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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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歷盯著她的笑臉,似乎在分辨著笑容的真假:“溫淑夫人病故之前,曾給朕留下一封絕筆信。太后,朕只想問你一句,朕的生母,究竟是你……還是錢氏?” 太后臉上的笑容一僵。 這一絲表情變化逃不過弘歷的眼睛,他質問道:“假設朕的生母真是一個漢女,那住在壽康宮的您,為何一直以生母自居?” 太后迅速恢復了鎮定,反過來質問他:“皇上不要聽信荒謬之言,難道皇室玉牒還會作偽嗎?” “玉牒、圣旨,都可由后人編撰,誰也不知當初真相。”弘歷一字一句道,“所以,朕親自來要一個答案,請太后坦誠相告。” 太后卻緊抿嘴唇,一副被人冒犯的怒容。 “……溫淑夫人是朕的乳母,她的為人如何,朕比任何人都清楚。”換了從前,弘歷早已服軟,但今日他卻不依不饒,“若你不肯說,朕可以去查,當年雍王府的舊人,朕會一個一個找出來,到了那個時候,就由不得太后了。” 因他最后這句話,大殿內一片死寂。 魏瓔珞原本捧著一疊經書要過來,見氣氛如此,也只好躲在花鳥屏風后,大氣不敢出。 良久,卻聞太后輕輕一嘆:“是,皇帝的生母的確是嘉興錢氏。” 弘歷震驚不已,追問道:“為何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朕?” 太后緩緩轉身,手上纏著念珠,慢慢走到佛像前,背對著他道:“那時先帝還是雍親王,錢氏只是王府婢女。有一回,王爺染了時疫,她衣不解帶,精心伺候,王爺深受感動,才破格封了格格。可惜……” “可惜什么?”弘歷忙問。 太后:“可惜你命相太好。” 弘歷一愣:“朕不明白……” “辛卯,丁酉,庚午,丙子,囊括五福,富貴天然,能助王爺龍登九五,如此金命,注定不凡,怎能由出身卑微的漢女撫養。”太后猛然回頭盯著他,“相師說了,若將你留在錢氏身邊,必會妨礙你的命格。所以,自你一出生,便被抱到我處,成了我的兒子。” “那……”弘歷聲音微顫,“那錢氏呢?” 太后嘆息一聲:“錢氏生你的時候傷了元氣,不過兩三年的光景,便已油盡燈枯,撒手人寰。臨終之前,她拉著我的手,遲遲不肯閉上眼睛,直到我答應她,會將你當成親生兒子,她才閉上了眼。” 弘歷沉默了下來,他似乎很想相信,卻又忍不住懷疑這番話的真假,良久,才沙啞道:“太后所言,句句屬實嗎?” “皇上!”太后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壓抑的怒意,“說生恩不及養恩重,就算我不是你的親額娘,卻悉心撫養你多年,你仔細想一想,這么多年來,我對你可有絲毫怠慢?我像捧著明珠一般,把你捧在手掌心,你竟一點也不信我?” 弘歷盯著她的怒容許久,終于緩緩低下頭:“太后說的是,是朕唐突了,請太后恕罪。” 見他肯低頭,太后也緩和了語氣,伸手去拉他:“皇帝,溫淑夫人真留下絕筆信,十年間為何不拿出來,這封信必是有人偽造,想要離間我們母子之情,對方篤定你事母至孝,乍聞此訊,必然暴怒……”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弘歷避開了對方的手,轉身道:“太后,這件事朕一定會調查清楚。今日驚擾了太后,全是兒子不孝,他日再向太后請罪,兒子先告退了。” 太后一楞,朝他的背影喊道:“皇上!” 弘歷就似沒聽見她的叫聲一樣,頭也不回地走出宮門。 身后,太后急急追了幾步,一個不慎,竟摔倒在地,魏瓔珞見了,忙從屏風后轉出來,伸手扶起她。 “完了。”太后看起來魂不守舍,只會來回念叨這一句,“全完了。” “請太后恕罪,臣妾不是有心竊聽。”魏瓔珞先行告了個罪,見她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便將話題轉到正事上來,“剛才太后所言句句真誠,皇上必不會因生母另有他人,便對太后生了嫌隙。” 太后卻搖了搖頭,憂心忡忡道:“僅僅因為此事,皇帝的臉色不會這樣可怕,我是擔心……那封信的內容沒這么簡單!” 第一百六十二章 風暴 聽聞弘歷來了承乾宮,繼后忙出來相迎。 “皇上?”見對方神色陰沉,繼后關切問,“您怎么了?” 弘歷揮退眾人,然后欲言又止。 繼后拉他在椅上坐下,握著他的雙手不放,掌心的溫度傳遞過去,她一言不發,只一雙溫柔的眼睛注視著他,仿佛在說:夫妻本一體,臣妾就在這里,隨時聽你傾訴,隨時為你分憂。 弘歷看著她,沉默良久,終開口道:“這件事關系到朕的身世,但朕此刻心亂如麻,已不知該相信誰……” 他猶豫再三,終是將太后那事說了出來,聽完,繼后露出驚訝之色:“太后真的這樣說?” 見弘歷點頭,她立刻欲言又止。 弘歷:“皇后,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繼后有些吞吐道:“皇上,太后在皇上心里是一位慈母,臣妾不愿用惡意去揣測她。” 弘歷沉聲道:“說吧,朕要聽實話。” 繼后這才嘆了口氣,道:“皇上,你想一想,鈕祜祿氏雖為名門之后,但太后這一支已是旁支,生父又只是四品典儀,族中更無顯赫之人…… ” 弘歷皺了皺眉,有些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卻還是繼續聽了下去。 “太后入雍親王府之時,只是格格罷了,上頭有福晉、側福晉。尤其是后來的 孝敬憲皇后,康熙四十三年失去嫡子,膝下尤虛,若先帝真要為您尋一個出身高貴的額娘……”繼后看著他,一字一句問,“怎么會選上當時的太后呢?” 弘歷抿了一下唇:“……太后說,是受了錢氏的托付。” “皇上,當時雍親王府僅側福晉李氏所出一子,福晉側福晉格格們早都看紅了眼,若錢氏夫人體弱,無法撫養孩子,會不會引起多方爭奪呢?”繼后猶猶豫豫道,“太后脫穎而出,甚至一躍成為 皇上生母,多年來無人質疑半句,臣妾實在無法想象……或許,雍親王府并無爭奪,也無托孤,而是……” 弘歷厲聲問:“而是什么?” 繼后被他一逼,一不留神似的,脫口而出:“而是……演了一出貍貓換太子的舊事!” 這一言猶如石破天驚,震得弘歷面色發白,不知不覺間攥住了繼后的手,直將對方捏的骨頭作響,才緩緩回過神,呢喃似的自問:“莫非,正如溫淑夫人所言,鈕祜祿氏殺母奪子,才是事情的真相?” 另一邊,侍衛所。 海蘭察從養心殿出來,就一直憂心忡忡的等在侍衛所內。 “海蘭察!” 他猛然回頭,似松了口氣,又似在嘆氣:“你來了。” 明玉提著只食盒進來,一邊將盒子放在桌子上,一邊笑著問他:“上回送你的抹額,老夫人喜歡嗎?” 依著魏瓔珞的建議,明玉一共做了兩條抹額,一條勒在海蘭察的額上,一條送給了他的母親。 “喜歡!”海蘭察毫不猶豫道,“當然喜歡!” 明玉有些羞澀地垂下頭,揭開盒蓋,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菜端出來:“這是我親手做的小菜,小全子弄回來的野菜種子,我們全種在了后院,雖不稀奇,勝在新鮮。” “這么多,我一個人可吃不完。”海蘭察拉她一塊坐下,“咱們一起吃吧。” 這樣多的菜,卻只有一雙筷子。 但對一對情侶而言,卻剛剛好。 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一盤盤菜很快就見了底,只是明玉食量小,故而大部分飯菜還是進了海蘭察的肚子。 用嘴接了一筷菜,海蘭察問:“現在舒嬪等人還欺負你們嗎?” 明玉搖了搖頭,笑道:“如今主子雖然不得圣寵,可整日伴在太后身邊,誰又敢給她臉色瞧?” 豈料海蘭察聽了,竟沉默起來,半晌之后,忽開口道:“明玉,今后壽康宮只怕也不太平,你最好勸勸令妃,與太后保持距離,免得惹禍上身。” 明玉吃了一驚,她深知海蘭察的為人,知道他不是個無的放矢的人,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顯然其中必有內情。 “為什么?”明玉探究道。 海蘭察抿唇不答。 “是不是關系到機密,不能告訴我?”明玉賭氣似的將筷子往食盒里一丟,“那就當我沒問過!” 她起身要走,卻被海蘭察一把拉住:“不是!事關皇上身世,知道的人反而危險……” 許是覺得繼續隱瞞下去,不僅令妃要深陷其中,連明玉也逃不過去,海蘭察一咬牙,抬頭看著明玉,壓低聲音道:“令妃依附于太后,遲早也會知曉,我全都告訴你吧,讓她提前有個打算……” 延禧宮。 晌午已過,魏瓔珞吃飽喝足,躺在搖椅上,一搖一搖的消食,眼也不睜地問:“他真這樣說?” 明玉神色凝重地立她身旁:“是,皇上懷疑太后是殺死錢氏的幕后兇手,所以,海蘭察要我提醒你,近日不要再去壽康宮了,否則會受到牽連。” “主子,索倫侍衛說得對。”小全子道,他雖不如明玉,有個海蘭察這樣的直接情報源,但他跟很多宮人皆有來往,將他們的只言片語一收集,多多少少也能覺出不對,“奴才覺著這紫禁城里的風向,怕是要變了,咱們得趕緊轉舵!” 作為這股暴風的中心,太后的日子更是不好過。 “太后。”劉姑姑走進佛堂,“這都什么時候了,您該拿個章程出來了!” 篤篤篤,太后依舊敲著木魚,跪在蒲團上不言也不語。 劉姑姑嘆息道:“若讓太后見著錢侍郎,太后多年心血,就要毀于一旦了。” 木魚聲一停,太后緩緩睜開眼:“去打聽打聽,看錢侍郎如今在哪。” 一條河看似清澈,但只要皇帝一下令,就有無數雙手淌進去,連最底下的泥沙也會給挖出來。 “皇上。”養心殿內,海蘭察回報道,“奴才仔細盤問王府伺候的舊人,還有人記得當年的格格錢氏,她的確來自嘉興,九歲上輾轉賣入王府,十六年那年王爺染了時疫,她精心伺候,因此得幸。” 弘歷坐在椅上,手指敲了敲桌面:“她……還有家人嗎?” 海蘭察猶豫一下:“錢正源正是她的胞兄。” “錢正源?”弘歷驚道,不由自主將先前錢正源所獻的那幅《春暉圖》出來,畫上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是。”海蘭察垂下頭道,“錢家家貧,恐幼女餓死,將她托付親戚,誰料當年大旱,反被賣出。錢母尋女千里,花了數年時間,才找到雍親王府,但那時錢氏已成了格格,他們帶不走了。后來錢正源走了科舉一途,錢家才得以振興。” 弘歷聽到一半,便嘩啦一聲打開那副《春暉圖》。 先前未曾細看,如今一寸一寸的找下去,弘歷嘆道:“果然如此。” 只見圖上婦人背后,竟藏著一個小小女童的身影,探頭探腦,憨態可掬。 “春暉圖……春暉圖……”弘歷輕輕撫摸那個女童的面容,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覺得她越看越像自己,一股血脈相連的感覺,聲音微顫道,“錢正源的這幅畫,是想要提醒朕,真正該報答的不是鈕祜祿氏啊……” 他好不容易才收攏起激動的心情,沉聲下令道:“傳旨,宣錢正源覲見,朕要將一切問個清楚!” 海蘭察領命而去。 弘歷在養心殿里焦急的等著,接連幾天都心虛不定,奏折都看不進去,好不容易等到海蘭察回來,朝他身后張望片刻,沒見到錢正源的人,忙問道:“人呢?” 海蘭察臉色難看,拱手道:“皇上,侍衛飛馬來報,禮部侍郎錢大人不慎墜馬,顱骨碎裂,不治身亡……” 弘歷聞言色變。 半晌,才咬牙切齒道:“太后……” 第一百六十三章 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