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段明空有些啞口無言,扶額正色道:“這不是重點。” 蒲風搖了搖頭,終于是將死者上身的所有衣物盡數剝盡了,可她的一雙杏眼驀然睜大了不少。 若非是方才得見死者衣物完好,氣仵作敷衍了事,她才親自動手的話,未必會意識到這個問題……死者平坦蒼白的胸膛腹部之上滿是黍子大小的黯紅出血點,密密麻麻遍布在整塊胸腹上,成千上萬計,有的地方已經結成了片。 段明空垂眸道:“尸斑?” “看著不像……再者,血竭而死的尸體一般都沒什么尸斑的,”蒲風翻了翻死者的眼瞼,又捏開了尸口看了舌頭齒齦的顏色,終于輕嘆道,“內里大概也是有出血的,只不過是頭面的血點太少了,我早上竟是檢查不周了。” 段明空只是點了點頭,而蒲風一早就心道這死者若是四肢受了這樣的刀砍傷,怎么會沒有掙扎的痕跡——除非在受這個傷的時候,他已經沒有意識了。藍道人說的設“鎖魂”陣法之事,現在看來未必就是子虛烏有了。至少,這也合該是一個幌子。 只是這出血……即便是沒有受到外傷的地方,也會這么源源不斷出血的話,更休論四肢上那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了。 這出血的毛病到底是這陸經歷自帶的,亦或是他中了什么毒、服食了什么藥物?她或許也能從這尸體上看出一二的。 蒲風頓在那里想了想,此時雖然只是將近正午,她卻并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了。蒲風逼著段明空搭手將尸體抬了起來,先將上身的衣物除盡了,又把尸體翻了個身。 這死者以仰面之姿躺在停尸房怎么說也有兩個時辰了,按理來說尸斑會從胸腹面轉移到了背部臀部這些地方,可死者的后背平整蒼白,除了少數幾個血點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或淡粉或殷紅的尸斑出現跡象,這就意味著死者血竭不假,更是否定了胸腹上的那些紅點是尸斑的可能性。 而盡去了衣褲,便可見下竅魄門紅腫隱隱有血出,斷定乃是中毒無疑。 很難考慮清楚的一點是,兇手到底是為了放血故而給死者下了毒;還是說,兇手作案之時其實不知道死者已經身中劇毒了? 砍傷的確是可以致死的,故而這種多此一舉的殺人手法的確是不常見的。尤其是將尸體這么明目張膽地暴露在他們面前,這中毒之事極有可能會成為一個破綻。 蒲風滿懷疑竇地離了停尸房,與段明空馬不停蹄地又去了通政司及陸經歷的宅中。然而陸行此人的所有手稿書信乃至于他書房桌上待辦的公文書碟盡數消失無蹤了。 更令蒲風覺得毛骨悚然的是,陸宅之內的家具陳列安然無恙,但闔府上下卻尋不到半個人影兒,甚至大門都沒有上閂,似乎一大家子人就這么平白無故地被人從世間抹去了……段明空立在堂中,手中的繡春刀隨時將要出鞘。 忽而,陰冷的風穿堂而過,帶著一絲令人難以捕捉的森幽血腥氣息。 院里的大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快樂~ ⊙▽⊙ 晚上還有一更捏~ 12點左右 第71章 血月(修) [vip] 院子里的雪平靜無痕, 除了他們進來之時的腳印外, 再尋不見半個足跡。 段明空閉目凝神了良久, 那雙眼尾細長的眸子忽而輕啟了。他望著蒲風與她冷色道:“是殺氣。” 那絲絲縷縷的寒風游弋著穿透了蒲風的衣衫, 她的心跳驀然亂了一拍。縱然她不知道“殺氣”這種東西到底是怎么感受到的。 難道說, 早在昨夜陸經歷出事的時候,陸家人已經盡數蒙難了?那行兇之地正是此處嗎?尸體又去哪里了? 蒲風在這一片屋子里轉了個大概, 她正想著有沒有可能是陸家人連夜躲去避難了, 忽而就聽到了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響——“吧嗒”。 就像是葉子上的一滴清露落進了池洼里。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 雪停了。蒲風立在堂前才意識到檐上的積雪化了, 雪水順著瓦楞下的晶瑩冰錐一顆一顆滴落了下來,在門前的雪層里滴出了一排整齊的漆黑孔洞。 蒲風立在了院子里, 下意識地走了幾步回首往檐上張望著,然而除了半邊白得刺眼的房檐積雪, 她什么也看不到。 有一滴猩紅的血水忽而自檐上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滴在了那個小小的孔里。 蒲風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她恍然間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就在這么會子的工夫兒里, 太陽忽然從云層中顯露了出來, 皚皚白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異常耀眼。 她便眼見著檐下的那根細長的冰棱亦是隨之慢慢變成了剔透的血紅色, 妖嬈絕倫。 “段大人……”蒲風一時有些失語。 暖陽掃盡了風雪的冷澀,蒲風就這么立在原地看著面前的數根冰棱次第染成了赤裸裸的紅,恍然間還要誤以為是什么寶窟的瑰麗晶石。 就在她發愣的時候,段明空踩著偏屋的窗檐已經三步一躍上了檐去。 蒲風不知道段大人看到了怎樣的景象, 總之他在檐上逗留了良久, 躍下來的時候面色亦是十分沉重。 “多少人?”她木訥地開口了。 “算上襁褓里的嬰孩,一共九口。” “哦。”她喉頭有些哽住了, 只好點了點頭。 蒲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陸家的。暖而無暇的金色艷陽融化了積雪的同時,也化解了那些浸滿了赤血的堅冰。 如果一直沒人發現這些,他們一家人還會繼續交疊著靜臥在一起看著云朵,曬著月光,終有一日腐朽成相見難識的樣子……雪花掩住了血色,似乎一切都還是原本平靜和美的樣子。 仿佛不曾生過,亦未嘗死過。 ………… 東廠,張全冉臥房中。 燒檀的香氣亦是蓋不住辛澀的藥味。 床上的厚重棉被之下靜臥著一瘦削蒼白之人,他兩頰的顴骨突了出來,更顯得發青的眼窩深深凹陷了進去,就像是活死人一般。 大概若是不指名道姓的話,誰也認不出這便是此前號稱“玉蛟”的東廠御馬監掌印太監張全冉來。 他面上一層虛汗,頭上扎了白布抹額,雙眸半開半閉著,閃著幽幽的神彩。 有腳步聲越來越近,顯然是有人來了。可屋里人還遠遠瞧不見那人的身影,就聽著他腰間配的金鈴十分聒噪地喧鬧著。 張全冉身邊的義子張寶忽而皺著眉站起了身來,而張全冉微微眨了眨眼睛,依舊是紋絲不動地躺在遠處。 那人的聲音實在是清亮得很:“聽說張公公病了,晚輩特來拜訪。” 此人笑容可掬,彎眉圓臉的看著似乎沒什么特點,唯有兩目時時含笑,乍一看倒像是什么和藹忠厚之人。只不過他身上的那對鵪鶉蛋大小的金鈴不斷相撞作響著,十分惱人。 張全冉并不說話,他義子張寶只好賠笑道:“殿里的事還得勞蘇公公cao心呢,不知道什么風把您吹我們這兒來了。” “倒也沒工夫兒跟你扯旁的,”蘇錦一撩白袍做在了離張全冉最近的椅子,止了笑正色道,“張公公雖是病著,可御馬監還是要人統領的。我雖只是御馬監的提督太監,端得也是要給咱們東廠爭口氣兒的。說句不好聽的,咱們都是沒子沒孫的絕種戶,這大內就是咱的家了,如今正朔爺乘鶴去了,咱們怎么能看著錦衣衛御林軍那幫子外人來管家呢。” 張寶自也不是個吃素的,“聽您這話兒,錦衣衛又冒尖兒了?連姓駱的都涼透了,錦衣衛沒個領頭羊我看也成不了什么氣候。” 蘇錦笑了笑:“皇后娘娘剛剛召見了夏冰,那小國舅要想在錦衣衛里過得有滋有味兒的,還不得上頭有人罩著。這夏鎮撫要升指揮使的事兒,板上釘釘的。此人果決狠戾,就算是馮祖宗也忌憚他三分的。再說了,無論是這上頭的寶座誰來坐,咱們不還得討口飯吃。” 張全冉一直靜靜聽著,也不知道是在假寐還是真的意識不清了,反正是連動也不動的。蘇錦見他這幅德行,心道是天牢里的那幫小家伙兒們還是忌憚著他掌印太監的身份沒敢下狠手,不然只怕是他一根骨頭斷四截也是不夠的。 張寶苦笑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干爹這一病,估計是要到入了秋才能好得七七八八了,左右馮祖宗在那鎮著,十個夏冰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來。不過說來,聽聞楊焰此人竟是沒死,還成了個親軍都尉在圣上面前走動過?都說是此人當年擔得起‘楊閻王’這名號的。” “這楊焰翻案的事你竟是至今仍不知嗎?”蘇錦大笑,“還是沾了你們張公公的光呢。聽說翻案的奏折早就遞上來了,這不是圣上……反正這一下子算是擱下了,等什么時候都消停了,就更沒那么容易給他翻案了,不比咱們張公公福大命大。” 張寶聽出來這話里的暗箭,終于是憋不住氣了,直白問道:“蘇公公此來,是為了找干爹借兵符的罷?” 蘇錦一笑,啜了一口香茶點點頭道:“你小子算是長了一肚子的心眼兒了,不過這兵符可不是來借的,是馮祖宗叫我來找張公公要兵符的。至于這兵符他老人家要怎么用,我卻是不知道了。”他說著,亮出了手里的“東廠提督馮顯”牙牌來,又有恃無恐地收回了袖子里。 張寶淡淡冷哼了一聲,繼而又笑道:“既然是馮公公的意思,張寶我萬沒有不依的道理。只不過這兵符既是義父的,也該義父首肯了才能作數,再說我哪知道義父將它存放在何處了?” “你這就是不給了?”蘇錦摩挲著自己腰間的一對金鈴,這一個少說也得有二兩重,一撞腦袋就得出一個血坑兒的。 “義父……”蘇錦實在是難辦了。 張全冉噏動著蒼白干裂的嘴唇半晌也沒說出話來,良久后終于是抬起了右手輕輕往外晃了晃手指。 而蘇錦捏著兵符揣在懷里正出門的時候,瞇著眼回頭瞥了瞥身后的張全冉,自己的嘴角上挑出了一個難以捉摸的笑容。 這大內禁軍的兵符一半由東廠的御馬監掌印太監監管,另一半由京兆府尹和御林軍指揮使及錦衣衛指揮使分管。如今這東廠兵符已在他手,京兆府尹和夏冰也盡數是景王的人,哪怕太子能入得了順天府,也只管叫他“病死”在宮城外。 當然了,太子想要穩穩當當地行到京城已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單憑他從應天府帶來的那幾百閑散守軍,想和景王爺征戰西北的神機鐵騎之師一較高下,簡直是蚍蜉撼大樹了。 就算是宣大總督還不是臣服于西景王了,當時就連老皇帝想要剪除王爺的羽翼也是動不了分毫的。 至于馮顯,該守廟守廟,該死殉死殉,早就是一只秋后螞蚱了。 他帶著兵符回到殿后的時候,正看到長孫殿下哭成淚人似的問馮顯他父王為何還不回來,又說要領著一小隊人馬去給他父王開路。 馮顯皺著眉搖頭不止,全無了當年的那種盛氣凌人的狠絕勁兒,他似乎在圣上仙去之后一夜白了頭發,就連面上的血色也退去了大半了……蘇錦收斂好了笑容,與長孫殿下行了禮安慰道:“自南京到咱們順天的路怎么說也得行個十天半個月的,殿下實在是急不得,再說了,如今太子爺不在,殿下代父給圣上盡孝才是一頂一的的大事,您且是放寬心罷。” 馮顯掃了蘇錦兩眼,眼底已是藏不住厭惡。他自然知道現在形勢不妙了,可也萬不能跟長孫殿下走漏太多風聲。畢竟無論這斗爭結果如何,也只能是太子與景王之間的兄弟之爭。再說長孫年紀尚小,又不通權術,無論如何也是斗不起他的這個景王叔的。 故而馮顯只能想著:既然楊焰不知所蹤了,他除了去守護太子之外也不作他想了。甚至是夏冰也未必知道,楊焰此時端的還是罪臣之身,他的耳目卻早就已經遍布四海了。楊家自□□之時便是錦衣衛世家,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此前圣上都已經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楊焰想要翻身自然只是個時間的問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但有些什么,但那種極其不好的預感一直縈繞在了他的心頭。 赤艷艷的斜陽真正地灑落在了宮城的每一片朱紅墻垣上,雪色正在無聲消融,露出來閃閃發光的琉璃瓦。 不久之后,暮色降臨了。 鴻臚寺一早撰好了九賓來訪的禮文,禮部更是cao持著明日小斂的諸般禮器、規程事宜,皇子們輪班守夜,后面還有子時哭、燒夜紙……多少人今夜無需入眠了。 蒲風撥了大理寺的三十衙役給張淵,讓他去陸家檐上斂了那九口人的尸首回來。為保尸身完好,單是這一件差事就讓張淵忙活了入夜。 而蒲風在大理寺中帶著數名仵作驗完了這九具尸首之后,已經過了二更天了。所有人的身份已經盡數核實了,的確是陸經歷的老母妻子還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尚在襁褓的小女兒,其余四人是奶媽、兩個丫鬟還有書童。 九名死者都是一刀斃命,以一種極窄的近乎錐形的尖刀刺入喉頭而死,干凈利落。若是殺人之時拿著絹布及時封堵好創口的話,幾乎不會在現場留下什么血痕的。這也就解釋了陸宅之中為什么幾乎看不到什么血痕。 蒲風有些不寒而栗。 依著段明空的話說,兇手至少有三人,且是殺人的老手,看起來極像是錦衣衛出身。 蒲風聽他這么一說,驀然就想到了當時懸而未破的水女案。 或許他們當時推斷的也不全對,那案子完全可以從血書案中剝離出來。當時只道是林篆此人一手策劃了這些意欲栽贓歸塵,可歸根結底還是有些牽強的;如今又是這樣如出一轍的殺人手法,且一死便是九人的性命,更是肆無忌憚地拋尸……似乎人命在他們眼中完全是不值一提的。 但如果歸塵沒有說錯的話……此案莫不是依舊是林篆策劃所為?蒲風心知他是絕對不會因為陸經歷是太子的人就派人將陸家滅門的,他必然會將這一件案子扯進了一個更大的圈套中做一根引子,眼花繚亂地迷了人的眼。 可蒲風現在還看不出這個圈套會是什么。她同樣不知道,歸塵他現在到底如何了。 而他上午跟自己說的是:“物極必反,絕處逢生。” 蒲風可以斷定他所謀之事已經有了七成勝券了,可這朝堂里的紛爭哪有什么絕對,縱然是一個人行錯了一步,最后導致滿盤皆輸也不是沒有的事……、然則她不希望李歸塵出什么岔子。 這個時局,這個宮城,包括殿宇樓閣中往來行走的所有人都像是一個個謎團。權勢、利益、情愛甚至是生存……這些欲望聚合在了一處,這才驅使著每個人為之而奔走努力,亦或是將內心堆滿了陰謀與盤算。 形同螻蟻。 可她依舊是看不懂,猜不透,就連圣上此前送她的那一本錦冊里的內容她亦是看不懂——那只是謄抄的一份《逍遙游》罷了,筆法很稚嫩,甚至還有些許的錯字。想來書寫者當年的年紀還未及自己,不過倒也看得出是個性情中人,隔著紙背也覺得有些可親。 只不過,這又算是什么舊案呢? 她一直覺得,當年殺她母親之人是為了殺那頭戴高冠的男子來的,不然也不會先殺了那男的,事后又將自己放了……那墨色的蓮花紋……意味著又是西景王所為嗎? 于家國,君主之爭未明;為己身,母仇難報……如今還冒出來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滅門案。蒲風坐在大理寺衙門回廊的欄桿上,望著清冷的月光引著晶瑩雪色,只覺得靈臺中一片混亂。 她的手里,正松松握著一本《茅山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