巍,“鬼師可不是善人?!?/br> “管不了了,阿媽。”婦人的聲音也在發(fā)抖,“我的娃娃都要沒了!” “去求山神吶!”老嫗壓低了聲音,“山神會救他們的?!?/br> 婦人掙脫了老嫗的手,嗓音想從喉嚨中擠出來一樣陰沉:“阿媽,山神早已死了?!?/br> “山神死了?”程鳴羽猛地抬頭,“神也會死么?” 她動作太猛,不慎碰倒了面前壘作小山的一堆紅皮果。 掉落在地的果子一個個升起,在空氣中翻了個滾,甩脫果皮上的沙塵,又穩(wěn)穩(wěn)回到碟中。 程鳴羽尷尬一笑,這回小心翼翼地伸手,逐個逐個拿。 “當然是死了。不然逮你回來作甚?” 笑眉笑眼的青年端坐在她面前,直盯著程鳴羽的眼睛:“當不當?” “怎么還有你們這樣的妖怪……”程鳴羽啃了一口紅皮果,小聲說,“逮個人就讓她當山神。” “我說過了,我不是妖怪。”青年一字字重復(fù),“我的原身是秋楓樹,我是樹精,我叫……” “穆笑。”程鳴羽幫他接上。 穆笑:“樹精可不是妖怪?!?/br> 程鳴羽吐出紅皮果的核:“差不多吧,都是修煉千百年成精的玩意兒。” 她忽略穆笑的不滿,左右打量。 這是靠近鳳凰嶺山頂?shù)囊惶幤脚_,石面光滑但不冰涼。穆笑那晚上把她拎到這里之后,程鳴羽就確定,除非自己答應(yīng)他當那什么鳳凰嶺山神,否則她是沒辦法從這滑不溜丟的地方順利下去的。 “為什么是我呀……”程鳴羽拉長了聲音,“那些金色的碎屑平常人真的看不到?” 穆笑又把一個果子扔給她:“當然看不到。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能看到的人,了不起。” 程鳴羽竟感覺有些高興。這個妖怪——這個樹精,居然說自己了不起。 “那山神是怎么死的?”程鳴羽心動了,“當神仙還這么危險?” 穆笑搖搖頭:“這是鳳凰嶺眾神的秘密,你不是我們的人,不能講。” 程鳴羽一下坐直了:“眾神?還有多少跟你這么好看——跟你一樣的神?” 穆笑沖她笑笑,眼角彎起來,看起來心情很好。 程鳴羽不好意思了,她抓著手里的果子轉(zhuǎn)頭去看石臺之外的景象。這兒很高,幾乎能俯瞰整片鳳凰嶺山脈。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轉(zhuǎn)頭問穆笑:“神仙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穆笑:“我只知道鳳凰嶺的事情?!?/br> “那你曉得什么是鬼師么?”程鳴羽問,“宋小姐告訴我的,鳳凰嶺周圍有鬼師,見到要繞道走,千萬別撞上。” 穆笑臉色一沉,思索片刻才慢慢開口。 鬼師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精怪。 他們是人。 “他們是擅長以生換死的巫者,專門為瀕死之人換命。”穆笑說,“你家中若有親朋重病將死,只要找到健康活人再尋到鬼師,鬼師即可將活人壽命換至瀕死之人身上。” 第3章 鬼師(3) 從人開始涉足天地、開疆拓土之時,巫者就已經(jīng)存在了。 他們能理解常人不懂的歌謠,懂得常人不理解的巫術(shù),更有甚者,可以改變山河氣脈,逆轉(zhuǎn)生死。 鬼師便是巫者的其中一類。 普通的巫者在學(xué)習(xí)巫術(shù)的過程中,總能接觸到與生人死魂相關(guān)的法術(shù)。生死本是世間天地運轉(zhuǎn)的法則之一,但由于與人息息相關(guān),古老的、更具天賦的巫者便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充滿邪氣的巫術(shù),以達到以生換死的目的。 其中有一類人,自恃巫法深厚到可以戲弄鬼神,因而多以“鬼師”自居。 以生換死之法術(shù)一生只能在一個人身上施展一次,曾從別處換來壽命的人若在之后再遇險關(guān),即便是再厲害的鬼師也無法從鬼差手中將他魂魄扣回。 也因此,要求鬼師施法,如果不是奉上一筆足夠吸引他的銀錢,便必須滿足鬼師所求。 “鬼師很謹慎,他們只會救可救之人?!蹦滦φf,“先用水杯裝滿水,在杯上覆蓋一張紙,立刻倒轉(zhuǎn),隨后將水杯與紙到懸在瀕死之人床上。如果到了第二天,那水杯里的水一滴不漏,那人就還能用以生換死之法救一命?!?/br> 程鳴羽恍然大悟:“所以鬼師救的人,全都活了?” “當然。鬼師的巫術(shù)也因此聲名大噪,據(jù)我所知,在鳳凰嶺周圍原本是沒有鬼師的,這種邪惡的巫法無法在此地施行?!蹦滦Τ烈髌蹋暗缴駴]了之后,鳳凰嶺山脈就失去了控制,各種古怪的東西,全都涌了進來?!?/br> 鳳凰嶺的山神是怎么死的?程鳴羽對這個問題太好奇了。 但她沒有問,因為穆笑還在絮絮說話。 穆笑曾經(jīng)進過一名鬼師的家。鬼師們家底富足,屋宇氣派,但由于所施法術(shù)太過邪佞,鬼師往往沒有親人或子嗣,居所周圍也空曠荒涼。小樓院落雖然寬敞,但全是陰沉的黑色,堂中更是放滿了鬼神之像,供奉得十分虔誠。 “鳳凰嶺里有一位鬼師,他不是這里的人?!蹦滦Φ?,“誤闖鳳凰嶺,之后數(shù)年都無法離開,但重cao舊業(yè),仍舊生意紅火。有人建議你見到鬼師繞道走是對的,一不留神你就可能被鬼師看中,奪你壽命去填別人的壽數(shù)?!?/br> 程鳴羽攥著衣角,縮在石臺一側(cè)。 她現(xiàn)在怕了。 說大膽,她從來不是。敢逃出家鄉(xiāng),無非是憑著一腔怕死的勁頭,但如今知道嶺上還有這么一位古怪人物,她對這鳳凰嶺山神是完全沒了興趣。 程鳴羽對穆笑說:“我不做山神,你讓我走吧?!?/br> 穆笑仍舊笑眉笑眼:“走不了。山神死了之后,鳳凰嶺立刻封閉了整個山脈,能進不能出,尤其你只是個凡人。” “……你可以出?” “我當然可以?!蹦滦c點頭,“能自如進出的不多,我若帶著你,你可以出入無礙。你若當了山神,你自然也可以。嶺子里的人和我們相處得非常愉快,他們需要什么鳳凰嶺之外的東西,都可以向神靈祈求。我們?nèi)綦x開鳳凰嶺,則會幫忙帶回來?!?/br> 程鳴羽:“……真的嗎?” 穆笑:“真的。這里沒有誰不認識我?!?/br> 程鳴羽一點兒都不信。她現(xiàn)在對穆笑的話帶著天然的懷疑,只覺得每一句都是拉自己下水的陷阱。 “你不覺得鳳凰嶺古怪么?”穆笑忽然問。 他站起身,走到程鳴羽身邊。晚風(fēng)吹動衣角,但他站得很穩(wěn),像一根玄青色的釘子牢牢扎在石臺光滑的邊緣處。 鳳凰嶺是非常古怪的。即便此處氣候經(jīng)年溫暖濕潤,但臘月時分還滿山青翠,確實與別的山嶺大不相同。 程鳴羽看向穆笑指點的位置。鳳凰嶺山脈上有幾處枯萎的森林,像黑褐色的斑點一樣摻雜在青郁的山色中。 而在鳳凰嶺的一處峽谷里,程鳴羽甚至看到了滿谷的積雪。 穆笑遠遠看著積雪山谷:“那是杏人谷,谷中全是積雪和沉冰,毫無人跡,就連野獸也很少靠近?!?/br> 程鳴羽扭頭看向穆笑,穆笑也正瞧著她。 “鳳凰嶺正在死去?!蹦滦Φ吐曊f,“山神消失了,山嶺會失去護佑。它控制不住人、獸,更別說天上地下、經(jīng)過此處的神靈精怪。誰都可以過來,誰都可以停駐,留下些好的不好的東西,再甩手離開?!?/br> 程鳴羽沒再吭聲。她心里有些遺憾,因為自己以前聽過的鳳凰嶺不是這樣的。 鳳凰嶺是阜北最有名的山脈,蘊藏?zé)o數(shù)奇詭精妙的故事,以及許多程鳴羽或聽過或沒聽過的神靈。也因此,鳳凰嶺腳下的長平鎮(zhèn)一直平安富庶,哪怕周圍山嶺或多或少都鬧了饑荒,這兒的谷倉卻永遠都是滿的。 程鳴羽離家后跑到這里,也是為了尋一口飽飯吃。 穆笑說得很誠懇,她確實被打動了。 誰會愿意讓一座山嶺死去呢?那不是一座山,一個谷,或者一條單薄的河川。它已經(jīng)是一個有天有地,快快活活的小世界了。 “那,那山神都要做些什么?”程鳴羽轉(zhuǎn)過頭,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 只是話音剛落,她忽然就站了起來。 在她身后的遙遠山邊,有熊熊燃燒的火光和濃煙正不絕冒出。 “哪里起火了?”程鳴羽拉著穆笑,“去救火呀!” “那是長平鎮(zhèn)。”穆笑神色平靜,“救火做什么?” 他告訴程鳴羽,長平鎮(zhèn)被炮彈轟炸,整個鎮(zhèn)子都在燃燒。 “為什么不救?”程鳴羽緊緊抓住穆笑的手臂,聲音帶上了惡狠狠的味道,“鎮(zhèn)上很多人!你可以去救的!” 穆笑有些詫異:“我不認識他們。我是鳳凰嶺的精怪,鳳凰嶺之外的事情,我沒有必要理會的。” 程鳴羽呆呆看著他,下一刻便緊張地松了手。 穆笑是精怪……或許還是接近神靈的那一種。可他對人不會有憐憫。他是鳳凰嶺孕育出來的秋楓樹精,他根本不可能會對普通的人類產(chǎn)生憐惜或者別的感情。程鳴羽被他的冷漠驚著了,連連退了幾步。 長平鎮(zhèn)還在燃燒,她什么聲音都聽不到。 “我不當山神?!彼а赖溃拔也皇区P凰嶺的人,鳳凰嶺的事情,又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穆笑皺起了眉頭。他雖然平時看起來總是帶著笑,可一旦不高興了,瞧著就有些陰沉。 “不當?” “死也不當!”程鳴羽沖他嚷,“神都這么冷漠的話,這座山死就死了吧?!?/br> 穆笑點點頭:“好。” 他轉(zhuǎn)身往石臺外踏出一步,瞬間便消失了。 程鳴羽呆站在原地,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被穆笑留在這滑不溜丟的石臺上了。 她不敢再站,連忙蹲下來。 憑她自己,是根本不可能從這兒下去的。 “穆笑!”程鳴羽趴在石臺邊上大喊。 她看不到穆笑的身影,但聽到他聲音從遠遠近近的地方傳來,像是綿長的回音:“當不當?” 程鳴羽咬牙切齒,又怒又氣:“不當!放我下去!” 這下連穆笑的聲音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