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三法司親審此案,本官一旁協理,公公難道還覺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嗎?” “倒又聽說楊焰今天莫名其妙死在京外了……唉,咱家聽說蒲大人近來閑得很,也就是多和大人閑話幾句罷了。得了,事兒既了了,咱家便不叨擾大人了。” 歸塵死了?這謊話未免過于拙劣了。 蒲風將那蘇錦送走了,不由得心中一涼。明明她與長孫殿下在偏殿說話的時候,殿中是空無一人的。也難怪殿下忽然將她逐走不讓她繼續說下去了,她竟是不知蘇錦盤踞了這么多勢力……他完全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又與何人交好的。 蒲風忽然覺得,自己現在必然是被蘇錦嚴加留意了,正是多做多錯;而錦衣衛中,夏冰早就將段明空架空掉了,因著他在北鎮撫司的人際關系又不好,也同樣是被棄之如敝屣。 此時正是一片風平浪靜,可誰又不知這其實只是粉飾太平罷了。 太子的音訊就像是渺渺滄海中的一葉小舟,轉眼間便蹤跡難尋,徒留下層層翻起的浪花。 李歸塵隨之也是。 蒲風知道,他一定會在晚上出現的。 有的謎題正在一點一點破解,積雪亦是在格外溫暖的驕陽下逐漸消融著。阜成朝陽門前的赤色冰雪融進了泥土,陸宅的檐下悄無聲息地淅淅瀝瀝下著血雨……似乎世間所有的事物都在等著日輪被地平線吞噬殆盡。 夜,將帶著摧枯拉朽的宿命而來…… 那廂坤寧宮中,侍女們正伺候著皇后梳妝。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小斂了,到時候諸侯百官拜祭,她身為一國之后,更是要表率在先的。 暮色剛開始一點一點濃郁起來,宮里卻已經是燈火通明了。她習慣將這坤寧中點滿燭火,大概是她覺得這冰冷的宮殿里只要是明亮多一些,孤寂便會少一些罷了。 明晃晃的銅鏡里是她有些失神卻又精描細化的面容。 細長的眉,桃花的眼……明明它們都曾生得這么美,卻也只能孤芳自賞了。可時光終究在她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松弛起皺。那顆心曾經也滿懷憧憬、情絲浮動,但自她踏入宮門的那一刻起,除了這個身份,她已一無所有了。 指尖觸及發上的素銀簪時,冰涼刺骨的觸感讓她不由得縮了一下手。“太子殿下的音訊有了嗎?” 蘇錦拱手笑道:“回娘娘,在河北的時候可就斷了,暗子說是做掉了,連同那個楊焰。” 于皇后的唇角閃過了一絲笑意。正朔帝在位三十八載,她是圣上的第三任皇后,西景王是她的長子,也是至今膝下唯一的孩子。而太子卻是元配皇后生的嫡長子,當年廢后王氏所出的端王一早就死了,是以正朔帝膝下只有太子和景王兩個嫡子。 不過太子今年也合該四十五六了,倒與她年紀相仿了。 于皇后簌了口茶,扶著侍女的手起了身俯視著蘇錦道:“圣上的謚號訂下了嗎?” “魏閣老和諸位大人們商討了半日,已經是訂下了。”蘇錦拱了拱手,“曰‘昭’的。” 大明昭宗皇帝……那她便是昭皇后了。于皇后點了點頭,“昭字不錯,今晚的事你們好生去辦罷,哀家乏了,受不得驚嚇,縱然是囊中之物,也都好生妥帖著些罷。至于這人……” “陛下說了,建文的事要不得,奴才們只念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 “那就好。”于皇后輕聲嘆了口氣。 而正殿之前,宗室諸侯已立于上首,文武百官并宮人禮樂、典儀列次而立。 前頭是“祭服”等諸般禮節事畢后,緊跟在后的又是“哭禮”。一時這殿前可謂是哭聲震天,且不論到底有幾顆是真的辛酸淚。 諸臣再拜了之后,場面忽而有些喧鬧了起來——依著祭典儀程,此時合該是太子立于殿中,由太常寺卿奉旨領著群臣尊新帝即位的。 如今太子既是還困在路上……或許太常寺也是難辦得很,那也只能是先將此時延遲到大殮之時了。 他們正憂慮著此事,卻見那太常寺卿居然是又出現在了殿前。 “王大人,您說說這是怎么個意思?” “老夫又怎么知道……我朝自南京趕赴即位的太子也有這么幾位的,怎的咱們太子爺就遲遲耽誤在路上呢。” 而張淵立在人群里亦是不斷張望著,他心道蒲風這家伙是越發的沒心沒肺了,這小斂的時候居然還敢不來的。 他□□著此事,太常寺卿那老頭子已經開始顫顫巍巍地打開卷軸念念有詞了。張淵雖是聽不到那老頭到底在念什么,卻是見到殿上的一些諸侯開始躁動了。 “……太子禪位給景王爺了?” “讓位!” “太子此舉高明啊,這是學古堯舜之風……” “這與當年趙匡胤黃袍加身又有什么區別?” 駐扎在各處,甚至被安插在大臣之中的錦衣衛和東廠幡子已經開始行動了。那些反對的聲音一開始還有,可很快便被悄無聲息地壓了下去——這為官多年,誰還沒有幾個污點,左右皇上誰當也無所謂,為此掉了一家子的腦袋實在是太不值了。 可這里面也不乏有膽有色的忠義之士,卻是孤掌難鳴。總之一片鬧鬧騰騰中,西景王滿面謙卑地開始和太常寺卿婉拒此事——依著古禮,這禪讓之事是必然要退卻再三的。縱然這樣并非是出自于西景王本心。 各諸侯望著殿下紋絲不亂的守軍,心中已明白了七八成,縱然是不服景王此舉,倒也不敢在此輕舉妄動。 西景王讓完了第二次的時候,正說到“孝悌不及吾兄”之時,自龍棺之下忽然爬出來一個身量窄小的少年出來,將眾人嚇一跳。 正趁著鴉雀無聲之際,蒲風一個箭步竄了出來,站在太常寺卿身邊氣如洪鐘地喝道:“還請王大人暫時收了此言!” 四處的守軍雖然多,可誰還能知道這金棺下的蓮瓣臺底下居然還能藏著一個人? 一時殿上殿下都起了喧囂,西景王變了臉色,簡直想把這礙事的蒲風給碎尸萬段了。然而殿上的守軍拉扯著蒲風想將她拖下去的時候,蒲風徑直喊破了嗓子,“圣上死因存疑!” 她這句話確是比方才的舉動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禪讓也罷,這“不忠不孝”的罪名若是一旦落到了景王的身上,他日后即便是繼承大統也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那守衛的數把刀已經架到了蒲風的脖子上,刀劍無眼,割破了皮本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西景王朝著守衛微微擺手示意,那守衛便從善如流地收了刀,將蒲風臉貼著地面這般按倒在了下去。 “大理寺少卿?說罷,是何人指使你來的。”蘇敬忠吊著一把尖利的嗓子,刮得人心頭起毛。 蒲風渾身篩糠,說話的聲音倒是穩得很:“無人指使,單憑一腔熱血看不慣罷了。禪讓有假,此前陸經歷馮公公的死更不簡單,是毒……圣上和他們中了一樣的毒!” 這大殿上有人蒼白了臉色。 蘇錦立在蘇敬忠身后一抬手,守衛便將手里剛剛放下的刀又架在了蒲風的脖子上。 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是西景王萬萬沒有想到的,他有些后悔聽了林篆的話設什么陰謀,他應該一早就派人叫她暗殺掉算了。 蘇敬忠趾高氣昂地嘲笑道:“一個沽名釣譽之徒,今兒是不想活了,鬧到這里來了……” 西景王緊皺眉頭沒說話,而立在一旁的襄皇叔忽然幽幽道:“若是中毒的話,換服的禮官怎么會沒有覺察,不妨叫來禮官問問便可知一二了。” 蒲風壓制著心口的狂跳:“謹遵王爺之言。” 西景王只道是即便父皇真的是中了毒,和自己也沒有半點干系,現在若是推阻起來面皮上就太難看了。這襄皇叔乃是父皇的親弟弟,地位非比尋常,但如今這事若是鬧了起來,天家的威儀何在? “不如,先將這小斂的禮結了,蒲風此人大鬧奠儀的事稍后再論……” “如此也好。”襄皇叔點了點頭。 眾人雖是都被嚇得變了顏色,到底儀式還是繼續行著,若非蒲風這么攪了一場,現在他或許已經受了百官朝拜了。 而守衛似乎是猜透了上面的心思,用力拖拽著蒲風的胳膊之余還不忘踩碾著她的身子。這姿勢之下她本就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即便是呼吸也是十分困難的。 蒲風胸口的血不斷洶涌激蕩著,她不怕與禮官甚至是那些宗室對峙,她也不怕景王現在就回要了她的小命——即便還是有些遺憾罷了。 李歸塵他為何還沒有回來……她明明是為了給他和太子爭取時間的。 直到她下午鉆進了棺材底下的時候,她還無數遍地設想過是自己多慮了。縱然是千人萬人告訴她李歸塵真的回不來了……她也不會信的。 在狹小冰冷地蓮座里,她就這么聽著自己砰砰的心跳聲等著下一刻太子就會忽然從人群中冒出頭來,將這一路頹敗的局勢徹底翻轉……可直到她聽到西景王推辭到了第三遍,即將承受了這所謂“禪讓”得來的皇位之時,仍舊沒有人出現……縱然是蒲風不信李歸塵他不敵千萬鐵騎真的戰死在外邊的,可如果再無人阻攔景王的話,太子回來也晚了。 這樣浩浩蕩蕩的一殿百官,單是唾沫星子都能將她淹死,蒲風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膽氣與西景王公開對峙的。即便,她沒能成功……守衛似乎是下了十成十的力道,蒲風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脖頸邊滿是凉滑的東西,是血。起初她明明還能稍微掙扎一下的,可現在場面忽然平靜了下去,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算是忽然襲來了……痛得她說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胳膊已經脫了臼了。 可,李歸塵他真的不會來了嗎? 他明明說過的,什么“絕處逢生”,什么“物極必反”……看樣子通通都是騙人的……如今滿眼都是絕望,哪里還有什么生機可言。 蒲風本是一心忍著淚的,可當那句“景王仁孝,恪承大統……”傳到耳朵里的時候,她的淚水忽而就遮擋住了眼前所有的景物……他終究還是不會來了。 她胸口悶痛得難以呼吸,就像是有汩汩流淌的血液正在填滿她的心房……景王即位,自己和歸塵再無可活命的機會,明明,他還曾許她一生一世的……禮樂又起之時,蒲風幾乎完全失去了意識。不知道是她真的崩潰了、熬不住了,還是說,她是發自本能地逃避這一切的。 當時不以為意的分別,竟是這樣成了永別嗎? 他的笑,他溫暖的胸膛……那些壯志難酬的抱負,那些蟄伏十年的安忍磨礪,竟也是就這么終結了? 當有人歡笑有人愁眉的時候,金碧輝煌的大殿梁柱之后,有一個小小身軀幾乎滿身是血地折斷在冰涼刺骨的光亮石磚上。 就像是零落成泥了,任人踩踏著。 可惜她沒能看到,太子殿下是如何毫無遮掩地站在西景王面前的。所有人,包括太常寺卿、西景王、于皇后,甚至是……太子黨之人都啞然了。 已經不容任何言辭和解釋,甚至太子只需要那么亮出半身的血痕站在那里……一切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景王是如何出兵謀殺太子,又是勾結眾臣賄賂太常寺卿假意禪位,正是一個狼子野心。 更為洶涌的是,棄置在外的南鎮撫司錦衣衛一并段明空帶著的人馬迅速占領了各門,將殿前完全封死了……也就是說,即便東廠和京兆府帶了再多人過來,也根本無濟于事。 太子殿下身量極其魁梧,他將那所謂的“禪讓詔”一把奪過一撕兩半,繼而跪在了昭宗的靈前放聲大哭了起來。 只因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著,便能極為清楚地聽到那陣痛徹心扉的哭聲。 似乎是多少年的不甘、折磨夾雜著委屈終于在這一刻釋放了。 太子的仁孝之名亦是所言非虛的。 然而沒有人會注意到,在這大殿旁的角落里,有人手持一把魚腸小刀不動聲色地割斷了兩個人的喉管——那下手之快,以至于死者都沒能發出驚呼聲。 他跪在地上將奄奄一息的蒲風抱在了懷里,指端微微顫抖著想要抹掉她面頰上蹭的塵土還有淋漓的血痕,可他始終沒敢觸碰到她。 似乎只要輕輕一碰,她就會碎在了他的懷里。 然而蒲風長睫輕顫著,掙扎著想要稍稍睜大些眼睛,竟是挑起了唇角微笑了起來。 她的手無力的耷拉在身后,終究是想要摸摸他也做不到了。 那一瞬似乎很漫長,蒲風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都已經開始回光返照了。因著該死的眼淚,居然叫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蒲風知道一定是李歸塵在抱著她。他的溫度還有心跳…每一樣她都太為熟識了。 想來現在是自己已經死了,歸塵來接她了。 蒲風忽然覺得死亡也不那么可怕了,這樣看來,或許她應該早些就去找他的。如果這世上沒有李歸塵此人的話,這濁世里已經沒什么可值得她留戀了。 權術爭斗,與她何干呢? “你來……接我……了……”她眼角的淚終于是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 四周的景物向后倒退著,甚至那些喧喧鬧鬧的嘈雜聲也忽然消失了,然而這些她都已經意識不到了。 在一片迷惘混沌中,她只覺得有一陣清涼落在了自己的耳邊,他的聲音即便是沙啞了依舊還是那般撩人的味道。 蒲風已經忽略掉了那話語中的心碎。 他說:“才離開你短短兩天,怎么就將自己弄成了這副樣子?” 蒲風已經感受不到自己心頭的痛了,她幾乎是拼盡了最后一口氣力道:“日后,不許你不告而別了。” 話音兒落了之后,他又說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自己去往了何地……蒲風統統是一概不知了。 待到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轉天的午后了。 屋子里很靜很靜,似乎還能聽到外邊的咕嘟咕嘟煮水聲還有細微的嘰嘰喳喳聲……她下意識的晃了晃手指想要抬起胳膊來,忽然覺得很酸很痛,但行動還是自如的。蒲風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這才費力地扒開眼皮轉了轉發澀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