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終究……還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那種可能…… 李歸塵望著他沉默了良久,終于嘆了口氣問他道:“不知令尊可還安好?” 劉仵作笑著笑著,一聽到這話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去,他幾乎所有的防備,便被這一句話盡數擊垮。 “難得楊大人還記得家父。十年前家父被褫奪了官職,郁郁終日。不出兩年,家父處治過的jian賊余孽將家父暗殺在了田里,你可知道什么?剜眼分尸! 那時候我才十七,meimei問我爹爹怎么還不回來吃飯。六月天的正午,我一個人背著筐撿拾著父親的殘尸,甚至不知道哪一塊會被遺落在了秧苗里……” 只道十年前的一紙彈書,錯了多少人的活法?怕是蕭琰窮盡此生也萬萬想不到的。 就在李歸塵被收容在云間寺不知死生為何物的那三年里,他曾經的同僚、出生入死的兄弟都已漂泊淪落至四海,永世難以再見。 而他便理所應當地被視為是這一切的根由,罪魁……而在另一面,一個錦衣衛世家的長子,便和楊焰少年之時一般精修武藝,躊躇滿志。然而在他生命中最好的年歲里,劉家的世襲職位,他的父親,甚至是自己的后半生便這樣盡數支離破碎了。 他想報仇,可他甚至不知道仇家到底是何人?這個癱坐在田地里抱著父親尸骸哭泣的少年消沉了良久,幾欲帶著meimei輕生。但在他面前擺著的還有生活的所迫。 他去了順天府衙門,因為他的罪人之身,沒人留他。老仵作說自己缺個抬尸的苦力,便將他留了下來。 挖墳、撿骨、洗蛆、熏尸……苦得久了,他也不覺得有什么了,他想著終有一日自己能親手伸張正義。 直到有一天,老仵作開始教他驗尸的真本事,給他改名叫劉仙。 老爺子告訴他,這人要是一輩子將自己圈在那些身份里,便是一輩子也不能超脫,不如改個名,擺脫了那個身份。 這一迷一醒之間,便是人與仙的距離。 不出幾年,老仵作退隱而去,人道是順天府衙門里新出個好仵作名劉仙。 這些經年的舊事似乎已被反復的回憶打磨得圓潤而透徹了不少,卻還依舊帶著傷痕與血色。 蒲風只覺得自己心中像是被壓了一塊千斤的巨石,讓她有些難以喘息。她的經歷,李歸塵的舊傷,哪一個又不是此般呢? 如今自己站在這里作為審查的官員,而劉仵作頹然在那里扮演著殺人者的身份,是天意作弄,可歸根結底還是一念錯,再無可回頭罷了。 劉仵作看著蒲風搖頭道:“在這世道里,你以為單憑著自己所堅持的正義便能守護得住那些人嗎?便能讓有罪者得以報應嗎?蒲大人你明知毀尸案中的那胡家老夫人無罪,你又能保得住她嗎?” 蒲風蕭索著神色搖了搖頭。 劉仵作忽然怒不可遏道:“我所直面的,便是千千萬萬的這些冤債!你驗出了如何?那也是你自己有誤……只有合了丁霖心意的結果,才是對的。 你雖沒見過我一個百戶家的兒子,可我一早就認出你了,楊焰。也是可笑啊,曾經那個鮮衣怒馬高高在上的錦衣衛楊大人,如今卻成了這副德行。瞧見你見了尸首吐得掏心掏肺的樣子,我那時不知道自己是暗自慶幸還是替你覺得惋惜……畢竟在這衙門里混了這么久,我也看得通透了,你或許也有些冤情吧,我不想傷害你。可你莫要忘了,若非是你,家父怎會落得死無全尸的下場!” 李歸塵的面色便是一直這么蒼白著。 蒲風看他說道氣竭,沉聲問他:“這么多年過去了,何以時至今日你才動了殺人的念想?” 劉仵作嘶啞著嗓音道:“你問我可否看過《業鏡臺》,我第一次見到這本書的時候正是今年過年的時候,很合我意。 他說得不錯,人若是做了惡必然是要有報應的,哪怕是惡人也需得惡人磨……這樣的案子,太多太多,在你們眼里我是殺了人,可在我眼里,自己只是做了判官罷了。難道這些人不該殺嗎?” 如此輕易斷人生死,他這般又與殺害他父親之人有何區別?蒲風心頭滴血,先將這件事放在一邊,機敏地抓住了一點,問劉仙道:“你說的他又是誰?” “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此生得一知己,我又豈會將他拉下水?”劉仵作望著蒲風,眸子里的光芒完全黯淡了下去,“或許我還存著些僥幸罷……可當我得知這案子由你來查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沒剩多少時間了。我本不打算這么匆忙便殺了丁霖的。我如今至此,多拜此人,可我不后悔。” 蒲風有些苦笑,卻是紅著眸子自懷中取出了此前上吊的崔家小姐寫的絕命書,按在劉仵作手里冷聲道:“你且好生看看罷。” 他們說話的這么點工夫兒里,門外大理寺帶來的差役已被刑部抽調的守兵盡數替換了下去,除此之外,竟還有西景王府的親兵。 有一頭戴高官之人笑著拍了拍手自門后踱了進來,眼睛閃閃地望著蒲風道:“早聽聞皇長孫殿下親自提拔的蒲評事乃是斷案奇才,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此人正是刑部侍郎孟放舟。 蒲風皺了眉微微行禮道:“有愧孟大人抬愛。” “這一出好戲,真的讓老夫開了眼界,看這樣子,蒲大人莫不是和這兇手極為熟識?” 蒲風心道不好,暗暗瞥了一眼李歸塵,見他面色依然自若,這才松了口氣。 李歸塵便代她答道:“只是公事上見過幾面而已,若是此般便作熟識,只怕這順天府衙門之中無一人可避嫌了。” 孟侍郎瞥了一眼李歸塵,便退到了一旁,忽然自衙門院子里傳來了一陣環佩叮當之聲。 緊接著烏壓壓一片人盡數跪倒,蒲風望著門外一時愣在了那里。 只見兩名身著碧色錦衣的清秀宦官各挑著一盞蟠龍紋透紗宮燈,將正中信步而行的錦袍中年男子映照得讓人不敢逼視。那人腰上是羊脂白玉的玉帶,暗紫衣袍上錦繡非凡,通肩游弋著金鱗蟠龍,光彩奪目。 便是剎那間,衙門院子里忽然仙姑起了震耳的齊呼聲:“恭迎王爺尊駕!” 蒲風正對上了西景王爺那雙刀刻一般的狹長丹鳳眼,頓時也頷首跪倒了下去。 只聽道他說:“平身罷。” 那聲音便是如同遼漠中的朔風,帶著攝人心魄的威嚴與無形壓迫。王爺伸手示意她起身,蒲風這才微微抬起了頭,一眼便掃到了他有力而泛著淡淡青筋的手腕內側紋著一小朵墨色蓮花紋。 枝蔓繁復著縈繞在花盞邊,就像是一只漆黑得徹底的眼睛,將她身上的血氣盡數攝了進去。 與她幼年所見的,如出一轍。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案子還沒完,大概有個翻轉。 第51章 殺局 [vip] 說來也奇, 這順天府衙門剛案發的時候也不見有誰來查案, 可此時衙門外的胡同里卻是鑼聲不歇。官員們似是都得了西景王前往順天府衙門的口信兒, 一時將這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里面甚至不乏六部侍郎級別的高官, 自然張淵站在蕭琰身邊一時也只有看著的份兒了。 蒲風硬著頭皮道:“更深露重,不知王爺到此……” “聽聞我大明的官員竟被人如此殘殺了, 本王豈能坐視不理?”西景王玉立在蒲風面前, 抬眸將這兇殺之地環視了一圈, 這才神色倨傲地俯視著李歸塵身上的血衣, 沉聲道,“不愧是楊昭的兒子, 連本王都以為你死了。” 李歸塵垂眸道:“臣等奉命來查這血書案,至于臣究竟是何人, 又與此案有何關系?” 西景王聞言點了點頭, 平靜道:“有趣, 本王正是來解決這案子的。” 蒲風一聽這話, 皺著眉思索了良久, 終于還是鐵下了心咬了咬牙道:“王爺憂國憂民自是社稷之福,只是此案的案情尚未明了,依臣愚見,此間必然還有隱情……” “哦?是嗎?”西景王微微舉起了帶著墨玉扳指的左手, 自檐上忽然飛身而下了四名王府里的公公, 個個武藝精絕。 四人虎視在他倆面前,蒲風眉頭皺得更深了。只因這西景王爺怎么看也不像是來查案的, 更像是來找茬兒的。 就在他們對話的這么點兒工夫兒里,劉仙已被西景王帶來的人控制住了,他面如死灰地望著地面,絲毫沒有要掙扎的打算。 蒲風一時不敢輕舉妄動,邊聽著西景王負著手正色道:“如今父皇終日繁忙國務,皇兄身在南京出任監國,爾等心中便是覺得我大明無人了嗎?” “臣不敢。若是王爺不棄,不如叫臣將這案情之事實經過細細梳理一遍。”蒲風正色道,實則這案子之中的確還有她想不大明白的地方。 西景王瞥了她一眼,有個公公從善入流地在西景王身后放置了把太師椅。王爺一撩衣擺坐下了身去,一絲輕蔑的笑意在他面上一閃而去:“本王愿聞其詳。” “多謝王爺,”蒲風再拱手,直起身來望了一眼李歸塵淡定而平和的眸子,終于深吸了口氣,聲色沉穩道,“五日前,也就是正朔三十八年正月二十二夜里,僧人釋明于所投宿的外城悅來客棧遭人割頸,一刀致命。而后被兇手剝皮并于皮上留下了‘南樓客’的落款,這便是血書連環殺人案引起臣等注意的第一小案。 而在此案發生前,邀請僧人講經的崔家寫了狀書上告釋明jian污了他家幼女崔茉。后經證實,兇手殺人便是依靠著這些狀書,故而兇手必然是順天府衙門之人。” 蒲風想了想李歸塵自北鎮撫司回來和她說的話,這才接著道:“正月二十六日凌晨,城北積水潭的碎冰面上浮現了一十六具女尸,經驗明乃是死于正月十六日左右,其身份卻并非是皇城內失蹤的宮女,而是京城各私妓房內的妓女,盡數遭人捂死投尸。 便由這兩案得知,其一,兇手并非是單人作案,或有同黨;其二,兇手殺人嫻熟,深諳官府查案流程,故而并沒留下什么破綻。” 西景王一聽到那句“并非是皇城內失蹤的宮女”,臉色忽然沉了沉。 蒲風自然注意到了此點,卻還是有意為之,她繼而道:“此案轟動朝野,民間更是無不流傳。只因此案之手法,受害者之身份大多暗合一本傳奇小說,名為《業鏡臺》。此書雖被南鎮撫司衙門列為禁書,爭相傳抄的卻是大有人在。坊間流言中,作者南樓客便是這些案子的始作俑者,不過也無非是些流言蜚語罷了。 按照此書的目錄,可將這先后被發現的四案名為僧皮案、水女案、寒癥案、種米案。若是將這其中的某一案子單獨抽出逐一來看,未必能想到這其中有什么關聯。可這四件案子之間地關聯之處也正是此案的最大的矛盾點——正是那些狀紙。此四案均有狀紙為證……” 矛盾點? 刑部侍郎終于耐不住性子打斷道:“你說了這么半天,為何不提兇手?” 蒲風心道此案絕非是她此前所想的那么簡單,自己如今所言的但凡有一點失實,其后果不堪設想。可事已至此她也只得深吸了口氣道:“此案的兇手便是——” “是我。”劉仵作終于低呼了出來。如果說此前支撐他信念的還是自己替天行道的正義感,那么在他看過了崔茉兒留下的絕筆之后,劉仙他徹底絕望了。 這比被人指認為是兇手更令他難以接受。 “蒲大人說得一點也不錯,人都是我殺的。”他眼角的每條笑紋里都滿是徹骨的寒意,“那時候覺得,那僧人jian污了稚女逍遙法外,難道就不應該被剝皮示眾嗎?戕害人命的郎中、誘拐別人家孩子的癩子乞丐、魚rou百姓的員外狗官,敢問我殺的哪一個人是不該死的? 不管他往日如何嘴臉丑惡、作威作福,在我的刀下還不都是一個德行……如今我既低頭認了,并非是因為你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爺坐在這里……” 劉仙身邊的軍士毫不留情地掄圓了手臂撤了他一巴掌,絲絲的鮮血瞬間便自他的嘴角溢了出來。 “讓他說。”西景王倚在扶手上越發覺得有趣。 “我錯殺了人……終究是錯了。僧人的余下尸骨埋在了客棧的老梧桐樹下,有勞蒲大人將這副尸骨與崔家小姐合葬在一起,算是劉某此生的最后一點心意。”他說著,嘴角的血流卻越發洶涌了起來,蒲風一時攥緊了拳頭,便聽著劉仙喑啞道,“此生得南樓客一神交故友,再得一知己,劉某余愿已了。但只有一點……” 蒲風別過臉不忍再看下去。 藥力催發了上來,他有些站不住了,便癱坐了下去扶著地面道:“那些女子并非是我殺的,詔獄那地方……還不如現在就死了……” 劉仙的神識開始有些迷離,可他忽然搖了搖頭似乎回光返照般望著李歸塵笑道:“楊焰……我父親從沒怨過你……從沒……” 李歸塵垂下了眸子嘆了口氣。 可西景王望了一眼卻笑道:“還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李歸塵探上了劉仙的鼻息,伸手闔上了他圓睜的眸子,又檢看了劉仙的手,只看到他腕子上栓的小銅鈴鐺已經被咬得變了形,而那里面藏得正是足以將他毒死的藥粉……劉仙唇色青紫,口角是大片的黯紅血污。可在蒲風心里,無論如何也接不了他殺人剝皮的樣子……似乎他還是那個叼著煙袋蹲在墻角等著驗尸的小仵作。 他那一直以來波瀾不驚的聲音此時正作響在蒲風耳邊:“你看尸首這樣子,必然是中了毒啊……” 還在,也算是擺脫了。 她知道現在還不是傷情的時候,西景王在這節骨眼兒里親自來這順天府衙門,必然不是為了查這個案子的。且看他怡然自得的神色……水女案并非是劉仙所為……因此案鏟除了駱指揮使,意欲扶正夏冰……而水女案多半是錦衣衛所為,劉仙正是李歸塵舊部的子弟……告妓女的狀書……蒲風的靈臺中轟然作響——她明白了,劉仵作臨死之前說的話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這是個局……果不其然。 烹尸案里的啞姑雖是死了,可那潛伏在暗處借此案推波助瀾、設局栽贓太子之人,卻是沒有顯出廬山真面目。如今此人竟是越發進益了! 莫說是這釋明和尚、推官丁霖等人為此案受害之人,便是劉仙這個兇手,自己和李歸塵兩位專職的查案人莫不是盡數被算計在了里面! 她剛將這些疑團盡數解開了,門外竟是又響起了通傳聲。院子里低聲交談的官員們不由得又噤聲了下去,對著進門而來的那少年人躬身行著禮,齊呼皇長孫殿下。 朱伯鑒今日卻并非僅著道袍,而是身穿了一襲三章龍團玄衣,腰間綴著兩組描金云龍紋玉佩,頭戴黑紗翼善冠,顯然是剛從大內回來。 他望著西景王微微躬身行禮道:“見過王叔,侄兒聽聞王叔在此查案,想著或許能助王叔一臂之力。 西景王笑道:“你來得正好。” 隨從立馬在西景王身邊又添了一把椅子,長孫殿下便也委身坐下了。 這院子里等著隨時候命的官員無不有些汗涔涔的,有些難掩喜色,覺得難得是個露臉的機會;也有的眉頭緊蹙,不為別的,太子與景王兩黨一向是水火不容,今夜想來是要出什么事了。 而李歸塵一直站在蒲風身后。皇長孫這么晚不換常服便從大內趕到了順天府衙門只意味著一件事——圣上的病的確是日篤了。太子不在,長孫侍疾。 西景王輕輕叩了叩花梨木扶手,蕭琰自堂前忽然冒了出來,便聽他道:“還請王爺長孫殿下恕罪,實屬下官無能,未能管教好下屬。下官此前對蒲評事小懲大誡,未料想此人屢教不改,恐歪曲事實污了尊耳。這案子下官已明辨,人證物證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