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蒲風看著他平靜而又堅定的目光, 輕輕地舒了口氣。方才她也見到了朱紅的折子,自然猜出了三分, 如今一聽李歸塵這樣說,心里的大石頭才算是落了地。 李歸塵官復原職或許指日可待了。 可蒲風看著他身上的黯血,胸中的悶痛又開始一陣緊似一陣,她望著他鄭重其事道:“以后家里那些洗衣做飯的活兒,你一指頭也不許碰了,直到你好了!” 李歸塵笑著,眼睛都彎成了兩道好看的弧度。 “那放著要誰來做?” “我做啊!” 他笑意不歇,直到二人上了馬,李歸塵才對著蒲風緩緩道:“若是如此,我倒希望這傷一輩子也好不了。” 蒲風的頰邊頓時覆上了兩片微微的紅暈,她看著李歸塵說這話時一臉正色,不由得嗔怪道:“凈是胡說!可你剛才提的兩天又是什么?” “破此案的期限,除去今天還有兩天。” 蒲風微微皺了眉,“水女案錦衣衛那邊可查出什么了?” “段明空已查到了這些死者皆是出自京城的各大私妓房,且都是午夜時分不見了蹤影,推斷兇手極有可能是潛伏在了茅廁里,將人捂死自檐上帶走的。” “這么多女子接連被殺,難道說兇手并非是一人?” “極有這個可能。死者皆是被反扣住手腕遭人捂死,下手干凈果決并非常人所能做到。可若是多人作案的話,殺人手法如此統一,也是個疑點。”李歸塵道。 蒲風一時沉默了,她此前懷疑是順天府里的人作案,現下看來卻也有些難圓自說了。 李歸塵的目光忽然有些閃爍,他心里并非是想不出能做這等事的人選,只不過很多事情接受起來或許并不如旁人想象得那般容易。 蒲風望著他輕嘆道:“你不想再去麻煩裴大夫,那咱們現在先回家,給你包扎了傷口,吃些東西好好睡一覺。既然這案子已經交到手里了,便也不用顧及什么丁霖蕭琰,明日一早我便去順天府衙門調閱近三個月來的全部卷宗。” 李歸塵緩緩點了點頭,黃昏的余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極長,馬蹄輕輕揚起了碎金般的塵土,古老的京城在赤艷艷的夕陽下靜默而無言。 然而身處其中的人們卻是如此喧囂著,有嬰兒響亮而急促的哭號,亦有傾吐掉人世最后一口濁氣的嘆息。 蒲風剛遠遠地見到了白河上粼粼的波光,便被快馬加鞭的錢棠追上了。她不無驚異地望著他身下喘著粗氣的馬,便聽錢棠坐在馬上匆忙說道大事不好,順天府衙門里竟然出了案子。 又是順天府衙門?蒲風的心弦一時緊繃到了極點,她還沒來得及追問死的到底是何人,錢棠眉頭緊鎖道:“順天府推官丁霖……死了,聽說死狀極慘。” 丁霖他死了?蒲風心里的那根弦忽然便崩斷了。丁霖怎么說也是正六品的推官,在這差吏遍布的順天府衙門居然就這么被人殺了? 蒲風囑咐李歸塵先在家歇歇,自己去一趟順天府衙門,二更天之前必定回來。她說完這番話,一牽韁繩便跟在了錢棠身后疾馳而去。蒲風的騎術雖頗為生疏,但她眼下也顧不得這些了。 可李歸塵居然就這么拖著肩上的傷跟了上來,蒲風百般勸阻無法,也只好依了他。而錢棠幾欲開口打算問問李歸塵的傷勢,到底還是沒敢說。 便聽著李歸塵的聲音在瀟瀟的風里有些不大真切:“什么時候的事?” 錢棠回應道:“就在剛剛,丁大人一出了事,有個自稱何諒的捕頭就直奔了大理寺衙門,正巧我去都察院交了卷宗回來,便直接來找蒲大人了。” 蒲風又道:“你們可派人將順天府衙門駐守了?萬不能將他們自己的差吏排在其中!” 錢棠不解道:“這又是為何?何諒說他們已經調集了全部官差將現場守住了,我這才抽出手立即來找大人的。” 蒲風深深嘆了一口氣,只說了一句“壞了”,便催著襪子馬奮蹄直奔順天府衙門。 李歸塵所騎的棗紅馬性情剛烈,一心想和襪子馬一決高下,自也是跑得拼盡全力。二人不一會便將錢棠遠遠甩在身后了。 蒲風能想到的死因便是丁霖他被兇手滅口了。兇手極有可能是衙門里的人,而丁霖不巧看出什么破綻了。 她一路上一直想著此事,直到她穿過排排駐守的官差,邁過前堂進了當日與丁霖飲茶的后院堂里,這才看到了丁霖的死狀。 她隔著門遠遠地瞧著,只覺得丁霖的尸首似乎有些蒼白發脹。 那血泊之前分明是有人拿著筆蘸血大書了三個字:“南樓客”。 果然…… 然而就在她跨進大門的那一瞬間,蒲風此前心中的一切猜測,她對這兇手所抱有的一切誤解,都在這片溢滿了血氣的靜默中支離破碎了。 蒲風戳在原地將這屋內的環境細細端詳了良久,這才緩緩挪動了腳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前去的。 她默默蹲在了丁霖身前的大片血泊里,甚至全不顧及自己的衣擺沾上了血跡。她的指尖輕輕拂過了丁霖尚有余溫且沾滿了血污的皮rou,觸碰到了那些堅硬圓潤的米粒。 它們直愣愣地立在了那里,滿目都是,數以百計……千計……有一顆米粒經她觸碰忽然掉了下來,裸露出一個黯紅色的細小血窩兒。 蒲風覺得頭皮要炸了。 堂堂一府推官便這么只著褻褲地慘死在了自己的府衙里,以屈辱的跪姿。他的背弓著貼在冰涼的書案邊,頭上的匾額正書著“愛民如子”四個大字。 而丁霖的眼睛暴突而黯淡,額頭上泛著一小團呈現淡紫的磕傷。 致死的乃是胸口一處不及寸許的深刀傷,兩側蒼白的皮rou不住向外翻卷著,丁霖身前的血痕足足濺出了兩三步之遠。 他的面容極度扭曲,似乎直至他臨死之前,也不能接受眼前的現實。 蒲風緩緩站起身來審視著尸首之狀,只覺得全身都在輕顫著。屋內除她與李歸塵之外便只有一直沉默不言的何諒,可這周遭分明是喧鬧躁動至極! 丁霖的周身被兇手以粗錐戳了成千上百的孔洞,然而每個孔洞之內又被豎著填塞了一粒晶瑩的米粒。 近乎均勻地分布著…… 是《人種米》。 可她在那文章的最后只是說那毀稻占地的狗官死了之后,他的墳頭被平了改為了稻田罷了。兇手便是要如此曲解之后堂而皇之地上演這一出嗎? 即便是驗尸……她也有些無從下手。 唯有一串沾了血的腳印一步步向門外逐漸淺淡了下去,終至門檻前還是盡數消失了。 “如你所言,大家此前多半是想錯了……并非是為了黨爭……兇手只是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罷了……”蒲風有些失色道,“你可知那業鏡也稱為孽鏡,所謂是‘孽鏡臺前無好人’,這《業鏡臺》一書寫得多半都是些因果報應,而兇手似乎分不清什么是故事,什么是現實了。” “然則,他很清醒。甚至知道帶走兇器和死者的衣物去毀掉。而且,他在動手之前先羞辱了丁霖。”李歸塵抱著臂淡淡道。 屋子里的光越發黯淡下來,蒲風沉默了一瞬,反問道:“頭上的傷莫非是丁霖自己磕出來的?這衣服……依尸身上血跡的分布來看,難道也是丁霖自己脫的?兇手究竟是有什么樣的本事會令他忌憚至此?緣何沒人發現呢?” 何諒這才有些嘶啞道:“大人將自己關在房里的時候,衙門上下是沒有人敢驚動的。再說我們這些做差事的,一般也不會來后院走動……這還是下午百姓來報案,說有人施了厭勝之術害死了他妻子,我才敢硬著頭皮來找丁大人。不過也是我們辦差事不力,丁大人就這么死在了屋里竟也沒人知道……” 蒲風見何諒的面色有些陰沉,并沒有半點悲傷的神色,她便直接問道:“若是要你實話講來,丁霖為人如何?” 何諒微微有些錯愕,到底還是搖搖頭如實道:“我在這衙門里干了五六年,也看得出丁大人是個什么樣的官。若是犯案者與權貴沾親帶故,這案子鐵定是判不出什么罪名來,還得再加個誣告之罪。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說白了,這大明律放在丁大人手里,便是單單給貧苦百姓寫的,放在權貴那,可就沒這一套了……” 何諒話音未落,劉仵作帶著兩三分苦笑跨進了門來,悠悠嘆了句“說得好啊”。 他向著蒲風李歸塵躬身行了禮,這才打開白布包袱兒打算給丁霖驗尸,可李歸塵忽然冷聲道了句:“你先別動。” 劉仵作一愣,何諒更是不知道李歸塵這話里又是什么意思。 蒲風看著李歸塵眉頭微蹙的神色,忽然生出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可以猜猜兇手是誰了,包括兇手的背景其實都可以深挖到(*/▽\*)猜到了算我輸~ 第50章 墨蓮 [vip] “何捕頭, 去將這三年的卷宗盡數取來。”李歸塵捂著肩傷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說完此話打量著有些不知所措的劉仵作。 何晾拱了手轉身走了, 兩扇大門四敞著, 天邊稀薄的霞光覆在劉仙的背上, 顯得他的面容有些不大真切。 “劉仵作,你我相識一場, 蒲某也不打算難為你, 只問你一句, 今日下午你可在這衙門里?”蒲風問道。 劉仙搖了搖頭, 沒有說話。 “劉晏平,可是劉仵作你的本名?蒲某不想往那些不好的地方想, 但你總該告訴我,你這軍戶的身份又是怎么回事?”蒲風蹙著眉凝視著劉仵作, 手里微微握緊了拳頭。 劉仙依舊搖著頭, 一言不發。可李歸塵忽然轉過了頭去, 微微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一時, 四下無言。 屋子里就這么頹然黯了下來, 錢棠帶來的人將這后院團團圍住了,門外的斑斑火光有些刺目。 蒲風望著那些火把,額角不由得有些抽痛。劉仵作的沉默顯然是反常的,可他到底是不愿意承認此事, 還是說, 他想袒護什么? 何捕頭抱來了卷宗,在李歸塵身邊的扶幾上點了一盞明燈。 書頁翻動的窸窣聲作響在近乎死寂的屋子里。 寒癥案、水女案、僧皮案, 再加上如今的種米案,蒲風對著劉仵作嘆道:“你看過《業鏡臺》嗎?” 劉仵作這次沒有搖頭,依舊是神態自若的樣子,可他還沒來得及張口,外邊吵吵鬧鬧地撞進來了一個人。 此人身著一襲鼠皮灰的道袍,暮冬的天里居然還持了一把金絲竹扇骨的白紙扇子。不是刑部的那個林篆還能是何人? 蒲風皺著眉移步至門前,便聽著林篆風風火火道:“丁大人約了家師晚上宴飲,便叫我來請丁大人,哎呀!怎地還出了此等禍事!此地便只有蒲大人嗎?” 蒲風擋在他身前,而林篆在門口探頭探腦著,也不知屋內這般昏暗,他到底能看到些什么。 “顧大人一會兒……”蒲風剛張了口,林篆便躬身行了禮,似乎要識趣地遠離這灘是非,居然沒讓蒲風費什么口舌便走了。 可她回頭時正巧看到了劉仵作也轉過身來望著林篆,目光有些失神的樣子。 她接著方才的話又問著何諒道:“那具凍死尸首的身份如何了?” 何捕頭道“屬下已查明了此事,卻還沒來得及回稟了丁大人。這死者乃是外城的郎中陳濟生,家人早在正月十一那日就報官說他自打十號夜里就沒回來。” 外城,陳郎中。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蒲風輕嘆了口氣,望著劉仵作正色道,“我且問你,今日早上檢驗這陳濟生的尸首之時,你明知死者并非是意外凍死山中,何故向我隱瞞?你可莫要跟我說是自己技藝不精” 劉仵作低頭將自己手里的白布包袱放在了地上,平靜道:“蒲大人不還是明知小人有意隱瞞,仍舊聽之任之嗎?” 好個反咬一口。 劉仵作卻是毫無忌憚說道:“我知道你偷了衙門里的花名冊,也知道你將這僧皮的案子查出了些眉目。蒲大人,我劉某本是真心敬重你,自打你那日在堂上當眾頂撞了丁霖,我在下面看著只嘆相見恨晚。” “你想說什么便都說出來吧。”蒲風搖搖頭垂下的眸子。 劉仙笑了笑,轉過身來盯著丁霖的尸首緩緩道:“比起這里在座的某人,劉某所作所為又算什么?” 在座某人? 蒲風不解地望著劉仵作,而李歸塵將一份份狀紙逐一拍在了桌面上,平靜念到:“正朔三十八年正月十一,外城農戶柳家狀告郎中陳濟生以針殺人,后柳家無故撤案。寒癥案。 正朔三十八年臘月十九,城西方秀才之妻狀告杏語樓私妓狐媚致其猝死。水女案。 正朔三十八年正月二十一日,外城商戶崔家狀告僧人釋明八日前借講經之故jian污幼女。僧皮案。 這是如今擺在眼前的,可這疊狀書中卻并非單是這三條于此案有牽連。南郊的鄭員外、妙應寺邊的王癩子,你可知自己入了魔道了?” 李歸塵聲色清冷地將這一條條血淋淋的罪證擺在了劉仵作面前,蒲風卻忽然意識到了這里面有什么其他的問題。 劉仙微笑道:“你與太子及首輔程渡暗中勾連,私放朝廷重犯,構陷忠良!如今更名改姓了,便是出了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