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篇 平陽之殤 (22)發簪
他摸摸鼻子,柔和一笑,正欲攜著白依依離開,卻見她直起身時一霎身形有些不穩,趔趄了一下差點摔進水里。 他嚇了一跳,趕忙臂肱一展,伸手撈腰箍住了她,急道。 “依依,你沒事吧?” 她這段時間馬不停蹄地照料傷員,也給累得要命,他都沒怎么有空顧著她,又讓她受苦了。 “啊,長恭,我的發簪!” 她卻是直直望著水間,在他懷里伸手急道。 他聞言望去,水間動蕩的微光中,尚能看見一枝精致的珠簪在緩緩沉入水中,于是手間輕捷地馬鞭一甩再一挑,那支金簪子便破水飛起,落入他玉白修長的手間。 “依依這段時間辛苦了。” 他一手依舊攬著美人,而細致地將那支珠簪為她插回發間,伸手心疼地輕撫了撫她連下巴都尖了一圈的臉頰。 美人一身素色,只有簪上這一點鮮艷,紅珊瑚疊做層層迭迭怒放的牡丹,墜下細珠纓絡一串搖曳生姿,襯在單螺髻間,映著水間點點螢光,是繁花似錦的嬌艷。 迎著他擔憂的目光,她挽著他彎目一笑,眼邊的淚痣都帶著盈盈動人的柔意。 “沒事,能為你分憂,甘之若飴。” 他垂眸一瞬不瞬地看她,握緊了她的手,愛憐地在手背輕吻了一下。 夜風送來一陣渺渺歌聲,帶著金戈之音的激越,也帶著慨然赴死的悲壯,歌曰:“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那是九歌·國殤,戰士們的挽歌,一個一身孝服,半大小的小姑娘正在人群中高歌,清越尚帶著稚意的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 quot;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quot; “那個女孩子我認識,父母雙亡,暫時在傷兵營里幫忙,跟著我學些醫術。小姑娘聰明伶俐,手腳利落,我打算過段時間收她當徒弟。所以,老頭子總算有個徒孫了。” 白依依有些悵然的目光循歌聲投向那邊,遙望著那個女孩,然后轉眸看他,輕柔一笑,“我和你說過嗎,長恭,老頭子以前和我說,他一直很得意自己為穿云箭找了個好主人,說過我如果有事,可以來找你。” “沒有。” 他握著她的手,目光含暖地看她。 一輪殘月當空,清輝落在這個男人的發間,如霜華幾許染上了他的烏發,她于是伸手,眷戀地撫上他的鬢角間落下的一束落發。 “老頭子以前也想守護一方太平,他也努力過了,沒有做到。老頭子他是仙人,所以,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為,你已經守護了平陽十年的太平,如果不是你,會有更多的人死去。” “長恭,我并不理解你們這些男人一個個為國為民的英雄氣志,但對我來說,就是不管結果怎么樣,我都會陪你面對,你選的是哪條路都沒有關系了,只要能站在你身邊,就沒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此世得她,又復有何求。 他喉頭微澀,心下的悸動卻是溫暖而酸軟,帶著微微心慟和憐惜,他伸手抱了她起來,她以雙臂環在他頸間,將頭安靜地靠在他的肩胛上。 燈火闌珊間,他抱著她沿著仿佛細碎的,漁火三千浮沉的護城河邊,走過夜風蕭條的街巷,她發釵間的珠墜映著月輝,牡丹的紅似血嬌艷,垂下的細珠纓絡環佩叮當。 “長恭,記得這支珠簪么?” 她在他懷里含笑抬眼看他,目帶揶揄。 怎么會不記得啊。 他凝眸垂視于她,一挑唇逸開一個清雅而溫潤的微笑。 那時,尚在晉陽,有次他城防巡回下來,騎馬途行過一家珠寶鋪時,不期而遇地撞見她正從里面疾步出來,面帶薄怒,有個年輕的男子面色急切而帶著赧紅,手間拿著一枝珠簪追在她身后出來,似是想以之送給她。 她走得急,甩開衣袂翩躚,他聽見她的怒聲:“公子究竟是在侮辱我窮,買不起這個珠簪呢;還是在侮辱我賤,區區一支珠簪,就能對你和顏悅色?” “在下只是覺得這支配極了姑娘,并無惡意……”書生跟在她身后,紅著臉舉著簪子喏喏囁嚅。 他遙遙見她橫眉冷笑,風姿綽約地長鞭一甩打了個鞭花,“要是有惡意,本姑娘早就一鞭子抽死你了,還能等到現在?” 盛夏陽光下,那支珠簪精美得熠熠生輝,紅珊瑚做的牡丹開得葳蕤如錦如繡,確實如那個書生所言,配極了她的樣子。 他心間一動,驟然想起,有了肌膚之親都快一個多月了,他都還沒送過她禮物啊。 他那時還有些年輕氣盛,一方面醋有人竟敢調戲她,一方面又有些懊惱和沮喪自己的粗心,于是揚鞭策馬,如紈绔子弟般鬧市縱騎,風一般飛馳而過,一手抄美人的腰,直接傾身把人搶過攏入懷中;另一手馬鞭一打,那書生手中那支金釵,便被輕巧地抽得直飛入半空。他利落地一把撈過接住,只留下一句: “美人和珠簪我都要了!承讓!” 就瀟灑地懷抱著美人一騎絕塵跑了,留下身后煙塵中那個傻眼的書生,和跟著出門嚷著“誒,這根珠簪的錢還沒付呢!”的店家糾纏。 都十年多了,她還留著這根珠簪啊。 她明眸間溢出幾絲笑意,白皙如玉蔥的手指一戳他的胸口,取笑他。 “堂堂蘭陵王,當街強搶民女還搶東西,嘖嘖,看你那個紈绔樣。” “那時候年輕。” 他目無旁騖地于她對視,勾唇輕笑出聲,頓了頓,“要換做現在……” “換做現在如何?” 她一斜鳳眸,風情萬種地含笑抬眸睇他。 “當然是先搶了人,再給他送去個管賬的,去找那個家伙好好算算賬。敢調戲我家美人,一定得讓他賠得傾家蕩產,可不是就一根金釵就能饒過他的。” 他瞇著墨染一般的眼睛,一派悠適,閑閑開口道。 “呸。不要臉。誰是你家美人。” 她輕嗤他,他不以為忤地挑唇一笑,將手間抱的美人輕一拋高接住,換來她一聲輕輕地驚叫,然后一臉酌定地淺笑道:“被我搶到了,就不會放手了,不是也得是。” 河燈燦星點,夜風一何輕。 風與燈之間,白衣的貴公子眉梢溢笑,眼漾柔波,金冠高束間落下一頭墨發飄飛,依舊是十多年前風流秀逸的模樣。歲月似乎除了為這張俊臉上更添了幾度溫文清雅的威嚴以外,便沒有再留下任何痕跡。 她一時被他的笑容蠱惑般的怔忪了一瞬,依稀間,眼前人依舊是那個那年打馬馳過,一把扯她入懷的英氣少年郎,鮮衣怒馬緩帶輕裘的模樣。 萬燈星火倒影在她眼中,那雙翦水秋瞳間波光湛湛,含著溫和的笑意,似星闕墜入于深湖清波間浮動變幻,卻整個倒影入了他的模樣,也只倒影著他的模樣,再容不下其它。 懷中人也依舊,是如初見一般的十二分動人的顏色,只清淺一笑,便亂了他的心跳。 近在懷間的菱唇依舊是如榴花般鮮艷,蠱惑著他緩緩低下頭,想要品嘗那一抹艷色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