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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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以為做了皇后,便可高枕無憂,可以保護我,也可以保護我的家人。”繼后心想,“原來做了皇后還不夠,我得做了太后,有一個當皇帝的兒子,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家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談心 從承乾殿里回來,弘歷一陣茫然。 他不想回養心殿,養心殿的桌上全是歌功頌德的奏折,表面上贊那爾布死的好,實際上贊他殺的好。 再看眼遞折子的人,呵,赫然就是那幾個貪墨賑災錢的真兇。 弘歷心里一陣膩味,既膩味他們也膩味自己,腳下兜兜轉轉,竟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延禧宮。 一陣樂聲從里頭傳出來,非箏非琴,非笛非鼓。 弘歷腳下一頓,再走進去,然后看著桌子上那只八音盒。 八音盒里一對人偶情侶,金發碧眼,穿著西式禮服,挽著對方的手,隨著樂聲翩翩起舞,八音盒旁,魏瓔珞也挽著明玉的手,穿著宮中旗袍,隨著樂聲翩翩起舞,然后哎喲一聲:“錯了錯了,殷先生說不是這么轉圈的,重來。” 明玉手指靈巧,能做各種各樣的小食,腳卻不那么靈巧,又踉踉蹌蹌跳了幾下,放棄道:“奴才不跳了,不會跳!” 魏瓔珞:“再試試嘛!” 弘歷觀看了半晌,見兩個人你踩我的裙子,我踩你的腳,跳大神似的,忍不住笑了起來。 聽見他的聲音,兩人忙過來對他行禮。 “在干什么呢?”弘歷免了她的禮,用手撥弄了一下八音盒,換了一首曲子。 魏瓔珞笑吟吟道:“這西洋物件兒放在內務府吃灰,臣妾特意請教了法國來的殷先生,他還示范了一段舞蹈給我看。” 弘歷又好氣又好笑:“朕請法國傳教士留在紫禁城,是專門修歷法和火器,不是陪你玩的。” 魏瓔珞也不回他的話,只笑吟吟走過來,伸手扶住他的腰,領著他跳起舞來。 華爾茲——恰如男女之間的關系,你進我退,你退我進。 這本就是一種很適合情侶跳的舞,就算其中一個完全不會,在另外一個的引導下,很快也就會了。 “怎么樣?”魏瓔珞微笑道,“是不是很有意思?” 這個時候,弘歷已經跳得像模像樣了,只是剛露出笑臉,忽又板起臉來:“你跟那洋人也這樣跳的?” “怎樣?”魏瓔珞故意問。 弘歷冷哼一聲,手指頭掐了掐她的腰。 那地方有塊癢癢rou,魏瓔珞被他掐的笑了起來,急忙抓住他的手指道:“沒沒,殷先生是跟小太監示范給我看的。” 弘歷的臉這才晴轉多云。 “你們主子真有辦法。”李玉察言觀色,見此,壓低聲音對身旁的明玉道,“皇上這兩天都不高興,到了你們這,才有了個笑臉。” 明玉看著前面不停旋轉的兩人,捂著嘴不停笑。 李玉被她笑得有些納悶:“你笑什么?” “等等。”那廂,弘歷也覺出不對勁來,困惑地皺眉,“好像……哪里不對吧?” 魏瓔珞無辜的眨巴眼睛:“哪兒不對?” “……”弘歷的手緩緩下滑,捉住魏瓔珞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有些危險的挑挑眉,“朕聽說西洋人跳舞,男人的手放在女子的腰間,你怎么——魏瓔珞,你又故意戲弄朕!” 魏瓔珞從善如流地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弘歷:“……你以為這樣,朕就能不生氣?” “皇上,別生氣了。”魏瓔珞慢慢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臣妾只是想逗你開心。” 相依相偎,華爾茲中最纏綿的舞步,伴著八音盒中的圓舞曲,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一輪明月升空。 跳累了的兩人并肩坐在窗口,望著窗外那輪明月。 “皇上。”魏瓔珞抬眼看他,“你又不開心了?” 弘歷總是在不開心,只有很少的時候能夠開懷一笑,如今他又恢復成往常那副嚴肅的模樣,淡淡道:“瓔珞,如果有一個人非殺不可,你要怎么辦?” 魏瓔珞笑了笑:“殺了。” 弘歷一愣,低頭看向她:“萬一他是蒙冤受屈呢?” 魏瓔珞:“放了。” 弘歷:“……若他是受了冤屈,可為了大局,卻非殺不可呢?” 魏瓔珞毫不猶豫:“既殺且放。” 弘歷起先覺得她說的頭頭是道,這話一出,又覺得她是在敷衍了:“這叫什么話!” “面上照殺不誤,私底下偷龍轉鳳。”魏瓔珞道,“皇上可以找個形容相似的死囚,偷偷把人換下來不就行了嗎?” 弘歷先是一楞,繼而哈哈一笑:“你以為刑部大牢是菜市場,殺頭要驗明正 身的!” “臣妾當然知道殺頭之前要驗明正身,也知道您話里的那個‘他’是誰。”魏瓔珞卻道。 弘歷笑容一止。 半晌的沉默之后,魏瓔珞先行開口:“……那爾布大人,皇上您到底還是想殺了他的。” 弘歷甕聲甕氣道:“胡說,朕可從未這么想過!” “可就算您給了皇后恩典,改砍頭為流放,他在流放途中能安全嗎?世上沒有天子不能放的人,您壓根——”魏瓔珞頓了頓,仍將那句話說了出來,“不愿讓他活下去!” 弘歷面色陰沉地盯著她看,過了許久,才淡淡一笑:“你說得對。” 他從魏瓔珞身旁站起,獨自一個人朝窗前走去,雙手按在欄桿上,俯瞰下頭的風景,亭臺樓閣,宮女太監,一切都在他的眼中縮小。 “……那爾布沒有貪墨賑糧,可他一錯知情不報,二錯昏聵無能。浙東各地或多或少,都面臨相似情形,卻無一起暴動,更無災民餓死。”弘歷握緊欄桿,緩緩道,“有時候,一個昏庸無能的官員,不比貪官污吏的危害小。他蒙冤受屈,有皇后伸張,那枉死的災民,又有誰會管?朕判他流放,不過看在皇后面上,為他選一個體面的死法,只是沒想到太后會早了一步……” 略微遲疑之后,他低聲問:“瓔珞,你會不會覺得朕是一個很殘忍的帝王。” “會。” 弘歷的面色沉了下來。 一雙手緩緩從他身后伸出,環住了他的腰。 “但那又怎樣?”魏瓔珞將臉靠在他的背上,“皇上,您總想做完人,可世上哪兒有完人呢?殺貪官,貪官要恨你。殺庸臣,庸臣要怨您。要恨就恨,要怨就怨,落子無悔,絕不回頭!” 弘歷慢慢笑了起來:“說得對,落子無悔,絕不回頭!” 月照人間,欄桿下,亭臺下,珍兒如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個人。 “珍兒?”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弘晝皺眉,“你不在皇后身旁伺候,跑來這兒作甚?” “承乾宮,御花園,內務處……”珍兒眼睛發直,哆哆嗦嗦說了一大串地方,最后忽然抬頭看著他,哭了出來,“全都沒有,全都找不著皇后娘娘!” 弘晝心中一驚,忘了避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說什么?皇后怎么了?” “皇后不見了。”珍兒找了一整天,已經焦頭爛額,沒了主意,只一個勁的哭道,“奴才到處找過了,都找不著人,又不敢告訴旁人……” 弘晝狠狠瞪了身后的領路太監一眼,對方會意,急忙眼觀鼻鼻觀心,當做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看見。 回過頭來,弘晝沉聲對珍兒道:“我們分開兩路,一定要在別人發現之前,找到皇后娘娘。” 紫禁城雖大,但剔除掉珍兒已經找過的那幾個地方,又不怎么大了。兩人匆匆分配好彼此接下來要找的地方,然后分頭行動。 這里沒有,這里沒有,這里也沒有……弘晝匆匆走一個角樓底下過,忽然腳步一頓,抬頭望去,待看清楚角樓上那道身影,愕然道:“皇后!” 蹬蹬蹬——靴子匆匆踩過木階的聲音。 弘晝幾乎是一瞬間就跑上了角樓,呼吸漸喘,看著前方赤足站在角樓欄桿上的皇后,連聲音都有些發顫:“皇后,你這是在干什么,先下來好不好?” 繼后緩緩回過頭,月色之下,她的面容顯得蒼白:“……你以為,我要從這兒跳下去嗎?” 說完,她回過頭,張開雙臂,一步一步走向角樓邊緣。 隨著她的步伐,弘晝只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沒多想,就已經隨她一塊兒走了過去。 若繼后此時一個失足……只怕第二天宮人發現的,會是兩個人的尸體。 “我在這兒呆了一天。”繼后忽然站住了腳步,眺望遠方道,“就是想知道,富察容音站在這兒的時候,到底是什么感受。” 然后她笑了起來,一反常態,極輕松自在的笑。 “富察容音和我,一前一后進了府,她是溫柔端莊的嫡福晉,我是謹慎小心的側福晉。我們有很多地方一樣,卻又不一樣。一樣的,是將真心托付給丈夫。不一樣的……”繼后低頭看著腳下,“她從這兒跳了下去,而我,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 也難怪一路走來,偏這地方沒什么人來,宮女太監,似都故意避開此地。 原來這地方,就是先皇后墜樓而亡的地方。 地上看似干干凈凈,卻有著血,有著淚,有著亡魂。 弘晝沉聲道:“皇后,過去的事情,早就過去了,何必再提呢?你不是富察容音,也不會變成她。” “是啊,我不是富察容音,就算站在這兒,我也從來不愿死。”繼后嘆了口氣,回頭看他,“你知道為什么嗎?” 弘晝望著她。 “因為我不甘心。”繼后輕輕道,“本以為當了六宮之主,做了大清皇后,就再也不會任人踐踏,再也不必謹小慎微,可我錯了。從前的嫻妃保不住額娘和兄弟,如今的皇后護不住阿瑪,因為手里的權力太少,太少了……” “不,不是這樣……”弘晝想要安慰她,卻又不知如何安慰。 那爾布的事情是他親自調查的,真相如何,他最是清楚。 連他為何而死的,他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一切都如繼后所言,貴為皇后,她仍保不住自己的父親,因為想要他父親命的,是她的丈夫——當今圣上。 “不是這樣……你只是……”弘晝難過道,“您只是對皇上心存希望……” 而他卻辜負了你的希望…… 繼后一言不發。 月光照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愈發顯得她形單影只,孤獨可憐。 而她的丈夫呢?只怕又宿在延禧宮了吧…… 弘晝看著那只肩膀,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卻隔著一掌距離,遲遲不敢放在上頭。 “回去吧。”繼后忽然頭也不回地開口,“你跟我,都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