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家中且疑,勸導再三,從之。法后湖中漸起污泥,未久,上浮女尸十數,皆裸,有如生時。官府查之不得,疑死去經年。又有一男尸,骨附蔫皮,觀衣著乃趙酈也。 經月余,生醒,頗懼女色,行止儼如另人,亦常勸諸生勿貪美色。治學進益,后得榜入仕,終不娶,唯常購魚投江,乃念少年恩矣。 ——《業鏡臺》卷一之六 《水女》 他的蒲風確是有才氣的。 李歸塵默不作聲地握住了蒲風冰涼的手,將這書塞到了她手里。蒲風一愣,而李歸塵淡淡道:“你看看這個。” 這《水女》自是她寫的,雖隔了一年之久,稍稍一看便也記起來了。 蒲風攥著那書盡量保持平靜道:“外城死的僧人身上有胭脂,多半是和女人有來往,便是犯了色戒,和《僧皮》一文倒也對得上。然而書中,妙空端得是和尚,貪嗔癡三毒俱全。若是上一案乃是強加附會的,這“水女”必然也只是借此書打個幌子。這樣一來,必然不是出自作者初衷的。” 張淵點了點頭,心道蒲風單是掃了幾眼就有這等悟性,委實是個人才,可惜他并沒聽出來蒲風脫罪的意思。 然而在她說話的這點子工夫兒里,一十六具女尸已被置于白單停在岸上,蒲風看著這些尸體頭皮陣陣發麻。她寫此文的時候哪里想過這些東西會變為現實?恍惚間她便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里。 法司的差役皆守在外圍,而錦衣衛多也不愿見此不堪場景,分散在外側,段明空遠遠地負手站在尸堆外,就剩下李歸塵和蒲風蹲在尸首邊做驗。 尸身經過長時間浸泡,已是有些膨脹臃腫得不成樣子。李歸塵以白麻布輕輕拭干了尸面上的水跡,但見死者年約二十,口唇有些向外翻張,但周身較為完好,除手腕小臂處有青紫破皮外,其余部位無明顯的刀傷,再者,體表的皮膚被泡日久有發白褪皮的跡象。他便問蒲風看出些什么了。 蒲風專注于此,眼神難得見了光彩,她將記錄的所見大致復述了一遍,根據褪皮腫脹程度推斷死者浸泡水中已有數日,且典籍記載:“初春雪寒,尸體經過數天才浮,與其他三季皆不同”,先可判斷出死者死亡應該在遇害僧人之前。 李歸塵點頭道:“此處大致是正月十九前后開的河,兇手投尸便在這時間之后不出三天。”他說著,左手兩指纏了一小塊白布,右手拇指食指鉗開了女尸的嘴,之后便將左手手指伸進了女尸口中,細致掃了一圈,再掏了出來。 死者死亡已有數日,不難想象尸口腥臭不堪,但李歸塵并沒有面露厭色,如待生者。 他二人便可見得白布上除一些粘液外,并沒有什么泥沙,且死者腹部平坦,拍擊之無“嘭嘭”的水音,基本可斷定死者并非是溺死,而應該是被人捂死的。 李歸塵大致看了兩具尸體后,包括劉仵作在內的數名仵作又輪番檢看了這一十六具尸首,判定這些女子皆是被人捂死后,拋尸于此。 蒲風低著頭不說話,心里到底還是有些亂。她望著空蕩蕩的湖面一時出神,忽然便見到霧靄中似有一只小船自湖心向他們漂來,空靈寂靜。 湖面的冰還沒化盡,怎么會有船? 蒲風忽然就想到了《水女》中的那條小舟,只覺得全身都僵硬在了那里,說不出話來。 大概這一次,“沈肇興”他沒那么好的運氣了。 “快看啊,船上是不是有人……” 自極遠處忽而起了簫聲,悠長而流轉,一掃冷霧的陰滯,穿透了在場所有人的心房。 那船自是近了,岸上之人才看得出船上立著一挺拔少年人,僅僅身著一襲月白的錦衣道袍,身后跟著一撐槳的僮仆。 段明空頓時躬身行禮道:“拜見皇長孫殿下。” 一時烏泱泱眾人拜倒,驚得不敢抬起頭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一晃都中元節了~ 文言小說真的很難寫。 《僧皮》如是,《水女》亦如是。t_t 第43章 暗情(捉蟲) [vip] 皇長孫殿下還沒上岸, 人群之外的轎子上忽而走出來一人, 頭戴烏紗身著一襲藏青色常服, 更襯得顏面如玉。 此人信步穿過眾人拱手恭敬道:“下官大理寺少卿蕭琰, 不知皇長孫殿下尊駕至此, 有失遠迎。此地不祥,還請殿下隨臣移步。” 朱伯鑒負著手下了船, 擺擺手示意眾人起身, 繼而笑道:“蕭大人實在好眼力, 這等小案何勞你親自前來。” 蕭琰眉頭暗跳, 到底面上還是一副莊重的樣子,垂首道:“圣上既親遣了段千戶過來, 大理寺自當妥善脅從。” 長孫殿下微微環視了四周,一星笑意稍瞬即逝。 蕭琰自是個會說的, 此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既是表明了此案遵從圣上旨意以北鎮撫司審查為主, 撇清了自身的不作為;又暗暗提示皇長孫身份特殊, 最好不要摻和到這圣上關注的案子里。 朱伯鑒立身在了李歸塵面前, 將手里的蕭隨手遞到了他手里, 抬著頭輕嘆了一句:“無妨,段千戶和親軍都尉府的李校尉都是余親自帶來的,蕭大人不必多心。” 這話音兒一落,眾人皆有些面面相覷, 這段千戶自是人人認得, 太孫殿下若是自宮中到此,帶來親軍都尉府的人也無可厚非, 只是這李校尉究竟是何人?莫不是受了殿下蕭的那位? 一時李歸塵便成了眾矢之的,數十雙眼睛齊刷刷落在了他身上。可他面色不改,手中仍托著那只縛了朱紅宮絳的蕭管,全然不顧及這些。 然而蕭琰那一直以來玉雕般的面容忽然有些扭曲,他略微往后退了一步,頷首黯然道:“殿下身邊自是人才濟濟,方才觀李校尉驗尸之狀,臣還誤以為是一位故人。” 朱伯鑒輕輕拍了拍蕭琰的肩膀,笑著淡淡道:“蕭大人重情重義,果然,名不虛傳。” 皇長孫笑得蕭潤如心里起了毛,這才掃了一眼女尸說道:“好了,說正事罷。責難的話自不必余多言,市井里傳的那些風言風語,余也有所耳聞。余此來只為一句,無論誰人所謀為何,天子腳下敢以我大明無辜百姓的性命做賭,便是余親自稟到皇爺爺那里,也絕不會任之姑息。” 眾人跪倒一片,蕭琰回稟道:“臣等自當盡心盡力……” “大理寺二衍(琰)差事辦得如何,皇爺爺、父王心里有數,余心中亦有個兩三分。烹尸案、符水案乃至中元案里的個中分毫,誰人假手,爾等亦是各自心知。” “殿下言重了……” 朱伯鑒親手將蕭琰扶起身來,又換了笑顏道:“蕭大人端得是為官中正,卻不保這里面有誰一時用錯了心思。” 段明空隨即拱手道:“殿下心憂百姓,臣等不敢松懈。”眾人附和段明空呼之,一時無人再敢心生怠慢。 李歸塵一直一言不發,心中已揣摩出了一些隱情。長孫殿下的一番話恩威并濟,自然是知道蕭琰私底下的那些貓膩,可在眾人前也僅是明褒暗諷地敲打了一番,既沒將他視為對立,又在人前給足了面子。 這案子里,蕭琰是景王黨而段明空頭上的夏冰亦是景王的走狗,此時若是太子或皇長孫再插進了自己的勢力進去,最多也就是打個平局。 然而長孫親自出面便又是另外一碼事兒了。 只因殿下的角度和眾人并不在一個面兒上,他是君,眾人只是臣,他骨子里到底是帝王家的魄力。日后要成君父的人,豈可視子民如棋子?單論這一點,太子一脈已立于不敗之地了,因為就算輸了此局折斷了羽翼,換來反而是更深的民心。 再者,地佛宮一事沒放出什么風聲來,京城中又如此密集地出了這么些個亂子,偏在這關頭兒皇長孫敢在此案中公然露面,只有一種情況可以解釋——圣上的身體大概是不太好了,西景王若是此時再不得手,日后更無勝算。 唯一想不通的便是,這案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為了中傷太子,反倒有些說不清的蹊蹺。 朱伯鑒聽蒲風說了說此案的現況,星硯已領著人抬了轎攆過來,他將蕭留給了李歸塵,便乘著轎子走了。 臨起轎,星硯將蒲風領到了轎邊,皇長孫一掀轎簾,面色清冷地給她留了一句話: “你且記著,南樓客已死。” 蒲風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看著長孫殿下的儀仗揚長而去,只剩下清寂異常的白石板路。 原來殿下什么都知道了。 回過頭來時,蕭琰已吩咐了張淵依舊去查此前的僧皮案,而他親自帶人處理眼前的水女案,一切卷宗需妥善保管,以便錦衣衛參調。 而段明空并無多言,已帶著北鎮撫司的下屬并南府兩位總旗撤離了這里。 不出半柱香的工夫兒,水邊忽然空蕩了下來,李歸塵一直揚首佇立在水邊,蒲風和張淵打了聲招呼兒也沒走,正巧還在大楊樹后。 李歸塵一回首,不想正對上了蕭潤和的眸子。十年了,他的樣貌依舊沒有太多的變化。 還記得那時蕭家上門提親,如兒哭著不愿盲婚啞嫁,母親還說蕭家的長子論品行論樣貌論學問,樣樣都是挑不出旁人作比的。可如今……他掃了一眼蕭琰,只是遠遠地望著遠處朦朧的塔頂,無話可說。 蕭潤入終于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說:“一別經年,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李歸塵看到樹后露出了蒲風的一片衣角,便若無其事地向她走了過去。 蕭潤如微微皺了眉,終于有些失態地嘶啞道:“如兒死了……的確是我的錯。無論當年發生了什么,我也不求你原諒,這十年來,我又何嘗有一天不在煎熬?” 李歸塵忽然笑了,掃了他一眼淡淡道:“或許,你很快便不用煎熬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想不明白嗎?楊焰!害你的人不是我,也不是魏鑾,更不是上面,是這世道,是你自己……就算當日我不上書彈劾你,自有別人,彈劾的不是那一十四大罪狀,也只會更多,更……” 李歸塵淡淡打斷道:“門生告恩師,甥侄告舅叔,不是你們一貫的伎倆嗎?楊蕭兩家世交三代,你難道不知自己是我的軟肋?你若是想讓自己好受些,大可不必費這個工夫。世襲的錦衣衛差事并非我所愿,能得歸田隱逸,正和我心。” 他說罷便要走,蕭琰拽住他,低沉道:“那你現在還不是又卷了進來?你以為長孫殿下便能保得住你?天都要變了。 楊焰,你最好還須記得,你那位白丁出身的小友,還有張淵,往后便沒有這般太平日子過了……從前攀得上圣上,如今又是傍著長孫,蕭某的確自愧弗如。” 李歸塵回眸一哂:“你想要的,偏生都是我不屑的,有本事拿去便好了。” “你以為普天之下就你一人心存有志嗎?”蕭潤如忽然怒不可遏。 “對了,”李歸塵撇開他的手,眸色清冷地平靜道,“二月初五正是如兒的生辰,做哥哥的,自然要送一份大禮。” 蕭潤如:“……” 李歸塵拉著蒲風的腕子,毫無遲疑地消失在了朦朧的霧氣里。 蕭琰以為自己求諒解的時候他會動怒,結果他沒有;以為他得知千辛萬苦要找的meimei已死的時候會動怒,至少會傷悲,結果他也沒有;甚至自己出言要挾、揚言報復的時候,他依舊是笑意淡然的。 這個人…… 一時,蕭琰就怕了他。 他的確不是十年前的楊焰了。 蕭琰知道,真正有把握的人并不會因為別人的否定而動怒,反之越是溫和,越是危險。但十年前熾手可熱的他還不是落了個野狗分尸的下場,哪怕是個幌子……如今他又能拿什么來與自己為敵? 蕭琰無言攥攥袖子,擦干了自己手心的一把冷汗,繼而恢復了那近乎完美的溫和笑意,向著自己的轎攆而去。 他自懷中掏出了一角碎玉鐲,那斷口處已經不復鋒利,而是被經年的摩挲化為了圓潤的模樣。他將那碎鐲緊緊握在手心里,直到轎攆入了家門,他的妻子鄭氏興高采烈地向他迎過來,蕭琰才不動聲色地將那碎鐲收在了袖子里,一路無言地進了屋去。 蕭琰不明白,楊焰他為什么不問問如兒是怎么死的?為什么不問她是因何而死,死于何年?除非,他一早就知道了……彈劾楊焰,他的確后悔了,悔了整整七年。 如兒死的時候,明明才只有不到二十歲。 明明,就快當母親了…… 楊焰要殺了他去給如兒賀生嗎?那倒也是一件好事,蕭琰心里居然生出了一點畸形的期待。 而那廂,蒲風已和李歸塵去了釋明生前日日講經的那座府邸。 蒲風遠遠地便望見這崔家門前吊著白紙錢兒,大門四開正辦著喪事。說來大戶人家辦白事請僧侶講經的確常見,可他二人道明身份被請進了府里這才知道,這故去之人乃是崔家的三小姐茉兒,還未出閣,乃是前日凌晨人才沒的。 蒲風暗自起疑,問崔母這三小姐是怎么死的,便見到這崔夫人言辭閃爍,就說是體弱多病,過了一冬實在熬不住了。 蒲風望了李歸塵一眼,便直接和崔老爺正色道:“你們可知前段時候日日來講經的釋明和尚死在客棧了?” 崔老爺立即白了臉色,結巴道:“小民不知,小民豈敢□□?” 崔夫人白了一眼老爺,抖著嘴角佯裝平靜道:“大人們這是幾個意思?我們家雖是商戶,到底也是守法的良戶……” 蒲風一喝打斷道:“茉兒到底是怎么死的?” 崔夫人抖得直篩糠:“就是……就是病……死的。” “你家這等財力,既是女兒常年病著,油盡燈枯而死,又豈會臨時cao辦這么一口沒上漆的白棺?分明是事出有急臨時采買的。”蒲風撂了蓋碗一頓,繼而嚴肅道,“本官要開棺驗尸。” “這……”崔老爺的臉色由白轉灰,“便依著大人……可小女的確是上吊自盡的……”