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篇 平陽之殤 (7) 穿云一箭
六月底,艷麗的藍花楹樹開得姹紫嫣藍的爛漫夢幻,如一眾環佩丁當的活潑美人,戲鬧的紫衣繽紛間,落英調皮的花絮,似是一串串婉轉清脆的嬉笑。 花下,金釵年華的白衣少女正埋頭整理著一堆新采摘的草藥,秾艷的眉目尚帶著稚氣,卻看著已經一派老成。聞言,她斜著一雙鳳眸瞅著那個衣裾帶風,看著仙氣飄飄,似是不染纖塵的青衣男子。 “為甚大師兄好端端地要擒我?” “因為你是唯一一個得我承認的徒弟啊。他會想,我一定教了你很多很多沒教給他的,所以擒了你可以軟的硬的手段逼問出個究竟來?!?/br> 那人輕漫不經地一揮衣袖,桌上的那壺屠蘇酒就自行浮空而起,飛到他身邊。他慢悠悠地給自己斟了一杯,不在意地笑道。 “所以喲,依依你從今天開始練武吧,不需要多精深,碰到你大師兄,跑得掉就行。” 所以,歸根到底還是老頭子的鍋。 “老頭子,除了那個大師兄,你還招惹了別的誰,也一塊說一下。省得你徒兒我以后要是出了藥王谷,不小心被套了麻袋打死了,也不知道為什么?!?/br> 深知他的德行,胡亂扎著小辮子的少女(國師雖然會仙術道法,能飛天遁地,但對給小女孩子扎辮子這一類,有技術含量的事情還是一竅不通啊),放下手間撿出的一株珍貴的藥材,翻白眼看天道。 “讓我想想……北齊皇帝,北周皇帝,南陳皇帝,突厥樓蘭一群野蠻人,還有好多個為我要死要活的公主貴女,還有什么……哦,對了,我以前看見另外一小娃娃有趣,還長得好看,就把穿云十箭給他了?!?/br> “有多好看?” 白依依那時有些好奇,畢竟,能從她天天“本座天底下最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師父口中聽見這樣的夸獎,她很意外。 ———姑娘喲,你抓重點的能力堪憂啊。你家師父這可是全天下的人馬都得罪了一圈好嗎,你還在關心那個人有多好看,是不是有哪里不對啊———— “沒有為師好看。不過勉強算差得不太遠?!?/br> 那人低笑了一聲,舉杯飲盡了杯中的屠蘇酒,含笑看了白依依一眼。 “那娃倒是心眼不壞,依依以后碰到事情可以去找他,不用擔心?!?/br> 然后,白依依十六歲生辰那日,那人叫她過來,鄭重地宣布:“依依你是大姑娘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藥王谷主人了?!?/br> 然后他就不帶一片云彩地瀟灑走掉了,從此寥無蹤跡。 一年以后,白依依一個人在谷里,實在待得太無聊,就出了藥王谷來尋她師父。 師父沒找到,路上倒是順手救了另外一個大美人,于是美人感恩認了她做meimei——米錯,那個美人叫馮小憐,就是現在北周皇帝寶貝得和眼珠子似的左皇后。多虧了有她說好話,對高肅顧忌重重的武成帝高緯,才忍到了現在,還沒把這位功高震主的蘭陵王給拖出去砍了。 然后再走了一路,白依依在離晉陽城不遠的一個鎮子上,碰到了當地爆發了瘟疫。 她因為同情心停下來治病救人,卻不小心暴露了她藥王谷主人的身份,結果就被她救治過的病人出賣了行蹤,引來了她的大師兄,宇文憲。 本來,當時聽老頭子說起的時候,白依依還是有點不以為然的——她用毒的功夫一絕,一把毒粉撒過去,管你功夫多好都得給她跪了,還修什么武藝。 結果真的打了起來,白依依才發現,老頭子真是坑,提都沒提這混蛋,他和白依依自己一樣是無塵玲瓏體,百毒不侵,所以她一身毒藥全部都散完了,人還都毛事沒有。 而且,這TM能叫做只教了幾招? MD這混蛋連老頭子的招牌止殤劍法都會,劍術那叫一個精湛,她和老頭子學的那些武藝,還真的就是和老頭子說的一樣,TM就夠從宇文憲手上逃走的好嗎! 于是白依依就因為武藝稀疏吃了大虧,等到她好不容易擺脫了這人逃走了,精疲力盡地易容換裝混入了一群流民當中,好么,碰到了突厥騎兵來襲,內力耗盡了,毒藥也撒完了,只有逃命。 所以她第一次碰見高肅,才會是那么狼狽,差一點就沒命的樣子。 是以,十年不見,她時常記起那時候的狼狽,練武異常勤勉,就為了有朝一日再碰到了,能找回場子來。 于是,此時的場景,就只有一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可以形容。 白依依出手輕盈瀟灑,劍走龍蛇間,一襲白衣身法卓越飄逸,吳帶翩躚看著英姿颯爽,可劍招卻是凌厲如風,精奇變幻間,萬般莫測的湛然劍光讓人應接不暇。 看得一伙軍士們目瞪口呆,咂舌不已,白姑娘這是……好俊的身手啊! 他們幫不上忙,只好趕快退得更遠一點,別被這兩個人交手的余威給波及到,給白姑娘添麻煩。 只是,宇文憲的名頭并不是白來的。 他手間只一折扇,輕松寫意地揮點挑攔,漫天揮灑的劍光,竟被這一把普通的折扇防得滴水不漏,玄衣如墨,帶風颯颯,看著應對得輕描淡寫,還有空閑點評了一句。 “師妹的武藝有所精進啊?!?/br> “你還是擔心下,你自己等下該怎么脫身的好!” 白依依氣得磨著后槽牙,翻手間劍鋒銀光一送,兇悍地直刺他咽喉而去,帶起氣勁破空之音聲勢驚人。 弓箭營的射手尚在聚集,還未就位趕到,街巷一邊卻突地傳來猝然逼近的錯錯馬蹄聲,有一騎正在往這邊疾馳而來,這熟悉的聲音白依依斷然不會聽錯。 他趕到了。 她這一劍被宇文憲閃身掠過,一折扇直擊在劍身中段,劍鋒隨即被蕩開一邊。兩人錯身而過的一瞬,她遽然一扯腰上繞得密密箍箍,顯得她的腰身分外纖細的一條金色腰帶,順勢落地連退開的霎那,轉手皓腕一抖,一道流轉的金光就攜著勁風呼嘯襲來,那原來是一條軟鞭。 敏捷一甩鞭的同時,她口間暴喝了一句。 “長恭,穿云箭,射他!” 鬧市間,銀鞍墨駒,縱騎追風的白衣貴公子明顯聽見了這句喊聲,他眼神一厲,也未停馬,直接利落地撈箭起弓,神色輕慢帶著似乎絲毫未瞄準的隨意。 余暉已所剩無幾,最后的光線中,純白如雪的羽箭遽然離弦。尖銳的音爆聲間,無形的氣流滾滾凝聚繚繞于鋒銳的箭尖,帶著乾坤顛倒,山覆海沸的聲勢,這一箭爆裂而出,實成實的殘暴,有如后羿開工連射落九日時誅天的霸氣。 一直神色輕巧含笑的宇文憲,終于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這氣勢十足的一箭襲來之時,天地寂寥,萬物肅殺,一切的存在都似是已經無關緊要,只有這弗不可擋弗不可當的一箭破空軌跡,神擋弒神,佛擋滅佛地襲面而來。 宇文憲一霎抽劍出鞘,劍柄一斜擊飛了白依依的長鞭,擺脫了她的糾纏。隨一聲清湛的劍鳴,璃龍劍柄的直身長劍被他驟然拔出,劍身清光漣漣如弱水三千附之于上,他橫劍胸前,凌厲分明的眉目間收斂了一切表情。下一時,他雙手落劍,強悍地直迎飛矢的炫目流芒斬去,快得劍鋒上柔和的波光,都成了彗星的拖尾一般的一道锃亮的熾練。 巨大的勢能在箭尖撞向劍鋒的一瞬爆裂開來,天地間白亮一片,可怕的殺氣蕩滌開沖擊波一般的破壞力,讓人站立不穩帶倒了一片,罡氣鼓蕩,塵寰四起間,院落中的花木炸開的碎片帶著殘余的力道四面飛擊,狠狠撞在院墻上落下。 待到煙消塵去,晚霞盡褪的院落間,就只剩中心以劍拄地,身影搖搖欲墜卻兀自倚劍屹立的黑衣男子,他吐出一大口血,卻依舊在笑著,伸手取出一匹精致的白絲綢帕子輕拭去唇邊的血跡。 “穿云箭果然不凡,在下領教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