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蒲風心道這成親真真是天下一等一的麻煩事,也只好是點點頭應了。 說話的工夫兒里,醫廬門外的鞭炮聲大作,院子里滿是說笑聲。蒲風恨不得拔腿出了門去看看熱鬧,自然也就是想想罷了。 而在門外,裴彥修出到院子里,與李歸塵互相作了揖,將他引導了正堂里面。 這兩個人自幼相識,如今裴彥修搖身一變成了他的大舅子,在堂里又是念祝告又是行雁禮的,段明空這個賓相站在一旁簡直有些看不下去了。 而張淵站在段明空身邊果然還念叨著蒲風這小子忒薄情寡義,即便是李歸塵成了親要將他趕出去住了,也不該一面不露的。段明空聽著只是搖了搖頭,頗為鄙夷地瞟了一眼張淵,于是乎張大人就更加一頭霧水了。 外邊行好了雁禮,而蒲風拜別了兄長,終于是蓋好了蓋頭,送了出來。因著她一直不哭,身邊的婦人們便催著她哪怕是裝哭哼了兩聲也行,可蒲風梗著脖子愣是一個音兒也吐不出來。 她笑還來不及了,又怎么會哭得出來。 因著她蒙在蓋頭底下,四周紅彤彤一片也就只能靠耳朵聽聽外邊的動靜了,忽而她身邊喧鬧了起來,裴大夫說:“老夫日后就把妹子交給你了,你要是不好好待她,或者是又不愛惜自己身子的話,老夫可饒不了你……” 五嬸子又說道:“新郎官還不抱新娘子上花轎啊?” 蒲風的心中狂跳,手插在袖子里不斷生出潮意,她便看著他那只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搭在了自己的腕子上,順著衣料滑了下去握住了自己的手。 周遭似乎就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他說:“娘子,咱們回家罷。” 那聲音輕松而又不失溫厚。 蒲風一直望著他的皂靴底子和衣角,一聽這句話臉騰地就紅了起來。 李歸塵也不由她分說什么,一臂攬在了她的腰間便徑直將她抱了起來。蒲風攬著他的脖子,有些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隔著蓋頭在他耳邊低語道:“你若是抱不住了便放我下來,怎么就這么逞強呢?” “逞強?我只覺得還遠遠不夠呢。”李歸塵似乎是有意將她往懷里一顛兒,這一下可就是抱得更緊了。 他胸膛的熱度逐漸透了過來暖在了她的身上,蒲風便想到此前自己中了箭的時候,他也是這么抱著自己的。 那種有些微微意亂神迷的錯覺讓她的心跳驀然亂了節拍。 總之他跨出門檻將蒲風穩穩當當地放到了轎子里的時候,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跟她說再忍一會兒就能到家了,還問她頭上瞿冠是不是很沉? 蒲風早就按捺不住想看看他當新郎官到底是個什么樣子,這一下坐在了轎子里面也就不用聽誰的閑話了。她下意識地死死拽住了李歸塵的袖子,一把將面前的蓋頭撩起來了一半,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將他看了好幾遍。 若是說李歸塵平日穿著一身白苧長袍看著只是頗有些儒雅的話,或許正紅這種顏色才是更襯他的。烏紗帽邊簪了兩朵木槿,那一襲大紅圓領鷺鷥補子的吉服,配著彩繡了合歡花圖紋的披紅,穿在他身上非但沒有一點俗氣,反倒更顯得他意氣風發了。 蒲風撣了撣他的袖子,笑著低聲嘆了一句“好生俊俏”,這才心滿意足地將蓋頭撩了下來。 李歸塵笑意難掩,剛幫她將蓋頭扶正了,段儐相見他在花轎這兒逗留了太久,便幾乎是將他給拖走了。 午后漸暖的柔風拂面自是愜意無邊,段明空追隨在李歸塵身后亦是難得見了笑意。在他的記憶里,楊焰哥哥一直都應該是現在的這個樣子的,他的笑就是笑,不應該摻雜著任何一絲的掩飾亦或是敷衍。他會生氣,也會罵人,而不是一直沉悶著隱藏在暗處默默注視這一切。 再者,莫說是大紅袍,便是飛魚服他也是穿得的,骨子里傲氣是誰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抹殺掉的。 路旁的行人紛紛駐足觀望著,不少婦人見了這新郎官都拿帕子掩住了半張臉,一時錯不開了目光。 蒲風若是知道李歸塵這么打眼兒,少不得要勸他繼續蓄胡子的,不過她頂著沉甸甸的頭冠坐在轎子里早被顛得七葷八素,什么也顧不得了。 這路越走越清凈,蒲風就知道是離家越來越近了。少頃鞭炮聲又起,終于是落了轎子。 不斷有小孩子歡叫著“新娘子來了,我要看新娘子……”又有人們的歡笑議論聲。 李歸塵下了馬掀開了轎簾,扶著蒲風的手引著她下了轎子。這跨火盆、踩高粱桿什么的也是免不了要走一趟,只等到二人進到了正屋前的前堂里,蒲風才趁人不備和李歸塵偷偷笑道:“你的手這么涼,是不是也很緊張啊?” 李歸塵攥緊了蒲風的手面不改色地低聲道:“許是今天穿得太少了些。” 蒲風躲在蓋頭里險些就樂出聲來——緊張就緊張了,這小倔脾氣還不承認,哪怕他今年都三十三歲了,畢竟也是頭一次結婚呀! 這頭新娘子笑得花枝亂顫,李歸塵輕輕拍了拍她的腕子,蒲風這才算是止住了。 張淵是今天的贊禮,沉著嗓子給他二人念著拜興。若是說來這錦衣衛千戶做儐相,大理寺寺丞做贊禮,這可是了不得的待遇。只因著這兩人又沒有穿官服,鄉里鄉親只以為李歸塵進了親軍都尉當上了一個小官,也沒覺得有什么。 二人拜完了堂,蒲風便獨自坐在了新房的喜床上,而李歸塵去應酬那些賓客去了。 她在屋子里左右也是閑得很無聊,也不知道李歸塵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且那喜褥下的花生桂圓栗子棗子什么的都硌屁股得很,蒲風索性掀開褥子抓了一大把在手里自顧自地剝著吃了起來。 這成了一回親,算上訂喜服喜被還有張燈結彩的這些東西,再加上她戴的首飾、坐的轎子,還有這些個上上下下要打點的人,蒲風一時根本就算不出來李歸塵到底花進去多少銀子。 想來那袋小金豆都搭進去也不一定夠吧,蒲風傻笑著,明明自己剛認識他的時候,這個家伙摳地要命,因著心疼自己的一罐子豬油跟她一起吃了半個來月的鹽水煮青菜……現在想起之前的那些事來,她只道是有趣,半點也不覺得有多苦。 蒲風將花生殼栗子殼剝了一大捧的時候,李歸塵終于是推開房門進了屋來。蒲風感覺血一下子撞到了心口,有些手忙腳亂地將那一大堆殼藏在了被子下面。 她咽得匆忙險些嗆到,而他正好就端了一杯溫茶過來,蒲風喝了兩口潤了潤嗓子,心里一直想著他怎么還不掀蓋頭啊,又覺得自己若是這么問出來顯然是看起來不那么矜持。 然而床邊一沉,李歸塵已經坐到了她身邊。他熾熱的掌心貼在她有些發涼的手背上,蒲風便聽著他輕輕道:“隨卿,昨天晚上我夢到你哭了,還說不愿意嫁給我,我很怕……” 蒲風哪里想到他會說這個,不由得微微驚訝,搓搓他的手心道:“那怎么會呢,夢都是反的……咱們還有合巹酒沒喝呢。” 李歸塵的身上帶著一點香醇的酒氣,蒲風懷疑他有喝得微醺了,剛摸上了蓋頭打算自己掀開了,李歸塵卻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 “歸塵,你喝了多少酒……”她這話音還沒說盡,李歸塵已經緊緊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拉到了懷里。 有溫熱的氣息透過了蓋頭暖在她的面頰上。 蒲風輕輕攬著他的肩,而那一方的紅綢緞就像是天空中飄下的一片翎羽,不疾不徐地輕輕滑落。映入她眼簾的是他那雙深沉而又明澈的眸子,連微微下彎的眼角似乎也蓄滿了溫存的包容,卻又帶著無以言說的熾熱,蒲風一時有些失神。 他圓潤的指端輕輕地摩挲在了她的耳下,凝望著她笑意滿眼道:“遠比我想象得還要美。” 蒲風紅著面頰笑了笑:“眼力不錯,看樣子是沒醉。” 李歸塵也不反駁什么,而是無言地幫蒲風將那副沉重的瞿冠卸了下來放置在了一旁,將她抱在了懷里,聲音有些慵懶的感覺:“我哪有這么容易醉……” 蒲風在他懷里扭了扭身子,輕嘆道:“他們都走了?也不打算鬧洞房了?成親真的很累啊。” 李歸塵似乎輕輕笑了笑:“天都要黑了,就不留他們了。我燒了水,你有什么特別想吃的東西嗎?” 蒲風挑著嘴角想了良久,咬著他的耳垂羞紅了臉吐出了幾個字來。于是乎她便眼看著李歸塵彎了眉眼,耳下居然也爬上了一片紅暈。 他輕輕捏了捏蒲風的鼻尖點頭笑道:“小壞蛋,今天什么都依著你。” 作者有話要說: 單身狗即將受到傷害(*/w\*) 流程大抵仿照明制婚禮,服飾參考擷芳主人的《大明衣冠圖志》 別懷疑,重頭戲就在下一章 第66章 花燭 [vip] 屋子里水汽氤氳, 花燭淌著紅淚散發出明媚而溫暖的光來, 勾勒出了她背影柔和的線條。 許是水太熱了, 蒸得她面上緋紅。身子上積攢的疲乏和風塵似乎都一洗而盡了, 蒲風這才出了浴將一身中衣穿好了, 鉆進了墻邊的被窩里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等他。 一會要發生什么事情她何嘗不知呢?那種悸動緊張卻又帶著渴求與羞澀的復雜心情,是她此前寫的一百冊話本子也比不上半分的。 蒲風正靜靜聽著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忽然有沉穩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門吱呀開了的時候,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竟是大被蒙過頭將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李歸塵端著熱氣騰騰的碗,看到她這個樣子不由得有些失笑。 “先吃些東西再說罷。”他將碗放在了桌上, 一面收拾著褥子下面疙疙瘩瘩的花生紅棗什么的,一面將蒲風的被子掀開, 拉她起來吃飯。 蒲風不得已坐起身來, 瞇著眼瞧見他也換好了中衣, 隔著薄薄的衣料似乎還能窺見他的肌理輪廓, 一時更是有些坐立不安卻又挪不開眼了。 “你這么快洗完了呀……” 李歸塵垂眸一笑, 攬著她的腰便將她抱到了床邊,又將桌子扯了過來,帶著笑意道:“難道還要為夫親自喂你,嗯?” 蒲風最受不得聽他“嗯”這一聲, 立馬像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 盤著腿坐在床沿上抄起了筷子來。海碗里是漂著一層金黃色油星兒的淡乳白色雞湯,覆頭兒撒了一小把翠綠的小蔥圈, 濕潤而溫暖的熱汽更是香得人筋骨都酥了。 蒲風舔舔唇咽了口唾沫,一時呆呆地沒動筷子。 李歸塵依舊收拾著那些干果,竟還在被子底下翻到了一大捧果殼,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望著蒲風道:“還不趁熱吃?” 蒲風嘴上不說,其實早就餓得摳了心了,她長長“哦”了一聲,抱著碗吸溜了一口雞湯,只覺得活了這十來年從來都沒吃到過這么鮮美的東西。她下意識地拿筷子往碗底下一撈,才發現這雞湯里面竟是下了餃兒的,雖是素凈的白菜餡兒的,正好中和了雞湯的一點油膩,遠比外邊席上吃的rou菜酒菜強多了。 其實她方才并沒和他說想吃什么的,只是紅著臉催他趕緊去洗澡……但這雞湯一看就是文火燉了兩三個時辰的,連rou都熬酥了。難為他要忙著家里的一攤子事,還花了心思給自己費時費力地熬湯包餃子,蒲風吃著吃著鼻子忽然有點酸。 “歸塵,我吃不下了,你也來嘗嘗罷。” 李歸塵聞言坐在了蒲風身邊,忽然笑著問她道:“餃子生嗎?” 蒲風愣了一會才明白這餃子原來也是個老例兒,歪著腦袋笑意甜甜地望著他道:“生!” 餃子雖然不生,孩子倒是要生的呀。 “好吃嗎?” “嗯,你做什么都好吃。” 李歸塵笑意愈深,不時垂眸盯著她有些油亮的櫻粉小嘴,攬過了她的腰來貼在她面前輕聲問道:“是嗎?” “當然……” 這話音兒沒落,他微涼的吻便如雨點般落了下來,輕輕印在了她的唇上,蒲風的心一時就變得毛茸茸了起來。 這種感覺,就像是暮春之時恍然抬首望見了漫天飄絮如雪,又或者,明朗的月光下有清風拂過了一樹繁花,霎時間無盡的瓣子閃耀著明輝。 便是這樣在靈臺的記憶之海中點起了一片漣漪。 他有力的手扶在她的后腦上,穿過了無盡深幽的青絲,帶著撩人的溫度。那個吻是如此的綿長,蒲風時而輕輕咬著他的下唇放縱著也同時享受著他的纏綿與深入。 火燒火燎的酥麻感瞬間自她的心頭傳遍了四肢百骸,她有些輕喘著,手上松松握著的一雙筷子無力地滑落了下來跌在了地上。 只是望到他的眸子漆黑得那樣徹底,里面似乎埋藏了無盡的往事與煙塵。因著她有些氣促了,他便停了下來照顧著她的感受。 然而少女的紛亂與悸動就像是初蓮之上的一滴晨露倏忽滴落進了池塘中,圈圈波紋驚動了葉下的游魚。他一直都感受得到。 他緊緊地抱著她,便聽著那個今夜格外嬌糯的聲音細細說:“我想,我大概是準備好了……” 蒲風有些發涼的小手按在了他的胸口上,抬起頭將微微發熱的唇貼在了他的唇畔,有一絲濕潤的柔滑自他的唇角輕輕滑過。 而就在這一瞬,他便已經乘虛而入了,甚至將手墊在了她的背后將她輕輕壓倒在了錦被之上。蒲風嬌喘吁吁地望著他近在咫尺的面龐,還有他深幽沉靜的眼眸,無言將有些發麻的手自他的領間探尋了進去,便摸到了那些微微隆起發硬的光潔瘢痕,一瞬間,她身上微微一顫。 而李歸塵的聲音便像是繚繞且醉人的酒意,他有些喑啞道:“盡管有些惡心,但別怕……” 那話音還沒落盡,他便握住了她的手將有些寬松的衣衫輕輕扯掉了。蒲風只看到,那些或深或淺的斑駁疤痕錯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自己何曾嫌棄過它們惡心呢?她忽然有些眼眶發熱,便無言翻過身來將唇輕輕印在了他肩上新傷的結痂邊。 她此前只覺得,李歸塵是個謎,可當這謎底一層一層揭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深陷在了里面不能自拔了。 靜候,等待……他是如何帶著這樣一副傷痕累累的身軀與千瘡百孔的靈魂再度選擇與自己相戀的?明明他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憎恨這濁世,不再將心跡由任何人窺見半分……可他沒有。 自始而終,她不敢提,也不愿提那些往事。直到那個夜晚,她看著他坐在如兒的尸骨旁無言落淚的時候,她才恍然意識到,無論這個人身受過多少欺騙與傷痛,在他的心底卻一直都依舊留存著一塊最為柔軟溫存的地方。那里面安放著他舊年美好的回憶,他的親人;而如今,他已經把那里留給了她自己。 縱然他可以憑借指點提拔她進了大理寺一事,或是借著她的身份之類一雪前恥,但他從來沒有……不曾逼迫,甚至不曾算計半分……李歸塵,他就是這么傻的一個人。 蒲風一垂眸便掉了一顆冰涼的淚在他胸膛上,而李歸塵無言抹掉了她眼角的濕潤,扯來一床被子蓋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